爲什麼會對這隻見了兩三面的這女子起了執念,彼時的不遇不知爲何,可是,這其中原由,我卻是知曉的。
――這世間有女子萬般,可萬年如一日,不遇眼中,只有她這一種豔色。
是天定,也是宿命。
不論於她,還是他來說。
――第十七層地獄君主地藏語
看見不遇神色,亭雲就知道,他的猜想是對的,可是孽雲她……亭雲想起此前他幹嘛嘴欠的戲語要將孽雲和不遇湊在一起,可是……當時的不遇無慾無心,他哪知,這人真會對孽雲上心呢。
若是三年之前,遇見像傾之這樣的男子,他樂得將他從小疼到大的孽雲和傾之湊到一起,可是,孽雲命薄,他到底不能害了像傾之這樣好的孩子。
亭雲嘆了口氣,然後擡頭,對着不遇輕笑,“罷了,不下了,老咯,精神有些不濟了。”
不遇擡頭,面上依舊溫潤如玉,心裡卻是明瞭,亭雲先生這是在送客了,而且,看這情況,大概他以後很少再有機會來此處了。
不遇雖不知事情爲何突然會出現這樣的發展,可是,不遇到底驕傲慣了,他雖敬着亭雲先生,但先生趕人了,他也沒有賴着的習慣,他點點頭,“我也有事,最近就不叨擾了。”
若說,亭雲老人是想讓不遇退退的話,那麼他達到了目的,可是一聽不遇這話,卻也有些蒙逼,感覺不遇退的太乾脆了,所以,他對自己之前的判斷有了些許懷疑。
他還要再說什麼,就見不遇已經收拾好了棋子,起身出門。然而還沒有等他走到門口,不遇只覺得他的神魂一顫,然後血從七竅中留了出來,亭雲看不遇走得立落,原本對他趕人還有些心虛的亭雲擡眼就見不遇還沒有兩步,就跌在了地上。亭雲雖然不知不遇怎麼了,可總不能真的讓不遇跌在地上不管吧。
亭雲趕緊上前接住不遇,卻見猩紅的鮮血從他的七竅中流出,讓本來就看起來孱弱的不遇臉色更加蒼白,然後,亭雲震驚。
亭雲雖不知這名喚作傾之的男人來自何處,但是,他們做了兩年的鄰居,所以他知曉不遇是和他一樣,是天生神胎所育。他們生而爲神,這世上,除了受了極重的傷外,再沒有什麼能夠讓他們的神魂受損且嚴重到七竅流血的。
亭雲額上現出神印,然後神力從神印中傾瀉而出,但他的神力還沒有流入到不遇身體中,他就見他以爲已經昏迷的不遇撐着他的身子緩了一緩,然後睜開了眼。
鮮血在他眼前蒙上一層紅翳,那種感覺,就像站在金戈鐵馬戰至慘烈的古戰場上,他對這種感覺頗爲不喜,可是,現在他卻沒有精力計較這些了。
不遇站直了身子,然後望向亭雲,“孽雲,她可是去了魔界?”雖是問句,可他的語氣平平,帶出陳述的語氣。
亭雲臉上的表情一點一點落了下去,然後眼中便帶了刀鋒,“傾之,你該走了。”他說。
亭雲雖然沒有回答,可是這話落在不遇耳中,等於肯定,但他在亭雲開口之前,卻是已經知曉孽雲去了魔界的,可他卻忘了這不是他的天界,亭雲也不是他麾下的仙官,亭雲會因爲他的這話生出猜忌來。
不遇卻轉身就走,出了院門後,廣袖一揮,臉上便恢復原樣,就連白衣之上,也已經沒有了血跡。他在門口停頓了片刻,本欲隨心去往孽雲所在,可略一思索,想到自己的毛病後,卻擡步回了自己的家。
――他自生於三十三重天之上時,便可去得三界每處,除了魔界,每次,他甫一入魔界,便有天罰落下,若不即刻離開,便是隕落也是有可能的,此次,風孽雲出行,他不太放心風淄衣,甚至天君寂非岑那一行人,因此在風孽雲身上留了他的一道神魂,可是剛纔,與他每次接近魔界後所受天罰一樣的刺痛通過那道被他放在風孽雲身上,現在可能已被天譴劈散的魂魄,傳入了他的神魂之中,他一時不妨,竟然被震得七竅出血。
所以,就算是孽雲去了魔界,他也到不了那處的。
風孽雲一生多舛,她的身後空無一人,可是她的對面,卻有太多的敵人,所以不遇剛纔突然說出孽雲行蹤時,他不得不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不遇,但是,他送客的話說出口後,在等不遇的解釋,可惜沒有等到。
――就算他們這般熟悉親近,可若是他對孽雲有威脅的話,他會殺了他的。
看着不遇消失在視線中,亭雲冷冷開口,“着人調查傾之,若有異處,爾等可以直接斬殺,不必報於本君了。”
虛空中,數條黑影散向四方,他們動時,四周瀰漫開淡淡的死氣。
有“人”接令後,亭雲轉身朝棋盤處而去。一盤棋下了大半,然後身子一頓,一口血就吐了出來,落在了棋盤之上。
“……天罰……”
亭雲緩了許久,然後突出二字,卻不知他口中的天罰,指的是自己剛纔的不適,還是先前不遇的症狀。
話剛落,亭雲突然就倒了下去。
“你倒真把自己當成了個人物。”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的少年冷笑。“滅殺神尊不遇,你這小小的冥府君師,倒也不怕閃了舌頭。”
地藏揮袖,數十條黑影落在院中――這些,赫然便是亭雲派出去的那些“人”。
“地……地藏王陛下!”黑影落在地上瑟瑟發抖。
冥府掛名於冥界,雖他們聽昭不聽宣,可事實上,他們冥府除了故庭燎與書生祭四位大人之外,還沒有人敢不將冥界放在心上的,更何況,眼前這人,是地獄排行第三的第十七層地獄的君王。
按照地藏一貫討厭麻煩的做法,他應該把他們包括亭雲都給殺了,可是,如果殺了的話,他又得得罪另一個人了,地藏捏着下巴想了想,片刻後,眼神“咻”的亮了。
“王曰,”他說,“離魂,又曰遺忘。”
地上的黑影,包括亭雲,一下子變得渾渾噩噩,然後隨着他的言靈,他移形到了不遇院中,而那處,黑影重新隱入虛空,亭雲睜開了眼睛。
但是,他們的腦海中,有一段記憶卻同時消失了。
“你來幹什麼?”碧桃花下,閉眼調神中的不遇睜開眼睛,他看見地藏突然出現,開口,眉微微皺起。
地藏還沒有開口,隔壁就傳來亭雲中氣十足的聲音:“傾之啊,晚上過來和老頭子一起吃飯啊。”話隔了片刻,老頭的話中明顯帶着笑意:“雖然你下棋輸給了老頭子我,也不要不好意思的不來呀。”
不遇望了地藏片刻,然後高聲道:“好。”說話時,一直望着地藏,然後嫌棄:“若是你的老師――那位傳說中的帝師玉無緣知曉,你將言靈用在這種地方,他會不會後悔有你這樣的弟子。”
地藏聞言一愣,似笑非笑:“我的老師會不會後悔我不知道,可是不遇,若是……你有老師的話,他一定會後悔有你這樣的弟子的。”
不遇心中感覺一絲異樣,可片刻後,他便就將地藏這話歸於他們二人日常互懟中,而忽略了地藏眼中冷意,以及他脣角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直到後來的後來,他想起此刻地藏這話,也苦笑着承認,他的老師,的確是後悔有他這樣一個敵意的。
魔界與人間邊界,某處小鎮。
“小僧無能爲力,請回吧。”青衣的佛子坐在撥着佛珠,低頭斂目,他的面前,風孽雲臉上不知爲何蒙着一層死氣和魔息,她聽聞眼前這人的拒絕,臉上的死氣又濃了幾分。她今天只是心情一時不佳,所以提了酒來給他父親掃墓,而遇到總喜歡雲遊的無塵大師卻是個意外,所以,大師對她體內的東西無能爲力,她知曉後,也就沒有太多的意外,也就無所謂失望了,可還是有些悲傷。
“無塵大師,弟子叨擾。”風孽雲雙手合十向他施禮,然後道別。
“那些東西……是怎麼回事兒?”看風孽雲將行遠去,無塵擡頭,望見她身上青紫色魔息,雖知不該開口,卻還是忍不住問到。風孽雲一愣,然後帶了笑,開口,“不過去了一處絕地,爲了活着,自然而然的就沾染了這些東西。”這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無塵大師問了,她也就開了口:“不過讓人意料的是,除了活着,還得了這東西,”孽雲手拂上自己的眉心,那裡浮羅君印一閃而逝,“所以大師不必爲我傷心。”從浮羅塔中活下來,然後獲得冕尊之位,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其中艱辛卻也不足爲外人道也,而她對無塵開口時,也將艱辛一語帶過。
看她說的輕鬆,候在院外的木鶴小聲的哼了一哼。當時最困難時,它也都放棄了,讓她劈了它,好歹可以用它取取暖,可是那天,孽雲用半把斷劍劈着劈着,力氣就小了下來,然後抱着它哭,那天哭過之後,沈孽就死了,活下來的只是後來的風孽雲。
想起在浮羅塔中的日子,木鶴難得的有些沉默。
“沈孽,你是因爲身體中有這些東西,所以離二月二這麼多天,都還沒有入主不腐城中王殿嗎?”無塵眼中神情複雜。
風孽雲由愣了一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她又向無塵施了一記,“孽謝過大師在這三年中替我給父親掃墓,然孽家中尚有老人和……”傾之二字欲脫口而出,可是想到神魂中的那些東西,她硬生生改口,“家中有老人等我歸家,孽不便久留,等孽看過父親時候,便不回此處了,孽與大師,就此別過。”然後在無塵悲憫的目光中轉身,朝她葬了父親沈雲的山谷而去,走時,她身上死氣與魔息全都重歸神魂之中,再次蟄伏下來。
她的身後,尚未從往事中回過神來的木鶴一聲長嘯,透出悲愴,響徹雲霄。而它身前,孽雲眼中也有悲意,絕望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