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盡

晚些時候,初夏從齊府回來,一臉的沉重,徑直進來找若胭。

“怎麼?表姐過得不好?”若胭頓時心緊,暗歎沈淑雲日子艱難,做人妾室,哪有那麼容易。

初夏搖頭,“沈姨娘倒不錯,聽說齊大人贊她端儀多才,很是敬重,奴婢瞧她的氣色,比起當年在閨中時,還要好些。”

若胭一怔後便喜,這便夠了,沈淑雲自甘爲妾,一心所求的不就是齊大人的青眼嗎,看來她不但識人不差,而且頗有決斷,這一注,她押上自己的一生,應是押對了。

“三奶奶不知,這些日子,齊府裡大約也只有沈姨娘一人過得舒心罷。”初夏稟道,“聽雪菊姑娘說,前兒個三姑奶奶……哦,齊太太跟過去的乳母周氏藉着一個小丫頭燉湯遲了半刻鐘,在廚房裡大鬧了一通,說齊府裡的丫頭輕視齊太太,她身爲齊太太的乳母,要代主子行家法,當場把那丫頭打得鼻青臉腫,卻是不巧,周氏正作威作福的打人,齊大人路過廚房,將那一幕看得真真的,亦當衆把周氏訓斥一頓,說齊府從未如此虐待下人,周媽媽既是太太的乳母,更該體恤下人,以全太太顏面。”

若胭聞言冷笑一聲,想起當初在梅家時,周氏狗仗人勢的道東園捉拿巧雲,怒氣猶在,“她這是當齊府是梅府呢,梅府沒有規矩,齊府可有,怎容得她一個乳母囂張跋扈。”

“三奶奶說的是。”初夏深以爲然,當初周氏帶着一衆婆子衝進東園,揚言受張氏之令抓巧雲,態度狂妄,言語囂張,她是親眼所見的,“但凡有些腦子的,跟着小姐娶到夫家,想的都該是籠絡人心,幫助小姐立足纔是,倒有她那樣混帳的,一進門就樹敵。”

若胭搖頭,“周氏雖然沒腦子,但不是個膽大到不知天高地厚的,要不然我們在梅家那麼久,怎麼不見她叫囂,到底還是要得人撐腰纔是。”

初夏笑了起來,“三奶奶可猜對了,那時周氏被齊大人訓斥,原也沒什麼,周氏有錯在先,齊大人是一家之主,還說不得她兩句麼?有趣的是,周氏一扭頭跑去齊太太那裡哭訴,也不知添油加醋的說了什麼,齊太太就去了齊大人的書房,撒嬌哭鬧,說新婚不過數日,齊大人就拿自己的乳母開刀,這分明是心裡仍念着前任太太,不欲將自己看作妻子。”

“這……”若胭吸一口冷氣,深感梅映雪的智商與年齡呈反比,怎麼越大越無理取鬧,這樣的話也可胡亂說嗎,身爲繼室,第一忌諱的就是在丈夫面前拿自己和前任相比。齊騫與原配妻子羅氏情深意重,京州無人不知,傳爲美談,要不是天命不假,也輪不到梅映雪入主齊府,兩人婚後不久,還談不上多深的感情,最多是個新鮮,梅映雪連齊騫的心還抓穩,就敢說這個話,真是自取其辱。

“齊大人想必不喜。”

“可不是嘛,齊大人當時就沉了臉,倒沒有說難聽話,只叫她回房冷靜。”

若胭點頭,“齊大人是個謙謙君子。”

初夏輕嘆,“齊大人是個君子,齊太太卻……,齊太太自認爲受了委屈,堅持不肯離去,雪菊姑娘上前勸解,欲扶她出去,齊太太反而將她推倒,指責她身份尷尬,不明不白,在自己這個太太面前擅自說話就是沒規矩,直把雪菊姑娘說哭。”

若胭真是無話可說,不知梅映雪是從小看鄭姨娘爲妾,在張氏面前小心奉承,有了心理陰影,是以自己成了正室後就急於宣揚至高無上的身份?還是過於仰慕張氏一手遮天的威武霸氣,立志要和張氏一樣把所有人拿捏在手裡?

梅家之所以有梅家的現狀,除了有一個權利慾旺盛的張氏,關鍵還有一個聽話孝順的梅家恩,梅映雪想複製出另一個張氏,齊騫卻不是梅家恩。

雪菊雖然是個丫頭,可不是個一般的丫頭,因她是亡妻羅氏的陪嫁,愛屋及烏也好,敬重她一心爲主、踏實忍耐也罷,總之齊騫待她非同旁人,女兒和內宅都交給她打理,算是半個管家,羅氏溫柔禮遇不說,平時齊騫與她說話,也是客客氣氣,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

可見,梅映雪無知,再一次加重了齊騫的厭惡。

這也罷了,她還忽視了齊府中另一位舉足輕重、甚至可說是至高無上的主子:慧姐兒,慧姐兒自出生就是雪菊撫養,無一日分離,兩人名爲主僕,實則情同母女。

“齊太太拿那話說雪菊姑娘時,慧姐兒就在旁邊,當時就護着雪菊姑娘,對齊太太很是不喜,此後更是生疏。”

若胭聽到這裡,簡直要爲梅映雪扶額而嘆,這可謂一次性將齊府的第一二三名當家全得罪光了,以後的日子可想而知。

“你說的對,這樣看來,的確只有沈姨娘一人舒心了。”

初夏點點頭,接着又緩緩搖頭,輕聲道,“沈姨娘這幾天,也不舒心。”

“梅映雪爲難她了?”

初夏黯然道,“齊太太的確有爲難過她,但是這幾日齊太太自己正煩着心,也沒太多心思顧上折騰旁人,三奶奶,奴婢聽沈姨娘說,賈家表小姐沒了。”

“什麼?”若胭大驚,倏的跳起來,驚疑的問,“你說誰?秀蓮表姐?”

“是的。”初夏悶悶的道,“沈姨娘說,已經五六天了,她也是沈二姑太太着人去齊府看她才提起的。”

若胭心口刀扎着一樣的疼,茫然落座,仍不敢置信,腦海中將賈秀蓮一遍遍回顧,只覺得這位表姐溫柔嫺淑、通情達理,且貞潔情深,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好姑娘,活不長久呢,“怕不是疾病無醫吧。”她哀傷的低問,最後一次見賈秀蓮,的確見她消瘦蒼白,卻不似個得了重病的模樣,多半還是爲情所傷。

初夏亦覺傷感,含淚欲垂,哽聲道,“沈姨娘說,是投繯自盡的。”

心口又是一陣鈍痛,若胭驀地想起不久前雲歸雁從周府回來,說是閔嘉容告知,閔嘉華已經和柳小姐訂親,賈秀蓮自盡,必是也得知了這個消息,絕望了結餘生。

杜氏死了,梅家恩活得好好的,妾室一個接一個。

張小姐死了,週二爺活得好好的,風光娶回雲歸瑤。

賈秀蓮死了,閔嘉華活得好好的,準備十字披紅迎娶柳小姐。

……

“初夏,我此刻很是後悔,當初賈表姐來找我,說不願聽老太太和她孃的安排嫁給大哥哥,央我幫忙,鼓動大哥哥拒親,我想着兩人既無感情,何必強行束縛在一起成爲怨偶,當即應諾下來,果然勸說大哥哥成功退了這門親事。”

若胭呆愣愣的看着初夏,雙手抱頭,愧疚不已,“那時候,我還挺高興,覺得自己做了件功德無量的大好事,爲他們解開身上的枷鎖,可以各自尋找幸福,如今回想,實在不該,沒有感情可以培養,這世上千千萬萬的夫妻,有幾對是婚前就有感情的?不都是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先成了親,再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磨合、習慣,時間長了,心老了,感情也就出來了,或許終其一生,也沒有撞擊出男女之情,然而生兒育女、柴米油鹽的日子,總能生出相依爲命的親情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總勝過現在,大哥哥遠走他鄉,賈表姐命歸九泉。”

初夏沉默良久,低聲道,“三奶奶這話不無道理,世上常情也確實如此,只是,三奶奶既然看得這樣清,當初又何必一心都系在三爺身上,若是果然如三奶奶所言,任何兩個人都能湊成夫妻,這世上,怕也少了幸福兩個字。”

“你看得比我還透呢。”

若胭苦笑,回憶自己與雲懿霆一路走來的坎坎坷坷,長長一嘆,“其實,人都是這樣,說別人容易,輪到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以前私心裡還嘆息母親執念過重,才鬱鬱而終,走一段路後再看自己,才深感自己有時候比母親還要死心眼。”

略略一頓,若胭看初夏,眼前閃過一個憨實的人影,輕聲道,“初夏,你看,我那時候多倔,死都不怕,只是不願嫁人,何嘗不是因爲對感情懼怕,患得患失,與其嫁錯了人,和母親一樣痛苦結束一生,還不如一個人過,無得亦無失,倒也落個自在。不過現在心境又不一樣,人,真的會改變,當遇到生命中註定的那個人,以前所有的決心都會失去意義,認識三爺以後,我才覺得,和他在一起,纔是我畢生的意義。”

初夏吃驚的看着若胭,若胭從未將她看做低賤的下人,兩人相依相守走到現在,感情早已超越尋常主僕,若胭在她面前從不迴避感情,包括對雲懿霆的愛,若胭在說這話的時候,眸光清亮溫柔,頰生紅霞,整個人都洋溢着燦爛迷人的光彩。

她心口微微一蕩,發自肺腑的爲若胭這種積極陽光的心態高興,似乎若胭變成了一個太陽,也溫暖了她的心。

正看得發呆,若胭忽拍拍她,笑道,“有一天,你也會和我一樣,改變以前的執念,重新確立生活的另一個希望。”

“什麼希望?”

初夏愣住,半晌沒轉過彎來,看來三奶奶說的不錯,剛纔作爲旁觀者聽三爺和三奶奶的故事、大少爺和表小姐的故事,都覺得心如明鏡,一轉眼,若胭提到自己,立刻就糊塗了。

若胭抿脣一笑,想着怎麼措辭才能讓初夏理解卻不排斥,初夏與別的丫頭不同,她一早就言明心志,此生不嫁,追隨自己左右,以前自己或嚴肅或玩笑的提過幾次,都被她嚴辭堵回,毫無迴旋餘地,這一次,要怎麼給她洗腦才行?

未及思慮妥當,卻見雲懿霆走了進來,神色古怪,眼神浪涌潮漲,似乎彙集了多重情緒,不過,綜合看來,還是高興的。

“三爺回來了,老爺子可好些了?”若胭起身。

雲懿霆徑直上前來將她抱起,笑着在她額前輕柔的啄了一口,緩緩道,“我們出門,我帶你見兩個人。”

若胭詫異,“誰?”

什麼人,爲什麼不來瑾之,卻要自己過去見?

“見了就知道。”雲懿霆神秘兮兮的笑。

若胭好奇心大熾,當即吩咐初夏梳妝,很快,一輛馬車出了侯府,來到一家偏僻冷清的酒樓。

雖說朝廷有法令在線,百姓守喪三日即可,但是京城畢竟天子腳下,不可放肆,三日過後,街道依舊冷清,鋪子門上都掛了白,客人亦少。

若胭進的這家酒樓更甚,一眼望去,就只有櫃檯後頭扎百花的掌櫃,半合着眼打盹,一個瘦小的夥計輕手輕腳的從樓上下來,身後還跟着一人。

那人眼尖,早看見雲懿霆和若胭,眼神一亮,錯身搶在夥計前面迎上,恭恭敬敬的道,“主子,三奶奶來了,樓上請。”眼風卻小心的往若胭身後一覷,朝初夏咧嘴一笑,低下頭去。

若胭一看到來人就樂了,“霍巖,你那還有治擦傷的膏藥沒。”

“啊?擦傷?膏藥?”霍巖愣了愣,看看若胭,又看看雲懿霆,還偷偷看了初夏一眼,才恍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連連點頭,“有有有。”忙掏出一隻小瓷瓶遞上。

若胭不接,朝初夏努嘴。

初夏狐疑不解,莫不是爲我要的?可是嘵萱那裡不還有藥嗎,何必非跟別人藥?雖如此想,卻不敢問,一聲不吭的接過來。

霍巖尷尬的收回手。

若胭輕笑一聲,拉着雲懿霆上樓,霍巖在旁邊引路,直到一間客房前。

若胭止步,並不推門,卻回頭吩咐,“初夏,你在外面等我,霍巖,初夏身上有傷,你幫我好生照應,不可怠慢。”語畢,不待兩人回答,就與雲懿霆並肩而入,留下兩人目瞪口呆,各自轉動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