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門前,若胭突然回頭,往南園方向望去,半年了,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的下落,也會認爲你仍活着吧。
目光卻在回眸的剎那凝住,有個纖細的身影就站在園子門口,靜靜的看着她,然後走了過來,是梅映霜。
“四妹妹。”若胭愣了愣,走過去。
梅映霜卻停住了,遠遠的就不再動,眼淚撲簌撲簌的掉落,“二姐姐。”直愣愣的看着她,突然,轉身就走了。
若胭怔在原地,失神的望着她遠去,也流出淚來,心裡涼涼的、悶悶的。
四妹妹走了,心走了,她許是責怪自己過於心狠打了梅映雪,許是埋怨自己無情不肯幫助孃家,無論如何,她已經不再如以前親近自己,垂眸看看自己的手,回想起來到這個世界一年,自己前後已經打了好幾個人了,大鄭姨娘、梅承禮,以及剛纔的梅映雪,不禁自嘲的苦笑,像自己這樣三番兩次動手打人的女子應該是罕見的吧,那又如何呢?自己從不願意粗暴待人,若非被逼無奈,何必出此下策,讓自己形象亦受損。
默默的站了片刻,若胭茫然出門去,眼前亂成一團的全是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梅映霜的背影。
回到瑾之,天已經黑了,燈籠一個排一個的亮着,將瑾之照的如同白晝,若胭站在院子裡久久不肯回房,陽春三月,白天裡旭日溫暖,當夕陽西下、夜幕降臨,涼意仍是不甘離去,癡纏入骨,若胭就覺得此刻的涼意真是鑽透了單薄的衣衫,吞噬着肌膚與骨頭,雲懿霆不在家,偌大的園子,冷冷清清。
初夏低聲勸她進屋,若胭搖搖頭,卻去了西園子,以往他在家時,兩人總會在這個時辰過來走一走,低語輕喃,不論說的什麼,總是柔情蜜意。
夜色下,幾棵大樹翠□□滴,正迎着□□蓬勃生長,夜風吹過新生的樹葉,發出輕幽柔和的聲響,朦朧中就像雲懿霆微醉的眼神與情話,叫人心搖意馳,又無端幽怨。
不敢呆的太久,怕觸景傷情,又黯然退出,洗漱之後,初夏爲她散開長髮,曉蓉進來稟報,說是二夫人身邊的彤荷下午來過,因二夫人身體不適,往後就不必再去請安了,若胭略呆了呆,輕輕的應了個聲,初夏皺眉道,“怎麼不用請安了?奴婢上午瞧着二夫人身體尚好。”
若胭苦笑不語,只問曉蓉,“六小姐回來了沒?”
曉蓉搖頭,“半個時辰前,奴婢才從雁徊樓回來,六小姐還未回來呢。”
若胭不禁心又沉了沉,別不是周老爺子病危了吧?雲懿霆不在家,自己戴着孝,周老爺子真要有什麼事,怎麼過去?
迷迷怔怔的喝了湯藥,仍如往常一樣歪在牀邊,又是一夜過去。
次日辰時,就見雲歸雁來了,頂着兩隻大紅眼,若胭忙迎上去,問,“老爺子怎麼樣了?”
雲歸雁揉揉眼睛,道,“尚好,痰吐了出來,也就無大礙了,只是精神仍不濟。”
若胭鬆口氣,想起曾聽她說起去年自己及笄那天周老爺子也是發的這個病症,幸好雲懿霆連夜請了御醫來,纔算是穩妥,這一次雲懿霆不在,也幸虧平安脫險,唸了聲“菩薩保佑”,讓曉蓉去準備早膳,“你這是才從周府回來的吧,在我這裡隨意吃些東西,回去好生歇着。”
雲歸雁點頭,“也好,我也是熬了一天一夜,大家都圍着外祖父團團轉,誰還顧得上吃飯休息呢,只要外祖父無恙就萬幸了。”
說着話,兩人進屋去,坐在桌旁,曉蓉陸續端了吃食上來,笑道,“奴婢倒是希望六小姐往後一日三餐都過來吃纔好,也順便拉着三奶奶多少吃些東西,三奶奶有多少日子沒好好吃過飯了。”
雲歸雁就心疼的瞧向若胭,自責道,“是我沒有照顧好你,三哥回來必要說我,我知道你擔心三哥,也囫圇吃些,三哥可厲害了,絕不會有事的,我自幼跟着三哥,見多了他跟人打架,最是清楚他的本事。”
若胭笑,“你聽曉蓉胡說,哪有人能不吃飯還活得好好的,不過是天氣熱了吃的略少些罷了。”卻是說不出放心雲懿霆的話,總覺得雲歸雁那話就是孩子氣,三五人打架,輸贏又如何?戰場上兵馬車炮,那場面怎比得?雲歸雁即使學得幾分功夫,也終究被侯爺和雲懿霆護在身後,又懂什麼真正的血腥?
到底還是若胭陪着雲歸雁喝了幾口粥,等雲歸雁一放筷子,就催着她回去休息,雲歸雁笑道,“我去略眯一會,待會再來找你玩耍,對了,你昨天送了藥材給外祖父,外祖父很是高興,因當時難受的緊,衆人都走不開,說是一會還要送你好東西呢。”
若胭笑道,“我自己不方便過去盡孝,不過是一點心意,哪裡好意思還要收老爺子的東西?你既然當時在場,怎麼也不勸阻,若送了來,我怎麼好收。”
雲歸雁笑,“外祖父送的東西,不拘什麼,統統收下就是。”
若胭失笑。
送了雲歸雁離去,沒多久,果然周府來人送禮,見了若胭就拜倒,說是奉老太爺的命來送些東西給三奶奶,若胭拒絕不得,只好接受,那僕婦就喚了後面的丫頭奉上一隻巴掌大的朱漆描金小木盒,若胭接過,謝了老爺子的賞賜,又問了問老爺子的情況,得知已經緩解許多,也可慢慢進食,這才賞了荷包打發離去。
閒坐廳上發了陣呆,就信手打開木盒,頓覺光華萬丈、熠熠耀目,定睛看時,竟是一隻碩大圓潤、晶瑩流彩的東珠,東珠本已少見,似這般拇指指腹大的更是稀世之寶,若胭看得直言,心說老爺子還真是大方,一出手就是罕見的寶貝,皇親國戚就是不一樣啊,隨便一個打賞,都是別人畢生難得的,合上蓋,叫初夏收起,初夏讚道,“這珠子光澤極佳,不如鑲嵌起來做支簪子,或是做個墜子,都是極好看的。”
若胭想了想,道,“你說的是,不如就做個墜子子吧,也別打孔了,免叫暴殄天物,只問陳掌櫃怎麼裝飾上纔好。”當即吩咐她送去和晟寶莊。
初夏既去,若胭倦然無神,迎春就慫恿着讓若胭出去走走,“府裡到處都是紅花綠葉,好看得很,青園的小池裡有幾尾錦鯉,遊的很是歡快,奴婢昨兒還去餵了些麪餅,瞧着它們搶食,有趣的緊,三奶奶不妨去看看,心裡也舒暢些。”
若胭恍惚中就起身,“也好,去瞧瞧吧,在屋子裡坐久了,人都長黴了。”領着曉萱和迎春一徑而去,丁香在門口探了探脖子,又縮了回去,若胭也沒管她,倒是曉蓉聞言也追了出來,得知若胭要去看魚,笑道,“三奶奶等奴婢一等。”轉身又往後院跑,很快端了一碟子碎餅出來,“那魚兒最愛吃這餅了,一會三奶奶餵了試試。”
一行人緩言緩行,步履輕輕,言語輕輕,陽光透過綠蔭疏疏落落的灑下來,溫和清爽,腳下是蔥蔥青草,淺淺的鋪散開一地的春意,碧綠之間,星星點點的點綴着細小的花朵,聞不到香氣,只可見嬌柔、細柔的花莖在微風中搖曳多姿。
青園離瑾之很近,信步而行,很快就看到不遠處一堵石屏擋在眼前,旁邊露出半璧碧水就是小池了,石屏之後,有一小亭,恰被遮擋嚴實,卻有聲音隱約傳來。
有人說,“三哥從小就討人嫌,打架鬥毆,招貓招狗的,整個京州沒有人不厭他的,偏他學得功夫打架厲害,誰敢招惹?母親也奈何不得,只好由着他去就是,愛怎樣就怎樣,別把咱們家都敗光了就行,誰知這又招來禍事,好端端的又跑去父親那,就他那樣,是要害死父親嗎?”
若胭的心猛地一疼,就頓住了腳步。
又有人說,“七妹妹,你怎麼知道三哥是去二伯父那裡了?不是和二哥一起回祖籍了嗎?”
先前那人冷嗤一聲,哼道,“四姐姐還矇在鼓裡呢,我自然與你不同,母親親口告訴我的,說三哥其實根本不是回祖籍,而是偷偷的去找父親了,我母親說的還能有假嗎?我跟你說,你可別說出去,要不母親該說我了,我是覺得三哥可惡,盡給家裡添亂,從小就沒幹一件正經事,就憑他還想救出太子嗎?別死在亂箭之下就不錯了,我還真是擔心他會連累父親呢。”
若胭一個踉蹌,險些栽倒,雲歸雪那句“死在亂箭之下”簡直就像一柄尖刀“噗”的紮在她胸口,疼得差點窒息,“三奶奶——”幾個丫頭忙過來扶住,若胭擺擺手,顫悠悠的站直了,像一根冰柱一樣,繞過石屏,徑直朝雲歸雪而去。
亭中兩人早聞聲看來,雲歸瑤手足無措的站在亭柱旁,一臉的蒼白,雲歸雪傲然坐着不動,噘着嘴,斜着眼睛瞟了若胭,視而不見。
自軍報傳來已有一月,這期間雲歸雪很少露面,除了偶爾在請安時能見着,其餘時候再未見過,許是雲懿霆臨走前那句話有一定的震懾力,總不見她故意刁難,倒也清靜,沒想到這猛地遇上,就聽他背後這樣侮辱雲懿霆,當真是難解心頭之恨,撇下幾個丫頭,若胭一路來到雲歸雪面前,冷冷的道,“七妹妹,你剛纔說三爺什麼,有膽子就再說一遍。”
雲歸雪顯然也是忍了很久,騰的站起來,怒氣衝衝的嚷道,“我偏說了,三哥從小就討人厭,打架、狎娼,無一是處!他這次又自尋死路,以爲自己有多大本事,打着去教父親的幌子,誰知道去做什麼了,我看是活得不耐煩了跑去找死,說不準這時早已死了,還不知道屍骨被狼叼走了沒……”
“啪——”若胭狠狠掀了她一耳光,一把扣住她脖子,直勒得她快喘不上氣,惡狠狠的道,“雲歸雪,你以爲你算個什麼東西,我對你幾次相讓,不過是看在母親和三爺的面子上,你這個自以爲是、刁蠻驕縱的井底之蛙,沒有資格對三爺說三道四,我今天只打你一耳光,那也是衝着母親才留的情,以後你要再敢說三爺的是非,我見一次打一次,你若不服,只管哭訴去!”
雲歸雪拳打腳踢的掙扎開來,哭得驚天動地,“我長這麼大,連父親和母親都沒有打我一下,你憑什麼罵我,憑什麼打我?”
若胭指着她的鼻子道,“就憑我是三爺的妻子!”
雲歸雪跳腳哭道,“好,好,你等着,你敢傷我,母親絕不會饒你。”哭着跑遠。
雲歸瑤早已嚇傻,顫顫兢兢的扶着亭柱,想要去追雲歸雪,若胭竭力平息心口的怒火,攢緊猶自顫抖的手指,道,“四妹妹,聽說三嬸最近在爲四妹妹尋找婆家,四妹妹要是得了閒不妨想一想,將來你的小姑子揹着你這般詛咒你的夫君,你該當如何,莫不是還要忍氣吞聲、任其侮辱?”
雲歸瑤一個字也不敢說,卻也不敢去追,只是像跟柱子般僵立。
若胭也沒有興致再釣魚,不冷不熱的看她一眼,就踩着池中的石板橋離去,也不回瑾之,卻是往存壽堂去,曉蓉端着一碟子碎餅,見若胭離開,一揚手都拋進小池,引得錦鯉盡數追逐,也無人欣賞。
“三奶奶……”迎春從未見過這場面,腦子裡仍有些暈暈乎乎。
若胭輕輕的“嗯”了句,“有話回去再說。”
反正昨天才打了梅映雪,今天又打雲歸雪,算是把孃家和婆家都得罪光了,那又如何?就是把天下人都得罪了,自己也無懼,梅若胭沒有本事與他出生入死,也沒有靈巧圓潤的性格贏得八面風光,唯一能做的,就是挺直了背脊,維護他的尊嚴。
到存壽堂時,卻見彤荷迎上來,說是“二夫人去宮裡了,還沒有回來。”若胭聽着裡面隱隱傳來的哭聲,沒有質疑,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