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意

回到瑾之,曉蓉就迎上來,道,“三奶奶,梅府有人來了,就在廳上侯着三奶奶。”

若胭詫異,不知來的是誰,曉蓉竟然能作主先領了進來,往裡走去,遠遠的看見廳上一人正拘束不安的坐在錦杌上,卻是春桃,當即就白了臉,上次春桃哭着來向自己求救,曉蓉是見過的,知道她是章姨娘的貼身丫頭,故而這次才讓她先進來等,也不知這一次又來做什麼,總不會是什麼好事,忙提了裙子快步過去。

春桃聽到動靜看過來,見了若胭,慌忙起身,跪倒迎接,“奴婢給二姑奶奶請安。”

若胭拉起她,問,“春桃,姨娘如何了?”

春桃道,“二姑奶奶,奴婢這次來,正是爲姨娘而來,姨娘已經請示了老太太和老爺,要回延津祖籍去了,這兩天就動身,臨走前想見見二姑奶奶。”

“回延津?”若胭愕然不解,“去那裡做什麼?”

春桃黯然垂首,“姨娘說,圖個與世無爭。”

與世無爭?若胭心裡頓時如受重擊,鈍鈍的疼痛,章姨娘本就是個與世無爭之人,只要給她一口飯吃即可,她從不曾與誰爭搶,爲何還是在那個偏僻、蕭索的小院裡活不下去?

“還回京嗎?”

“不回來了。”春桃搖頭,雙眼微微紅腫,“姨娘說,不回來了。”

若胭呆立片刻,吩咐曉萱去準備馬車,不多會,就離了侯府,一衆人等直奔梅府。

到小院時,章姨娘和秋分正在收拾行李,章姨娘看着屋子裡爲數不多的物件發愣,跟着梅家恩這些年,節衣縮食過日子,本沒置辦什麼值錢的,從古井衚衕搬到梅府,統共也沒幾樣像樣的,不過是些零碎的生活用品,只是用的有些年頭了,丟了也可惜,這一次,卻是連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也不能都帶着了,看着這些半舊的物什,越發惆悵。

“姨娘。”若胭站在門口喊,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心酸。

章姨娘聞聲回頭,乍一眼看到若胭卻嚇了一跳,隨即將手裡的東西撒手一丟,就衝了過去,十指緊摳她小臂,將若胭細細的打量,哭道,“二姑奶奶怎的瘦成這樣?身上一丁肉也沒了。”

若胭這段時間神情恍惚,倒不知覺自己有多瘦,章姨娘是生身之母,又心疼些,哭得止不住,若胭只得勸道,“姨娘放心,我不過是因天氣熱了,飲食稍有減量而已,並無大礙,等入了秋,自然還要胖起來。”

章姨娘擦着眼淚哭道,“二姑奶奶這是哄姨娘不是,這才三月天氣,哪裡就到了熱得吃不下飯去的地步?你不說,姨娘也知道,二姑奶奶是因爲擔心侯爺的安危吧,侯爺因爲太子之事總要受些牽連,聽說這段時間朝野上下都在議論侯府,二姑奶奶難免也跟着心焦,姨娘無能,幫不上半點忙,隻眼睜睜的看着二姑奶奶受苦。”

若胭苦笑,自己擔心的還真不是侯爺,侯爺畢竟一生功績,皇上還不至於要其性命,雲懿霆卻難說了,救太子本身風險巨大,要是能救出太子且全身而退,萬幸;若是太子在被救的過程中出半點意外,皇上不便動侯爺,還不拿着雲懿霆出氣?——終究是凶多吉少吧。

“姨娘多慮了,”若胭一筆帶過,岔開話題,“姨娘,您果真要回延津?”

章姨娘猶自哭哭啼啼說不出話來,若胭只好將她拉到椅子上坐下,又勸了一杯水,等緩了緩哭聲,這才道,“姨娘,您怎麼想起要回延津?可是想妥當了?”

章姨娘印着眼角,嘶聲道,“姨娘想妥當了,在這裡一日挨着一日,今日不知明日,還不如回去,倒也能過幾天安穩日子,姨娘對老爺……早就斷了念頭,只是心裡惦記着二姑奶奶,這一去,許是這輩子都見不着面了。”說罷,又哭起來。

若胭心頭傷感,抱着章姨娘的胳膊泫然欲泣,“姨娘在這裡過得不快活,若是換個地方能舒暢些,女兒只有支持的,就是姨娘決意這一生都不再回京,往後女兒就去延津探望姨娘便是,雖遠些,也不是見不着的,總勝過姨娘整日裡擔驚受怕的強,只是姨娘可問過老爺,延津老家那裡還有落腳之地?姨娘這一去,怎生安頓?”隱約記得曾聽說過,張氏當年是把延津的祖房都賣了,換作銀子來京州買的這個宅子,既是早就賣了祖宅,章姨娘又回去住哪裡?

章姨娘拍着她的手安慰道,“老太太說,還有幾間屋子在,可住人,又有大老太爺一家子在,姨娘既然回去,他們少不得接濟。”

若胭頓覺無語,這還沒回去呢,就想着要指望人家接濟,也不知往常張氏和梅家恩對大老太爺一家有過什麼了不得的恩惠,如何要求對方回報?心裡就思量着怎麼想個法子能讓章姨娘順利在延津安家度日,總不至於真的把希望寄託在大老太爺身上,不是若胭信不過素未謀面的大老太爺,實在是信不過張氏和梅家恩會對章姨娘細心安排。

“姨娘何時動身?”

“三日後就動身。”

“這樣急。”若胭蹙眉,“一應物件可是都準備好?”

章姨娘笑得牽強,“並沒有可準備的,隨身帶走的就是這些東西,老太太說了,只有兩輛車,帶不了太多東西,只將常用的衣物帶着就是,其餘的,到了那邊再買也使得。”

“再買新的?”若胭嗤的一聲冷笑,“姨娘,這話,您也是信的?”

章姨娘垂眸不語,顯然是不信了。

若胭冷笑,回頭吩咐曉萱即刻去採買日常生活用品,章姨娘一把拉住,“不可,二姑奶奶不可!”

若胭疑眼看她,章姨娘卻說不出話來,若胭便嘆了口氣,擺擺手,示意曉萱作罷,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呢,章姨娘是不願意讓張氏看見了生氣,即使自己可以自備車馬,買足了一應用品,浩浩蕩蕩的送章姨娘離開,那又如何?延津終究是梅家的祖籍,張氏和大老太爺終究是更親近些,但凡惹的張氏心忌,要在延津使個絆子,若胭也是鞭長莫及,“就依姨娘吧。”還是先讓她平平靜靜的走出張氏的視線再說吧。

章姨娘鬆口氣,就起身往裡走,“二姑奶奶,姨娘這些日子做了些衣裳,你瞧瞧喜歡不喜歡……”

“梅若胭!”

忽地一聲尖利之聲破空傳來,硬生生截斷章姨娘的話,其聲怒氣沖天,幾人都是怔了怔,循聲望去,只見一人甩着胳膊,一陣風似的氣沖沖而來,轉眼就上了臺階,站在若胭面前,赫然是梅映雪,她惡狠狠的盯着若胭,原本秀麗的雙眼中噴出仇恨的火焰,咬牙切齒的罵道,“梅若胭,你滿意了!我的婚事延後到八月,我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你滿意了!”

章姨娘嚇得滿臉蒼白,戰戰兢兢的過來行禮,“三小姐——”

若胭攔住她,神色不動如山,“三妹妹,你的婚事與我沒有關係,你大概是找錯了人。”

梅映雪見她態度平靜,越發的來氣,咬牙切齒的指着她罵道,“你少在這裡裝糊塗,別以爲我不知道,就是你裝腔作勢不肯提前除孝,齊府不得已才延後婚期,你仗着自己已經嫁入侯府,就故意破壞我的婚事,故意讓我丟臉,被人輕視,我不明白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你已經得到了侯府三奶奶的地位,又有豐厚到人人羨慕的嫁妝,你還想怎麼樣?是想齊府不要我了你就得意了?哼,我看你現在也沒什麼好得意的,忠武侯沒有保護好太子,這可是死罪,我看侯府就快要倒了,你還是趕緊清點好嫁妝逃命吧,省得到時候一起綁了,或殺頭,或流放,你可就後悔莫及了,哦,對了,雲三爺不是回祖籍了嗎?這倒是巧了,趁機一走了之也算撿了一條命,你怎麼當初沒跟着一起去呢,是不是因爲戴着孝不能出門啊?這就叫自食惡果,當初奶奶和父親求着你提前除孝你不同意,現在如何?只能跟着侯府其他人一起去死了,要是你當初同意出孝,現在也可以和雲三爺遠走高飛了,像你這樣的人,死了活該!”

若胭臉色鐵青,微眯着眼,冷冷的注視着梅映雪。

章姨娘渾身顫慄,嘴脣抖動。

曉萱上前一步,若胭伸手攔住,“別動。”

梅映雪見她攔着丫頭,越發來了勁,恨道,“怎麼,還敢放縱丫頭動我不成?你看看你現在瘦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想必是日子也不好過吧,是擔驚受怕被朝廷問罪呢,還是婆婆妯娌小姑子隔三差五給氣受呢,還是雲三爺又有什麼花紅草綠的傳聞了?哦,我差點忘了,雲三爺現在不在京州呢,怎麼,難不成你是聽到了什麼噩耗……”

噩耗?如今這兩個字格外刺耳。

“三小姐——”章姨娘實在受不了,撲通就跪了下來,哭道,“三小姐,您大人大量,別再說了。”

若胭迅速將她拉起,“姨娘,您這是做什麼,何苦給她下跪。”

梅映雪卻伸手指着章姨娘的額頭啐道,“你算什麼東西,馬上就要走了,還要在我面前擺譜嗎,我偏要說,我就要說,你能怎麼樣!梅若胭她一個外面長大的野種,要容貌沒容貌,要身份沒身份,什麼都不如我,憑什麼可以嫁入侯府?還不知道是不是當初住在外面時就勾引了雲三爺,早就壞了身子才嫁過去的,雲三爺惡名傳天下,誰不知道他那德行,見了女的……”

“啪——啪——”

連着兩記脆生生的耳光,衆人只聽的“啪啪”之聲,若胭手臂揮動,梅映雪的頭隨着左右晃動,章姨娘先是軟坐在地,隨即反應過來,爬起來衝過去抱住若胭,死命將她拉開,哭着哀求,“二姑奶奶住手,二姑奶奶住手,二姑奶奶看在姨娘的面子上饒了三小姐罷,不要再打了。”

若胭一語不發,伸手將章姨娘推到曉萱懷裡,兩步就奔到被打得一臉呆滯的梅映雪面前,揪住她的衣領,又是一耳光,這才停下,將她往後一推,指着她喝道,“梅映雪,你給我聽好了,再讓我聽到你說三爺半個字的壞話,我打掉你滿口牙!”

衆人早已看傻,只倒吸着涼氣,背脊僵直,如定了身一般。

屋子裡,死一般的靜。

梅映雪被打得暈頭轉向,整個腦袋痛的發漲,恍惚了好一陣,這纔回過神來,“哇”的一聲大哭,撲過來要抓住若胭拼命,她一頭珠釵已搖搖晃晃,鬢角頭髮散下遮眼,雙頰又青又紫,隱隱腫起,脣角滲出血跡,樣子十分狼狽猙獰。

“梅若胭,你打我,你敢打我!我不活了,我和你拼命。”

曉萱一步上前,將她架住,也不打她,只是不許她近前分毫。

梅映雪滔滔大哭,尖叫不已。

此時就見院子裡傳來匆匆腳步聲,雜亂急促,轉眼就見數道人影擠進屋來,大鄭姨娘當先驚呼,“哎喲,三小姐——”卻不上前,轉身撲在梅家恩懷裡,跺腳哭道,“老爺,您看看三小姐,被打得好苦。”

梅映雪一見來人,就推開曉萱也拱進梅家恩懷中,痛哭淋漓,後面跟着張氏、趙氏等人也都紛紛圍過來,拉着梅映雪一邊叫着“可憐”,一邊讓梅家恩嚴懲兇手,梅家恩乍見女兒被打的這樣悽慘,也是又痛又氣,不問來由就對若胭怒吼,“混帳東西,粗魯無教養,將自家妹妹打成這樣,虧你下的這死手,我養你十幾年,竟是養出個心狠手辣的狼崽子來!”

若胭對他不問情由一邊倒的處理方式早已習慣,只冷冷的等他罵完,這才緩緩道,“老爺罵完了,不妨再問問原故。”

張氏抹着淚嚷道,“不論什麼緣故,你打妹妹就是不對,二姑奶奶今天一聲不響的跑回孃家來把妹妹毒打一頓,就是說破天去也沒這個理。”

趙氏趕緊跟上來,拍着大腿哭道,“哎喲,我可憐的映雪喲,堂堂六品官員府上的小姐,竟在自己家中被人毒打,連個申冤作主的人也沒有,梅家都死絕了嗎,受這樣的窩囊氣,還是怕侯府的權勢啊?哎喲,沒天理了,這要是傳出去,又是個大笑話啊,這府裡的笑話早都數不清了,蝨子多了不癢,由着人笑去罷。”

梅家恩就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大半年來,梅家還真就成了全京州的笑柄,時不時就鬧出個什麼事來叫人說道,他也是心力交瘁,惱道,“你就別添亂了。我這不是正在處理嘛。”不等其他人再圍攻,立即問若胭,“你不是有理嗎?你就說說,你妹妹就是犯了什麼天大的錯,你能狠的下心下這個手。”

若胭清涼的將目光從梅家恩臉色劃過,落在梅映雪的一張大花臉上,冷冷的道,“老爺就問問三妹妹自己,她都說了些什麼。”

有本事,你自己說出來。

大鄭姨娘哭道,“不過是說話罷了,三小姐一個閨閣小姐能說出什麼話來呢,再不好聽,也是閨房裡的話,二姑奶奶竟爲了幾句話這樣狠毒。”

若胭直笑,“閨閣小姐?那樣無恥的話也是閨閣小姐說的話?她有臉只管當着衆人再說一遍,讓大家都聽一聽,哪個閨閣小姐說得出這樣不要臉的閨房話!”

大鄭姨娘大約也知道自己這個女兒一旦氣急敗壞就會胡說八道,當下就不再作聲,梅家恩卻不知情,瞪眼讓梅映雪自己說,梅映雪哪裡肯說,只是哭不停,梅家恩就伸手指了屋裡一人,“你來說,怎麼回事。”大家一看,卻是秋分。

秋分煞白了臉,撲通就跪了下來,不住的磕頭,“奴婢什麼也不知道,奴婢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梅家恩氣道,“蠢貨,留着做什麼,早點賣了省事。”

秋分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若胭想起上次章姨娘因茶葉之事受冤,連累秋分捱打,也憐惜她小小年紀爲奴爲婢,受着苦痛驚懼,上前扶她,卻被秋分避如蛇蠍般閃躲,仍是跪着,若胭心酸又涼,看着她就覺得蒼涼無力,已聽梅家恩又道,“你跟我過去,我有話和你說。”說罷,就見他扶着梅映雪出門去。

若胭看了衆人眼色,始指梅家恩最後那句話是對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