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到尾這都是一個局。
柳明賢直到在京畿司見到同樣被關起來的柳彰時, 才終於恍然大悟。原來謝蘊自從那天在蕭山郡王面前維護她開始,就一直在算計她。不,或許還更早?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懷疑到她身上的, 對於謝蘊, 她不得不承認, 自己永遠都不能真正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從前一直很傾慕他的才智, 看着他從容不迫地計算於朝堂之上, 只覺自己深愛的這個男人簡直無所不能。但她從未想過有一天他這些手段竟然會用來對付自己,更沒有想到,他是爲了別的女人這樣對她。
被關進大牢的時候, 柳明賢提出來要見謝蘊,因爲她覺得他們之間還有許多話沒有說清楚, 她不甘心, 她一定要問問他到底這些年是否將她放在心上。難道只因爲宋月臨長得像她, 而他又爲了已經與其成婚的責任,所以就能這樣待她不留情分麼?
她提出這個要求後就在牢房裡攥緊了掌心等着, 其實她已經做好了準備謝蘊不會來見她,以他的個性,或許不來見她反而證明他不願面對。然而出乎意料地,不多時,他便來了。
柳明賢望着他, 強忍住心中酸澀:“老師……”
“不要叫我老師。”謝蘊冷冷打斷了她的話, “你沒這個資格。”
她咬了咬脣, 一陣委屈涌上來, 再開口時便直接省略了稱呼:“你這樣佈局抓我, 是爲了徹底斷了太后救我的可能麼?”
謝蘊漆黑深邃的眸子裡越發幽深:“沒錯。”
“你就這麼希望我死?”她一激動,語調也忍不住上揚,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謝蘊,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在錦州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在我被他侮辱毒打的時候你在哪裡?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當年你爲什麼不肯留下我?!”
“我爲什麼要留下你?”他涼聲反問,“柳明賢,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會如此自以爲是,認爲我對你有意。但我與你以爲的那般做作不同,我想要的,絕不會輕易放手於他人。沒有留你,是因我根本不在乎。”
柳明賢臉色驟然蒼白,怔怔看着他:“你,你是說你從來……”
“從來沒有喜歡過你。”謝蘊續完了後半句。
一直以來支撐自己的信念彷彿轟然崩塌,柳明賢失了從容,也失了方寸,回過神來急急兩步走來就要拉他:“不,你……”
“別碰我!”謝蘊一臉厭惡地甩開了她的手,旋即,眉頭緊皺,擡手撫住了心口。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氣,緩下了瞬間波動的心情。
“不,我不信。”柳明賢的眼淚開始簌簌往下掉,“你若真的喜歡她,怎麼會半點不像蕭山王那樣着急,那天我仔細看過你的臉,你一點也沒有急怒之色!”
“若不如此,怎麼讓你失掉戒心,更生怕失去我?反正無論她是生是死,我總會見到她。”謝蘊輕輕一笑,眸中卻冷如嚴寒,“你不會明白。我有多想要你柳家所有人爲她陪葬。”
柳明賢只覺從腳下涌上來一陣癱軟之意,下一刻,便整個人都坐倒在了地上。彷彿思緒頃刻間便渙散了一般,只淚流滿面地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想到她居然懷了身孕,我害怕連累家裡人……”
謝蘊一愣,直盯着她:“你說什麼?”
但柳明賢只不斷反覆重複着口中的話。謝蘊想走過去抓起她問清楚,可是心口又是一陣刺痛,痛得他幾乎站立不穩,身子一退就往牆上靠去。
“少卿!”候在門口的雲流見狀,連忙衝進來一步扶住他。
但謝蘊已疼得說不出話來,臉色蒼白不已,恰這時,急急趕來的百里青鳳也一腳跨了進來,一見此情此景,連忙俯身幫着雲流把謝蘊架了起來。
然後他匆匆指示了一句:“快,送到房裡去!”
***
爲了防止消息外泄,張玉很快便把內院的人清了一遍,最後只在房間外面留下了天御司的人和自己的兩個親信。
謝蘊已經暈了過去,此時正靜靜躺在牀上,呼吸平穩。
“青鳳大人,少卿他到底怎麼了?”張玉和雲流都十分擔心。
百里青鳳坐在牀邊,皺着眉頭沉默了良久,然後嘆了一口氣,苦笑道:“得虧他是謝蘊,若換了其他人,恐怕早就被疼死上百回了。我真是佩服他,居然能爲了給公主報仇,把心緒控制地這麼好。”
說完,他又似有些生氣地說道:“但我就知道他和柳明賢單獨見面攤牌準沒好事!果然還是被我料中了。”
話音落下,昏睡中的謝蘊忽然皺了皺眉頭,然後,緩緩醒轉了過來。
“醒了?”百里青鳳和雲流忙幫着他坐起了身。
謝蘊的臉色還是有些不大好,但他只稍微平復了幾下呼吸,便開了口:“找到公主了麼?”自從王貴先招了供之後,他們就一直暗中派人沿着沁河擴大至周邊搜尋宋月臨的蹤影,但幾天來卻一直沒有消息。
張玉搖了搖頭,也覺得有些愧對他。
謝蘊怔了怔,垂下眸不再說話。
“我跟你說,”百里青鳳在一旁提醒道,“你千萬不要激動。”但說完這句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然後,也就隨着謝蘊沉默起來。
“大人。”門外忽然有人敲門而入,是京畿司的一名捕快。他走進來,先是衝着謝蘊四人行了個禮,然後對張玉道,“清豐縣那邊有消息了,說是數日前有個年輕郎中前去報案,讓縣衙去沁河那邊搜找個年輕男子,時間上推算下來和公主失蹤的時間非常契合。”
謝蘊猛地擡起頭看着他:“打聽到那人住址了麼?”
“已經找縣衙要到了,在這裡,少卿請看。”對方雙手呈了張箋紙到他面前。
——清豐縣,青田鎮梨花村,關文亭。
***
一大早,剛剛做完日常鍛鍊的宋月臨正順手好心地幫關文亭喂他雞欄裡的雞,忽然就聽見竹籬外似乎有馬車停駐下來的聲音,很快,就有人叩響了院門。
她在這兒住了這麼些天一直很避免見到外人,便不打算去應門。誰知,她這手裡新抓的一把米還沒撒下去呢,忽然就有人從竹籬外翻了進來,動作還特別利落,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公主!”
“……”宋月臨萬萬沒料到居然是雲流。
而云流只欣喜地叫了她這一聲後,就想起了自己進來是幹嘛的,趕緊幾步跑過去就把院門給開了。
下一刻,身上繫着披風,頭上罩着風帽的謝蘊就出現在了宋月臨的眼前。她根本都無需看清楚他的臉,就知道那就是他。
謝蘊在門外站着,與她遙遙無聲對視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舉步走了進來。
宋月臨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停步,暗暗攥了攥掌心,卻用波瀾不驚的表情看着他:“你怎麼來了?”
他彎了彎脣角:“來接你回家。”
宋月臨不知怎麼地,忽然就笑了:“謝少卿真是神通廣大,居然這麼快就找到這兒來了。不過,您這看上去悄然低調的樣子是什麼意思呢?難不成是打算先哄哄我,說兩句好聽話,好叫我鬼迷心竅地答應先和你串個供,然後放那姓柳的一條生路?”不等他說話,她便一笑,“不好意思,沒門兒。何況你現在對我也沒有這麼大的吸引力了。”
一旁的雲流忍不住了:“公主,少卿他……”
謝蘊揚手止住他多言,然後只凝眸看着宋月臨,低聲道:“身子好些了麼?”
“反正不會比柳明賢死得早。”宋月臨嗆了他一句,“說完了?你們可以走了。回宮的事我自己會看着辦,不勞你費心,我的駙馬。”
雲流聽出來最後四個字是滿滿的嘲諷,只覺一陣難受。再一看,宋月臨已經不打算搭理他們,準備轉身進屋了。
但謝蘊伸手拉住了她。
“我……”
他剛說了一個字,門外忽然就快步走進來一個人。
“阿月,我有話跟你說……”關文亭話還沒說完,一看這院子裡的陣勢,也頓住了。
謝蘊在聽到這個稱呼的一瞬間就已經皺起了眉,然後等他循聲回過視線看去,面前的這個年輕男人,容貌俊好。
他一僵,慢慢鬆開了手。
宋月臨有心撒氣,也懶得理他,直接走過去拉着自己這假表哥就往屋裡走:“文亭,院子裡有外人,進來說。”
然後堂屋大門就被嘭地關上了。
過了一會兒,裡屋響起了低輕的談話聲。
“他們是來找你的?”關文亭問。
宋月臨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兒,像是在生氣,但半晌後,她叫了關文亭一聲:“你看看他還在不在?”
關文亭就小心地挪到了窗邊,又跟做賊似的小心透過窗隙往院子裡張望了一眼:“走了。”
“走了?”宋月臨起身兩步大走過來,伸手把窗戶推得更開了些,果然院子裡已經沒有了人影。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像是極生氣又極失望地哼笑了一聲。
接着,便重重關上了窗戶。
***
然而當夜,百里青鳳竟然騎着馬也來到了關文亭家門外。一進門,他看着關文亭的目光就十分不對勁。
“公主在此間看來過得也還好。”他說着話,還又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院子裡的方向,關文亭正站在那裡逗兔子。
宋月臨看出來了他的意思,也不惱,只笑道:“想來你老友過得也不差。不過麼,他比我就要不走運些了,我已經決定了明早就回去。你懂的,有些人沒剩多少好時候了。”
百里青鳳皺了皺眉:“公主不知道麼?柳明賢昨日就已經被謝少卿親自帶人抓了,已被君上判了三日後問斬,此刻正關在京畿司大牢裡等死。柳家除了柳明賢柳明仁姐弟之外其餘人皆數流放。”
“什麼?”宋月臨有些發愣,心情忽然一陣複雜。那麼早上謝蘊來找她是爲了……
但百里青鳳卻沒有再同她談論這件事,只看着她,笑了一笑:“公主近來眠蠱未曾再發作了吧?”
宋月臨有些心煩意亂地回了他一句:“這要謝謝你上次開的藥。”
“不,”百里青鳳笑道,“公主還是應該感謝謝少卿,下官可沒有那個本事憑几副藥就能解了這至毒,否則又怎敢不早些拿出來這本事。”
宋月臨隱約有了種不好的預感,心慢慢提了起來:“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百里青鳳微微一笑,“公主難道不知道,謝少卿爲了救你,從我手中要走了更毒的同命蠱麼?”
她驀然愣住,只覺心頭猛地一沉,手腳都僵住了。她怔怔地看着百里青鳳,想說什麼,卻竟然說不出聲來。
百里青鳳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同命蠱,又稱情蠱,取同生共死之意。謝蘊把蠱毒種在了自己身上,然後渡給你,便是把自己的性命給了你。他死,你纔會亡;你死,他亦不會活太久。”
她腦中一片空白,卻突然閃過那一晚謝蘊讓她喝藥,然後又以吻渡之的情景。
“他爲什麼……”宋月臨不知這話是在問誰。
“爲什麼?”百里青鳳想起當天謝蘊在祁山終於在一本古書中發現了這個秘密後匆匆回都來找他時對自己說的話,“他說‘她是我此生唯一所求之人,青鳳,你若不願見我孤獨終老,就把同命蠱給我’。但你知道麼?公主,在下官看來,這蠱毒完全就是癡情之人在拿性命去賭對方的情意。謝蘊本來至少需要服用我給他開的藥三個月,才能除掉同命蠱的噬心之苦,這期間絕對不能爲愛所傷,否則前功盡棄。”
他說到這兒,又似嘲諷般笑了笑:“但今日公主的仇報得很好,我想他很快就會因噬心之苦而容顏老去。到那時,公主便也能另尋美人爲伴了,不是麼?”話音落下時,他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院中。
宋月臨覺得自己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她自言自語般地搖了搖頭:“我不懂,他爲什麼不肯跟我說?”
“因爲他不求你回報,更因爲他自尊心讓他永遠不會將有些話說出口。”百里青鳳道,“公主與其問他爲什麼不告訴你,不如問問自己,你究竟爲什麼讓他這麼不能信任你的情意?”
宋月臨呆呆擡眸望着他。
“還不明白麼?”百里青鳳說,“對他而言,根本就不是什麼你長得像柳明賢。而是因爲,柳明賢長得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