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賢回過頭, 春日暖陽中,那抹清雋的身影彷彿周身鍍着一層淡淡的金色輝芒,一如當年清塵如仙。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 看着他向自己走過來, 微微一笑:“老師, 別來無恙?”
謝蘊皺了皺眉, 神色淡淡地:“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過將將幾日。”她似乎也習慣了他這樣的態度, 略有些澀然地淡笑道,“明賢辜負了老師的期望,沒能與他白首偕老。”
謝蘊看了一眼院中那張躺椅, 還有被隨手擱在旁邊石桌上的那本翻開的書,兩盞茶。“你來找我夫人做什麼?”他問。
柳明賢知他眼光一向犀利, 所以也不隱瞞, 回道:“那日浣玉堂大考, 明賢碰巧見了公主。適逢今日休假,想着老師不在家中或許公主也會有些無聊, 便想邀她一道去東郊那邊逛逛。”
“以後少來。”謝蘊直接便道,平靜淡然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僅僅在陳述事實,又或者在通告一件事。
“我不希望她太累。”他又續道。
柳明賢垂下眸,輕輕應了一聲:“是。”
“流芳?!”隨着房門被人忽然打開,宋月臨興奮的聲音也隨之傳來, 然後, 整個人也跳入了他們的視線。
“我就說我聽見你的聲音了, ”宋月臨小跑過來站在他面前, 眼睛裡閃閃發光, “你怎麼回來也不說一聲?老實說你是不是想我了纔回得這麼早?”
謝蘊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笑了笑:“是啊。”
宋月臨倒也真沒想到他居然會順着自己應了她這一聲, 一時也有點兒甜得臉上燙了燙,卻也衝着他笑道:“可是今天你想我也沒辦法啦,我已經答應了明賢要同她去約會,你只好先單相思了。”
謝蘊眉目間微淺笑意不變,說道:“不巧,方纔柳女傅纔想起還有事要去辦,你今天也只能先與我兩情相悅了。”
“誒?”已經把自己拾掇好了的宋月臨聞言不免有些訝然,轉過目光看着柳明賢,“你真有事麼?”
柳明賢自然不能說不是,於是微笑道:“是啊,方纔突然想起來家中還有些事。正好老師也回來了,那明賢就不打擾了。”
言罷,她便告了辭。
走出少卿府大門的那一刻,柳明賢站住腳步,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座春意盎然的府邸,目光幽深。
他今日的表現實在有些反常。她想,以謝蘊的個性,永章公主說的那些曖昧戲謔的話他就算要應,也肯定不會當着外人的面。但他卻毫不避諱地應了,還表現地如此排斥她和永章公主見面。
或許,真的是……
***
結果謝蘊也並沒有留在府中陪宋月臨,他只是先回來看了看她,然後便進了宮去見宋胤珝。
宋月臨也沒介意,本想着在家裡等他回來上演一出小別勝新婚的戲碼,但又覺得既然自己已經都拾掇好了,要是不出趟門似乎有些不划算。這麼一想着,索性也就讓人備了車,決定去御醫院找其嫣和百里青鳳解解悶,順便等等她家夫君。
一路來到平時基本不怎麼來的御醫院,宋月臨今天有心再逗逗那兩人,所以也沒讓人通報,想着萬一能瞧見點什麼八卦,回頭也好有資本捏捏百里青鳳的小辮子。一問之下,知道那兩人正在藥房裡開小竈教學,她便笑眯眯地徑直尋了過去。
“你是說謝少卿他喜歡柳女傅?”
她剛走到門邊,其嫣略帶驚詫的聲音就從屋裡傳了出來。宋月臨腳下一頓,側身站在門口,靜靜聽着。
“我可沒這麼說,”百里青鳳道,“謝蘊的心思誰知道?他原本就從來不愛談論這些事,喜沒喜歡過柳明賢只有他自己清楚。我只是說,他原來對柳明賢確實和別的女子有所不同,天御司內能得他親自帶教的弟子並不多,柳明賢就是其中一個。說實在的,她的名聲這麼響也無非是因爲那唯一一個女神官的名頭,其實她的資質未必就比其他弟子高,但謝蘊卻很願意教她。加上你應該也聽說過他對女人向來是敬而遠之的,所以我本以爲他們會有後續,誰知道柳明賢那個以爲死了的夫婿會突然出現,然後就沒然後了唄。”
“可是柳女傅現在已經合離回來了。”其嫣的聲音裡帶着些擔憂,“你這麼一說,我忽然覺得不太踏實。你……你覺不覺得柳女傅她和公主長得有幾分相似?”
“啊!”百里青鳳忽然恍然大悟,“我就說呢!當初我看永章公主就覺得她和誰有點兒像,你這麼一說就對了!可不就是柳明賢麼?!我昨天還見了柳明賢,她們兩的眉眼確實有幾分像來着。啊……難道,謝蘊就是因爲這個當初纔對永章公主另眼相待的?”
“不可能!”其嫣居然有些激動地反駁。
“你幹嘛這麼激動?”百里青鳳莫名道。
“你,你這麼一說,不就意味着少卿他當初是因爲和柳女傅有緣無分,然後才,才因此喜歡公主的麼?”其嫣道,“那若是這樣的話,柳女傅這一回來,豈非……”
“放心吧。”百里青鳳安撫般地說道,“謝蘊這人我知道,他很有原則。不管當初選擇公主的原因是什麼,既然結爲夫妻了就肯定不會對不起她。他和柳明賢,至多也只能說一句有緣無分,別的你大可不必擔心。”
其嫣還是有些不放心:“謝少卿的爲人我雖然相信,可是柳女傅畢竟如今是單身,現在又回到了浣玉堂,總在少卿身邊晃悠也不大好。”
百里青鳳笑:“這種事也輪不着你這個侍女操心了吧?難不成你要跑去告訴你們家公主,柳明賢就是她的情敵,要她趕緊除掉隱患?我跟你說,男人最忌的就是女人疑心重,沒事找事。沒準謝蘊和柳明賢本來沒什麼呢,你家公主一吃醋一逼迫,就真搞出事來了。怎麼說柳明賢也是他的弟子,眼下因爲走投無路才又回了來,全靠女傅一職重拾尊嚴,難不成你還指望謝蘊斷了她的路?我的建議是,公主最好什麼都不知道,這樣他們才能夫妻和諧。”
“再說吧……”百里青鳳頓了頓,沉吟道,“謝蘊和永章公主也未必能夠長久,將來的事誰知道。”
“少卿和公主一定能夠白頭偕老的!”其嫣已經說得十分不滿和抗拒。
百里青鳳的聲音變得有些輕:“我的意思是,人有旦夕禍福……”
宋月臨沒有再聽下去,轉身如來時那般,靜靜悄悄地走了。
***
——“流芳,你以前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有。”
——“那爲什麼最後你們沒有在一起?”
——“因爲那個時候沒有緣分。”
往時字字句句迴盪在耳邊,宋月臨覺得心口一陣痠痛,又是陣陣沉悶,馬車一個顛簸幾乎都要令她嘔出來。
她覺得渾身都不舒服,頭疼,肚子也疼。腦海中那些複雜的思緒彷彿通通無暇顧及,她只想問問謝蘊,是不是真的喜歡過柳明賢,現在還喜不喜歡她?還有,最重要的……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她向來直接灑脫,卻從未有如此刻一般的迷茫過。若謝蘊或是柳明賢直截了當對她說了什麼,她或許反而能夠做出直接反應,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卻反而因此失了從容。她終於知道有多麼高估了自己心胸廣闊的程度,百里青鳳那句話顯然就是在說“反正永章公主也活不了多久,她將來不在了,謝蘊就算與柳明賢再續前緣也沒什麼不好”。是啊,她原本也以爲他和別人在一起也沒什麼不好,可這算什麼?她的存在倒好像成爲了別人的障礙。
謝蘊是真的對她好,這一點她從未質疑過。但她如今已經搞不清楚,他是在對宋月臨好,還是在對和柳明賢長得像的宋月臨好。
她一路有些失魂地回到了府中,面對迎上來的侍女,她沉默了許久後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幫我更衣梳妝。”
***
一個時辰後,其嫣先回來了。
“公主,”其嫣有些訝異地看着她,“您是要出門麼?”她極少見宋月臨在平日裡做這樣正式講究的打扮,而且平日裡這位公主本就更傾向於清雅隨意的調調,燦若玫瑰時實在很少。
宋月臨淡淡笑笑:“既然是公主,總該有些公主的風格。”
其嫣不大明白她這聽上去頗有內涵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宋月臨既然不解釋,她自然也就沒有問。於是應了一聲後便坐在了旁邊,雙手接過了宋月臨遞來的茶。
“近來和百里青鳳相處得如何?”她忽然問。
“回公主,婢子和青鳳大人並沒有什麼。”其嫣似乎在忖着什麼。
“你有什麼打算麼?”宋月臨問她,“其實我未必一定要等你二十五歲才放你走。你若對百里青鳳已不報什麼期待,或許我可以早爲你作另覓良人的安排。”
“公主不必爲婢子的事憂心。”其嫣道,“能夠遇到公主這樣的主子,是其嫣之幸,一輩子跟在您身邊也是婢子自己願意。”
宋月臨笑笑,垂下眸拿起了茶杯:“我的一輩子或許沒你以爲的那麼長。”言罷,輕輕啜了一口。
“公主,”其嫣咬了咬脣,試探着道,“聽聞不遠處的長河縣有間送子神廟,很靈的。您要不要去看看?”她想,公主若是早些生了孩子,那麼無論如何,謝少卿也不會有納妾的理由了。
宋月臨自然也能聽得出來她在擔心什麼,但感情若果真不在了,還非要拼着要個孩子來綁定對方的心,未免顯得自己有些可悲。於是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改天吧,我近來懶得動。”
其嫣也不好表現得太明顯,生怕宋月臨生出疑心,便也沒有再勸。主僕兩坐在一起喝了會兒茶,也沒說太多的話。宋月臨很快就有點睏倦了,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傍晚的時候,謝蘊回來了。
宋月臨迷糊中聽見有人叫她,於是睜開眼,自己心上之人的臉便立刻映入了眼中。
“我讓青鳳給你開了些養身體的藥。”謝蘊手上還端着冒着熱氣的碗,凝着她溫聲道,“起來喝了。”
宋月臨不言不語地盯着他看了許久。
“怎麼?”他眸中浮出些疑惑。
她笑笑:“沒什麼,想你了。”然後起身從他手裡接過了碗,開始有些艱難的吞嚥。
她終是什麼也沒問出口。有些話或許真的應該佯裝不知,一旦非要求個答案,或許最後的結果也不過就是打碎了現實的美好,徒留獨自傷懷。
她相信謝蘊不會負她,這就夠了。爲什麼一定要追究他當初爲什麼要她?誰讓她這麼不好運,沒能趕上他的過去?她還心疼他當初被柳明賢傷了呢!不管怎麼說,他們如今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了,只要謝蘊心意不動搖,別說一個柳明賢,就是一百個又如何?她纔不會把謝蘊白白送出去。
這次的湯藥似乎格外難以下嚥,她覺得身上有些發熱,四肢百骸都熱地隱隱生疼,肚子也不舒服。
“喝完。”謝蘊在吃藥這件事上從來不許她任性。
她皺着眉半撒嬌半認真地笑道:“太難喝了,你要我喝完,不如答應我一件事?”
他也早習慣她總愛提條件耍賴蹭點兒好處才肯乖乖聽話,揚了揚脣角:“又想吃什麼了?”
她望着他,忽然一陣心血來潮:“流芳,你想要孩子麼?”
謝蘊怔了怔,然後說道:“等你身子了再說。”
她脣邊的笑意有須臾僵住,但旋即便掩飾地極好地隱去了。若是今天之前謝蘊這樣回答她,她一定會很感動,因爲他把她看得比孩子重要。可是今天,她卻忍不住苦笑,你明知我好不了的,說這樣的話是爲了將來也能無牽無掛,所以連半點念想也不願要麼?
不好。她想,她居然變得這樣不可理喻,疑心猜度。
彷彿是爲了掩飾自己的不好一般,宋月臨連忙端起碗仰頭一口氣把剩下的湯藥喝了下去。然後把碗遞迴給他,說道:“不好喝,百里青鳳一定是故意在整我。”
謝蘊又拿出了一隻小瓷瓶,拔開塞子,喝下了裡面不知道什麼東西。
宋月臨有些莫名地看着他,對上了他轉眸朝自己看來的目光。
謝蘊起身走了兩步到她面前,然後俯身,伸手攬住她的後背,低頭吻上了她的脣。
宋月臨倏地愣住。
脣齒間瀰漫開一片清香,又略帶些甘甜和微澀,還有一絲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謝蘊的脣很溫軟,宋月臨卻忽然有些想哭,她擡起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極盡所能地迴應着。最終將這單純渡藥的動作變成了一場纏綿的親吻。
她淚眼朦朧地看着謝蘊擡起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溼潤。
然後,彷彿寬慰般,他凝着她的眼睛,說道:“你一定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