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離點頭,神情未變,淡灰的眼瞳一直看着童鬼和小狐狸消失的方向。
“還未請問道長名諱?”楚君辭問。
“冬離。”
“小女子楚君辭,是抹在這裡活了快兩百年的無主孤魂。”直言相告後,楚君辭平靜的語調陡地一轉,轉首,臉上仍是再淺淡不過的笑,目光卻突然亮了起來,“敢問道長,我們是否相識?”
冬離緩緩地轉過頭,看到她眼中閃過的光亮,竟有瞬間的耀眼。
“……”冬離淡色的脣輕輕動了兩下,聲音被驟然吹來的風掩去。
風吹過,帶着乾枯的枝條啪啪作響,吹到紙窗上,一陣低沉的呼嘯聲。
夜,早已降下。
四下,因白雪而顯得昏昏濛濛,處在一種曖昧的明暗之間。
兩人的輪廓在這曖昧的明暗間清晰而朦朧,只楚君辭眼中的神采,似點漆般明亮,直侵入人眼底,落在心上。
風捲着雪,漫天雪霧迷茫。
又是一夜大雪淹沒四野。
這一場雪下了整兩天兩夜,幾乎淹沒了封州城內的一切。
城內的街道上雪及膝深,無人願意在這樣的天候出門,四處皆是一片寂靜,連房上的炊煙都是寂寥的,只聽得到風聲不停吹過,鼓動窗櫺發出的響聲。
守城門的官差早已不見蹤影,無人關心在這樣的風雪中會發生怎樣的情況,又會有幾人死去。
唯有每戶人家房上冒出的炊煙,默然地證明着,封州城還是一座有着活人的城鎮。
“喂,小鬼,你幾歲了?”自前晚便留在這裡的小狐狸高高地站在桌案上,倨傲地看着還不及桌案高的童鬼神氣地問。
童鬼歪着頭,認真地數了下手指,而後亮出短短的七根手指,“七歲,唔……不對,娘說,我才六歲半……可是……”半個要怎麼比呢?童鬼收回自己的手指認真想着。
聞言小狐狸不屑地用鼻子噴了下氣,“嘖,小鬼頭一個。”
認真思考了半天的童鬼想不明白怎麼用手指比劃半個的問題,最後決定放棄。
對着桌案,向站在上面的小狐狸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抱。”
“哼。”小狐狸扭頭,它可是修行了百來年會說話、有道行的大狐狸了,怎麼能讓一個還沒到七歲的小鬼頭抱着玩
即使當初它與冬離會留在這裡的原因便是因爲小小的童鬼抱着它不肯放手,直到最後美美地睡了過去。
哼,怎麼可能再讓這隻小鬼抱着玩,小狐狸想着,起腳欲跳走,卻驟然被人扯着脖頸處的毛拎了起來,腳下一空,身體也飄了起來,下一瞬間,小狐狸被輕輕放在了童鬼的懷裡。
“給你。”冬離對着童鬼道。
“喂,冬離……”小狐狸一怔,而後在童鬼懷裡掙扎,嘴上不平地叫着。
可惜冬離並不理它,轉身踏了出去,站至在小前廳門外呆了許久的楚君辭身旁。
“楚姑娘要出門?”冬離聲色淡然地問,視線並未看向楚君辭。
楚君辭淡淡一笑:“我想出去看看,一個人生而無所依,死後總要有個歸處,他們都是死在異鄉的無名客。人死如燈滅,什麼貧富貴賤都不再有,生前再不堪,做了鬼都是一樣的,輪迴誰都逃不掉。”快兩百年了,由她引到冥府的魂靈不知繁幾,在她眼中看過的事不知繁幾,世間紅塵千萬丈,到頭終歸不過是場虛無。
“道法自然。”冬離緩緩吐出四個字。
楚君辭斂頭輕笑,眼角向下彎出一個弧度,仔細看去會發現她的眼眸其實生得十分漂亮,微笑或思考時有種極自然的雅緻風韻流出。
“道長說的極是。”長長的一段話,聽入他耳中,不過是極簡單的四個字。
楚君辭斂着頭,是種極自然的看似順從卻又非常曖昧的姿勢,因爲她說話的聲音太輕,她的動作太柔順,但你看不到她的神情,並不能確定她迴應你時有着幾分真心……
道法自然。
低斂着頭的楚君辭眼角泛着笑意,心上無來由地泛起一陣陣漣漪。
楚君辭頗感意外地覺得這道家素來掛在嘴邊的四個字異常熟悉,好似早就有人刻在她心版上,無意間以手指輕擦而過,這四個字便會顯露出來。
但……她卻憶不起是誰將這四字刻在她心版之上的。
疑惑與茫然在眼中閃過,楚君辭習慣地笑了下,何必費神去想呢!想得再久,她仍是記不起那個極力想要記起的從前,追求的過往。
白茫茫的不僅是雪後的封州城,還有她心底最深處的那個地方。
地上的白雪映着日光晃得人眼睜不開,楚君辭回頭瞥了眼在廳內抱着小狐狸一起窩在椅子內不知在喃喃什麼的童鬼,舉步向外而去。
冬離站在原地,看着楚君辭青色的衣裙在冬季寒冷的風中輕擺,直到此刻才注意到,楚君辭乃是一身少婦的打扮。
眉微微皺起,冬離看着那個輕輕拉開院門,邁步走出去的纖細身影,淡灰的眼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
楚君辭沒想到冬離會跟着她一起出來,但兩人並肩而行,她也沒有說什麼。
街上的積雪極深,踩下去,瞬間包住她的小腿,不消一刻,小腿便被融化的雪水浸得冰涼。
楚君辭卻沒半點感覺,她是隻死了太久的鬼。
久得連作爲人時的一切感知都要丟失掉。
楚君辭漫不經心地走着,想着,看着街道兩旁緊閉的門扉。
冬離默默地跟在她身後,不主動開口,也不說楚君辭在這樣的天氣裡出門,只爲尋找那可能成爲孤魂,而無鬼差願意爲之引路的幼小童鬼有何意義。
每個人做事都有他們自己的理由,人死魂猶在,鬼魂自然也有他們會有的執着,何況是楚君辭這樣在陽間流連了太久的鬼。
她在這世間停了近兩百年,必定有她想要做的事。
“道長第一眼看到我時,是否想將我打得魂飛魄散?”楚君辭突然開口問。
冬離略怔了一下,緩慢地搖了下頭。
“那便是懷疑我收留童鬼的居心?”楚君辭再問。
“沒有。”冬離看了楚君辭一眼,淡淡地回道。
楚君辭眨了下眼,“那道長是否對我這隻鬼本身有所懷疑?”
輕皺眉頭,冬離淡色的眼中有着不解,無聲地看向楚君辭。
楚君辭輕笑了下,“那道長爲何會選擇留下?”即使出現在她的小院中是恰巧,但留下卻不是巧合。
而且她還沒有眼拙到看不出眼前的道者非仙、非妖、亦非精怪,更不是如她一般的鬼魂,他是人。
一個肉體凡胎,卻活得比她還要久的人。
也許,他真的應該被稱爲道者,修道而無爲,長存於世的道者。
而這樣一個修道有成,法術精深的道者,爲何會停留在一隻鬼的家中,着實令她不得不做他想。
“我只是想留下看看。”冬離直言道。
“道長想看什麼?”楚君辭可不會被這般模棱兩可的回答敷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