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在這之前他已經出現過很多次,像我周圍的很多人一樣,那許多次的見面都被我忽略了。直到五歲的時候,我才真正注意到他。那時候我剛剛迷上UFO,對一切相關的資料都瘋狂地閱讀,尤其喜歡研究圖片,因爲我還沒有能力直接閱讀大段的文字,只能由大人轉述,所以圖片對我來說才更爲真實。
那一期的《飛碟探索》上,有一張彩色插圖。插圖正上方是一團圓形的光環,底下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噴水池邊三三兩兩站着不少人,每個人都仰頭望着天上的光環,露出驚訝的表情。我貪婪地盯着光環看了許久之後,又將目光投向下方圍觀的羣衆——我很羨慕他們能夠親自看到UFO。
這樣,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很難不注意到他。儘管他的位置很偏僻,半個身體在圖片之外,脖子以下的部位被噴泉擋住了,但他的表情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在一羣驚訝的人中間,只有他對着鏡頭做鬼臉,彷彿對天上出現的不明飛行物完全不屑一顧。我被他的鬼臉逗笑了,不禁多看了兩眼。越看越覺得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涌上心頭,我使勁想弄明白這是什麼感覺,卻反而更加糊塗。說不上出於什麼目的,我將他的頭像剪了下來,貼在我的貼紙本里。那本貼紙的前半本貼滿了各種UFO的圖片。
時間過得很快,一本貼紙本快貼滿的時候,我已經快六歲了。在各式各樣UFO的圖片包圍下,那唯一一張人的頭像差不多已經被我忘記了。就在他快要淡出記憶的時候,母親的一份時裝雜誌被我偶爾翻開,在一場情人節狂歡的晚會照片中,我又看到了他——首先看到的並不是他,而是他下巴上那顆黑痣。那是一顆橄欖形狀的黑痣,半個小指甲蓋大小,上面長着白毛。這回他沒有做鬼臉,也許是爲了配合晚會的氛圍,在一羣俊男靚女之中,他穿着一套緊繃繃的西服,梳了個三七開的分頭,頭上抹了亮晃晃的頭油,一雙眼睛斜睨着鏡頭,旁邊站着兩個保安。他並不是鏡頭的主角,仍舊位於畫面的角落裡,但我恰好也處於對美女不感興趣的年齡,反而對畫面上的各式美食垂涎三尺,他所站的位置旁邊,正是擺放美食的長條桌的一角。我的目光自然地滑到他臉上,很快定格,認出了他。
這次我又將他的頭像剪了下來,爲此屁股上還捱了母親好幾下巴掌。
同樣的,將他的頭像往剪貼簿裡一塞,就把他扔到了腦後。
在此後的歲月中,七歲、八歲、九歲、十歲……每年都能在我偶爾看到的圖片中遇到他一兩次,他隨着我的成長而成長。每次我都將他的照片剪下來,放進剪貼簿裡。
到我十二歲的時候,他也長到了三十歲的模樣。我開始覺得這事很不同尋常。這一切如果是一種巧合的話,巧合的機率未免太高了。在他出現的所有圖片中,都能看出,他既不是拍攝者的拍攝對象,也絕不是什麼著名的人物,僅僅只是比較幸運的路人甲,甚至只是背景的一部分。一個人一生中或許偶爾會有一兩次充當這種背景的機會,然而像他這麼高頻率地進入圖片中,似乎已經不能用“幸運”或者“巧合”來形容了。更何況他還恰好每次都被我看到——我所看到的那些有他出現的圖片,並不是來自於同樣一種刊物,甚至有很多都來自於我平常從來不會接觸的東西:成人喜歡閱讀的雜誌、電視上匆匆一瞥的場景、某次攝影展的一幅照片……於是這就成了雙重巧合:他碰巧被人拍進照片中,而我又碰巧看到了有他存在的圖片……這件事情從一開始的有趣,逐漸變得有幾分神奇。我不禁想,我是否遺漏了許多圖片?也許他會出現在每一張圖片之上,只是我從來不曾發覺。倘若是這樣,這就是他本人的問題了,這種巧合與我沒有關係。抱着如此心態,我開始主動留意所能接觸到的一切圖片——他出現的頻率明顯提高了,確實有許多圖片中都有他的存在,往往他只露出一個很小的頭,或者是遠處模糊的影子,如果不是我這樣留心去找,肯定像過去一樣忽略了。然而並不是每一張圖片他都會出現,絕大多數時候都看不到他的影子。這讓我感到問題更加嚴重:倘若他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圖片中才會出現,爲什麼這些圖片恰好都能被我看到呢?這中間存在什麼樣的聯繫?我一邊往剪貼簿裡貼有關他的圖片,一邊惴惴不安地思考這個問題。僅僅只有我是這樣,還是所有的人都如此?也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這個。從剪貼簿裡精心挑選了一張他面部比較突出的圖片,向爸爸媽媽和姐姐印證,誰也沒發現他的存在。我特意指出他的臉,他們仍舊沒感到他有任何特別之處。
只有我一個人如此?我從未感受過如此孤獨,又隱隱有些興奮。某些想象在腦中浮現:這是不是說明我是一個獨特的人呢?另一方面也帶着恐懼,不知道這樣的獨特,究竟能爲我帶來如同漫畫中描述的特殊能力,還是像民間傳說中所說的可怕遭遇。這樣的思考對我來說已經有些複雜了,我無法獨自承擔,便將這事告訴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最好的朋友是石磊。開始的時候他並不相信我所說的話,直到我翻開剪貼簿,他才發出了驚歎聲。剪貼簿上的圖片明顯是從各種不同地方剪下來或者翻拍下來的,他看得出來這不是造假。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之後,他嘖嘖幾聲,若有所思:“這太奇怪了。”
“你發現過這種情況沒有?”我問。
他搖搖頭。
此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這本剪貼簿從小貼到大,起初貼滿了各種各樣的飛碟圖片,到後來就只貼關於他一個人的圖片了。雖然圖片的來源範圍很廣,但大部分還是從我常看的一些雜誌上剪下來的。我和石磊興趣相同,我看過的雜誌他必然也看過,這也就意味着,我看過的圖片他也看過,他必然也像我一樣和這個人所在的圖片接觸過。這個發現讓我興奮起來,那種孤獨的感覺稍稍減淡了。像我和石磊一樣擁有相同興趣的人,在我們班上就有不少,更不用說整個學校、乃至整座城市了。也就是說,和這個人所在的圖片接觸過的人,是相當大的一個羣體。
石磊聽我說出自己的發現之後,神色變得更加凝重。他來來回回翻看我的剪貼簿,咬着嘴脣不說話。我強迫他發言,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我只是奇怪,如果所有的人都能接觸到這種圖片,爲什麼只有你一個人發現了?”我愣了愣,還沒說話,他又接着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這種圖片每一個和我們興趣相同的人都能接觸到,那又有什麼奇怪的?電影明星不也是這樣?難道也是什麼奇怪的事嗎?”
他說得一點錯也沒有。
問題在於,這個人並不是電影明星。
“也許,他是一個專業的廣告模特?”石磊琢磨着問。
不是,當然絕對不是。從他在圖片上的位置可以看出他只是人羣中的一部分。我聽說過拍電影需要找羣衆演員,但沒聽說過拍照片也需要找羣衆演員的,是我孤陋寡聞嗎?對此我也開始不確定起來。
石磊已經將此事放過一邊,他認爲情況就像他說的那樣,這人就是一個專業的模特。然而我不能這麼輕易地接受這種解釋。
我開始尋找拍攝圖片的攝影師,想獲得關於此事的答案。我有一個學攝影的舅舅,他的老師是攝影協會的理事。我帶着那本剪貼簿,在十三歲那年的暑假,一個人坐長途汽車趕到另一個城市,專門去拜訪舅舅的老師。
老師頭髮已經花白了,臉色卻還像嬰兒一樣柔嫩。他並沒有因爲我年紀小而顯出任何敷衍的神態,反而在我到達的時候,表現出對此事極大的興趣。我想或許是因爲舅舅在我來之前就把我的問題告訴了他的緣故。舅舅也沒有看過我的剪貼簿,在電話裡聽我描述的時候,他也認爲,如果那人不是模特,這事就太奇怪了,然而這世界上並沒有這麼奇怪的事,所以那人一定是模特。他的說法把我繞暈了。
“你的剪貼簿呢?”老師開門見山,一點廢話也沒有。舅舅也很感興趣地伸過頭來。我把剪貼簿從書包裡取出,一頁頁翻給他們看。翻了幾頁之後,老師從我手裡搶過剪貼簿,神情變得十分急切。舅舅的眼神也變得古怪起來。他們臉上那種輕鬆的神情消失了,表情越來越嚴肅。一本剪貼簿被他們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良久,老師擡起頭來,吐了一口長氣:“這不是模特。”
“那……”我疑惑地等待下文。
“不是模特,那就是巧合。”舅舅說,他的神情恐怕比我更加疑惑,“這也太巧了……”
“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老師沉吟了許久問:“我可以複印一份嗎?”
我點點頭。
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事情又回到了原點。不,或許是更加複雜了。收藏好剪貼簿的副本之後,老師將原件遞給我,遲疑了一下道:“你是說你從五歲開始發現這個的?”
我點點頭。
“具體是從哪張圖片開始?”他又問。
我翻到剪貼簿中間,找出最初的照片指給他看。
“這之前的圖片都沒有發現他?”老師又問。這句話問得十分古怪,我不禁看了他一眼——這還用問嗎?自己用眼睛看不就可以了?我邊想邊往前翻,一望之下,不禁吃了一驚。
之前的圖片上居然也有他!
每一張圖片上,都能或多或少看到他的影子,從剪貼簿上的第一張直到最後一張,沒有例外。早在我發現他之前,他就已經大大方方地停留在我剪貼簿上的所有圖片上。這事情已經超出了常識的範疇,透着點無法言說的詭異。我無法形容自己是在怎樣的心情之下走出老師家大門的,回頭望時,老師和舅舅臉上的驚奇神色彷彿凝固了一般,又似乎十分疑惑。那種驚奇和疑惑讓我心中一動,我走出幾步又折返回去,想問他們是否要對此事一探究竟。然而,老師搔了搔滿頭的白髮說:“我很忙……”我的目光轉向舅舅,他咬着嘴脣猶豫了許久纔開口:“是挺奇怪的……不過這世界上奇怪的事多了……我最近要評職稱了……”
這麼奇怪的事,就被他們這麼輕描淡寫地放過了。大人們真不可靠啊,好奇心磨損得如此厲害,難道評職稱比這更重要?我感覺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秘密的邊緣,詭譎的風掃在身上,讓我極度恐懼想要逃離,卻又禁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那人和我之間究竟存在着什麼樣的聯繫呢?是否從我一出生開始,他就已經和我發生了某種神秘的關係?我幾乎已經預料到接下來的調查會出現什麼結果,卻還是懷着巨大的恐懼和期待,仔細翻看家裡的相冊。
不出所料,從我出生到現在所拍的照片背景上,總能找到他的影子——他並不是以真實的存在體現在背景上,在那些我嬰兒時期或者幼兒時期的照片中,他在背景中也是以圖片的形式出現,或者出現在某本雜誌上,或者出現在某張照片上。偏偏這麼巧,每張有我出現的照片,其背景之中,必然會出現某個能包含圖片的東西,要麼是一張廣告,要麼是一個女人匆匆走過、手中拿着一本雜誌,要麼就乾脆是一張電視機的屏幕……似乎冥冥之中有某個人在刻意安排,一定要讓我和他以這種方式發生聯繫。之前的種種猜測都可以刨開了,他並不是針對和我具有同樣興趣的羣體,而僅僅只是針對我個人,這個圖畫上出現的怪人,他只是和我單獨發生聯繫,這就是爲什麼石磊和其他人都發現不了他存在的緣故。爲了方便稱呼,我給他取了個名字——畫片人。
我正在研究照片的時候,石磊打電話來了。
“我發現了!”石磊的聲音從來沒這麼興奮過,彷彿身後有人正在追他,喘吁吁的,又緊張又狂熱。
“你發現什麼了?”我本身已經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很容易就受到他的感染,心絃一下子緊繃起來,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在生活中看到了活生生的畫片人。
“你快來!來了就知道啦!不止一個!不止一個!”石磊喊叫着說。
不止一個?
什麼意思?
難道有很多個畫片人?
這個想法讓我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我沒有急着去找石磊,而是仔仔細細研究了所有的照片和圖片,確定沒有另外一個畫片人的存在。但這並不能讓我放心,反而更加增添了我的疑惑和恐懼——不止一個,這到底什麼意思?
懷着一肚子疑問趕到石磊家,還在樓下,他就從窗口探出腦袋讓我快點。等我跑步上樓,看到他家房門大敞着,走到門口,石磊一把將我拽進去,將門關好。
我站在門口半天沒動。沒動的原因,一是被眼前所見驚呆了,二是因爲確實也沒處下腳讓我活動。他家客廳的地面完全被各種各樣的畫報、雜誌、圖片、照片覆蓋了,石磊光着腳踩在上面,臉上泛着激動的油光:“看,你看!”他把一大疊圖片往我面前塞,我稍微朝後讓了讓,懷着同樣激動的心情仔細察看他遞過來的圖片。原本以爲可以在上面看到我所熟悉的畫片人,但看光了他手上的圖片,連畫片人的影子也沒有。
“沒有啊。”我說。
“你真沒發現?”他持續興奮着。
“發現什麼?”我問。
“他!”他擡手指着圖片中的某個人。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黝黑閃亮的皮膚,一雙眼睛在陽光下半眯着,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堆。這張圖片拍攝的是國外一處海濱度假區,圖片的主角是兩個國際巨星,他們佔據了圖片的中央位置,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沙灘和五顏六色的人羣,那人就是人羣中的一個。
“他怎麼了?”我疑惑不已。這個人當然不是我熟悉的畫片人,畫片人膚色蒼白,神情嚴肅,尤其那顆明顯的橄欖形痣,我是絕對不會弄錯的。
石磊沒有說話,只是一張一張翻開我手中那些圖片,用食指在圖片的某個位置點一下,再翻看下一張。
他剛翻到第二張,我就已經有被雷擊的感覺。再接下去翻看,已經毫無懸念。
這彷彿是一個男人的成長史。就像那個畫片人一樣,他在不同的圖片上出現,在石磊的所有生活照中,背景裡總能發現他的影子,從青年到中年,他和我們一樣慢慢長大。他是另一個畫片人,是石磊的畫片人。他和我的畫片人一樣,出現在我經常閱讀的雜誌中,但從來不會被我發覺。
“你怎麼發現的?”我問。
“我想找找看我家裡有沒有你說的那個……”他不知該用什麼詞來指稱畫片人,我將我的新命名告訴他,於是他接了下去,“……那個畫片人,結果就發現了這個。”他期待地看着我。我吞了一口唾沫。我們兩人互相望來望去,許多念頭在心頭飛過。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畫片人?”石磊悄聲問道。
這也正是我想問的。
也許每個人命中註定都有一個畫片人,只有和他發生聯繫的那個人才能在許多圖片之中注意到他——或許就算是和他發生聯繫的人也未必能注意到他,否則爲什麼到現在爲止,並沒有聽到其他人提過這種事?我爲什麼偏偏會注意到呢?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我更想知道的是,畫片人的存在意味着什麼?他和我一起慢慢長大,最終將會發生什麼?他是真實存在的嗎?許多問題在我腦海裡堆積,石磊問我怎麼辦,我完全答不上來。
時光就這麼匆匆流逝着,畫片人在我和石磊生活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從一年出現幾次,到一個月出現幾次,再後來是一個星期出現幾次,到我們17歲的時候,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在圖片上發現屬於我們各自的畫片人的蹤影。他們也長到了快40歲的模樣。我們對他們的存在做過各種各樣的猜測,每一個猜測都被我們推翻了。最初一陣的恐懼已經消失,我們逐漸接受了這種存在——他們只是存在着,絲毫沒對我們的生活產生什麼影響。我們曾經嘗試問其他人是否發現過畫片人,但沒有人對我們的話感興趣。我們仍舊堅持認爲每個人都有一個畫片人,但除了那個特定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發現不了他們。我和石磊原本就是好朋友,有了這個共同的秘密之後,更加是親密無間。
17歲的歲月也到了末尾,匆匆的,就快到18歲了。如果不是發現了那件事,也許我們仍舊會這樣無憂無慮地一直生活下去,對未來毫無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