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債

有些人的話,永遠不要相信。

這句話是坐在我對面的人告訴我的。他是我大學的同學。自從大學分別以來,我們已經五年沒見面了,突然在街上聽到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我居然沒認出他來。

他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原本高大英挺的身材,似乎被鹽漬過一般,懨懨的發軟,皮膚下彷彿沒有骨架的支撐,軟得皺成了一團。他眉眼耷拉着,嘴角也往下垮,雙手軟乎乎地垂在身體兩側,膝蓋微微彎着,整個人一副要垮下去的姿態。

“你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認出他之後,我吃驚地問。

他有氣無力地說:“跟我去喝杯茶,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2

在茶館,他完全不碰眼前的茶杯,只是一支接一支抽菸,眼睛看着地面。我耐心地等待他開口。落地窗外人來人往,幾乎一轉眼,就從下午到了黃昏。

“真是人世滄桑啊。”他忽然發出了一聲感慨,指着窗外亮起的路燈,“時間過得飛快,很多事情就這麼變了,而你根本來不及察覺。”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我也不知道。”他搖了搖頭,“事情是從兩個月前開始的。”

以下是他所說的經過。

兩個月前,我和往常一樣準備出門上班,妻子和兒子在餐廳吃早餐。剛走到門口,我便聽到妻子發出驚叫聲,連聲叫着兒子的名字。我連忙跑過去,一看,兒子被什麼東西噎住了,雙眼直翻白。我讓妻子趕緊打急救電話,自己用海姆利克氏急救法,用力兜住兒子的腹部,想通過氣壓將噎住他咽喉的東西擠出來。我參加過急救培訓,曾經在我自己開的餐廳救過兩個被噎住的病人,所以當時並不驚慌。但過了好幾分鐘,兒子臉色已經發青,呼吸差不多停止了,那該死的東西還沒出來,而門外始終沒有傳來救護車的聲音。妻子瘋了一樣跑到對面的馬路上找私人診所的醫生,我繼續急救。

又過了幾分鐘,兒子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我眼睜睜看着他在我面前死不瞑目。我徒勞地按壓他的心臟,但他的心臟再也沒跳起來。

等妻子和診所的醫生趕過來時,救護車也剛好趕到,但兒子已經沒救了。我揪住救護車司機的衣領問他爲什麼現在纔到,他說路上車胎爆了,換胎花了一點時間。而對面診所的醫生之所以沒及時趕到,是因爲他和我妻子匆匆出門的時候,兩人被困在電梯裡好幾分鐘……都只不過是幾分鐘,卻偏偏就要了我兒子的命。就好像老天爺故意要讓我兒子去死似的。

最終檢查結果,堵住我兒子咽喉的,並不是什麼別的東西,而是一塊立方體的冰塊。那是我平時用來冰酒的,兒子含在嘴裡玩,一不小心就噎住了。醫生說我當時如果冷靜點,不是急着用常規的急救法,而是用熱毛巾捂在兒子的咽喉外部,或者不停地往他嘴裡灌熱水,也許事情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不管怎樣,已經於事無補。那幾天我和妻子兩人都失魂落魄。而那才僅僅是開始。

沒過幾天,我在早晨醒來時,發現妻子臉部朝下睡在枕頭上,整個臉部都被枕頭捂住了。我感覺她身體冰冷僵硬,連忙把她翻過來——她已經死去多時了。

醫生分析,她可能是夜間呼吸暫停,而又恰好用了非常不適當的睡眠姿勢,使得她的呼吸暫停無法緩解,就變成了致命的毛病。

我簡直是欲哭無淚。

兒子和妻子都死得如此超乎尋常,讓我感到人生無趣。

而這還遠遠沒有結束。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的父母、兩個哥哥、一個妹妹,都先後去世,死亡的原因各式各樣,都是尋常人所想象不到的。最讓人感到無可奈何的是我妹妹,她居然是走在路上被天上落下的隕石砸中腦袋而死。這簡直是傳說中才可能出現的死法,居然出現在我親人身上,買彩票都沒這麼準。

我漸漸感到這一切並不那麼簡單,在我哥哥和妹妹還沒死之前,便去找了一位當地很有名的算命先生幫我看相,誰知道他一看到我,就連忙收拾起算卦的東西,急匆匆地跑了。我使勁追上他,扯住他的胳膊,他竟然嚇得臉色煞白,當場犯了心臟病,現在還在醫院裡躺着。

我又陸續找了好幾個人在這方面有研究的人,有人說是風水的問題,有人說是我八字硬,還有人說是家族遺傳的毛病,說什麼的都沒有。我聽任他們擺佈,他們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把一個家弄得烏煙瘴氣。

但哥哥和妹妹還是一個接一個死了。

最後就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每天都膽戰心驚,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什麼災難落在我的頭上。

也許,明天你就會聽到我的死訊。

說完這個故事,他把已經冷卻的茶水一飲而盡,落寞地看着我,顯出一抹蒼涼的微笑:“我不怕死,都死了,我一個人活着也沒有什麼意思。”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便搖晃着身體離開。我從窗口目送他,看到他在街上走了兩步,似乎又遇到一個熟人,他熱切地拉着那人進了一家咖啡館。

也許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人來聽他的故事。

3

這件事過去幾天後,我和一幫大學同學喝酒。席間聊起他來,我感嘆說他的遭遇悲慘,那幫同學都沉默不語。其中一個叫大偉的同學表情非常古怪。散席之後,他拉着我單獨留了下來。我們沿着夜間的人行道緩緩散步,一人手裡一支菸。

“我猜,我可能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大偉躊躇半晌之後,一邊吐出煙霧,一邊說出這句話。

“什麼事?”我一時沒明白過來。

“肖力啊。”他提示我。

肖力就是那位倒黴朋友的名字,一聽大偉說的是他,我馬上催促:“快說!”

“肖力,其實名聲早就臭了。”他看了我一眼說,“最近幾年,他陸續找我們幾個朋友借錢,一會說是買房子,一會說是兒子病了,一會說是要裝修。我們也都不富裕,借錢的時候也有點猶豫,他就賭咒發誓說一定會按時還錢。我記得他找我借錢的時候,就賭咒說:‘如果我不按時還錢,讓我妹妹被隕石砸死!’你聽聽,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被隕石砸死,你聽說過幾個人被隕石砸死的?完全沒誠意。但我們畢竟是朋友,我也不好意思戳穿他,還是把錢給了他。照理說,一年前他就該還錢了,但一直沒動靜,我也不好意思催,就這麼拖了下來。我已經自認倒黴,就當自己丟了這筆錢。今天要不是你說,我還真就把這事給忘了。你說他妹妹是被隕石砸死的?這差不多就等同於被老天爺扔茶杯砸死的,我懷疑這是不是跟他欠債有關……”他瞟了我一眼,“我可是聽說他一直都喜歡隨便賭咒發誓的。”

聽他說完,我馬上打電話聯繫肖力。電話響了很多聲他才接,我幾乎以爲他也死了。

“喂?”他的聲音有氣無力。

“肖力嗎?你家在哪?我和大偉上你家去。”我急切地說。

“大偉?”他似乎被驚醒了,聲音中有了點活力,“大偉來幹什麼?”他似乎很警惕,看來是怕大偉是討債的。大偉在旁邊衝我苦笑了一下,我對着電話沒好氣地吼:“我們來救你!”他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小會,報出一個地名。

再次見到他,發現他又憔悴了不少,整個人幾乎萎縮了。他沒精打采地把我們讓進屋內。這是一套四室兩廳的房子,裝修十分豪華,但因爲久未收拾,到處亂七八糟,地板上沾滿了各種骯髒的痕跡,幾乎無處下腳。我和大偉一進屋,大偉就把剛纔對我說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

“你說,是因爲欠債?”他狐疑地看着大偉,似乎是懷疑他在撒謊。

“你說呢?你再想想,你還欠了誰的債沒還?當時賭的是什麼咒?”大偉提示他。他搔着腦子想了半天,苦笑道:“我忘了。”

“你忘了?”大偉瞪圓了眼睛。

肖力點點頭:“我根本不記得自己欠過誰的錢,反正別人不來找我要,我也沒打算還,”看大偉想要打他,他連忙躲到我身後,“至於那些賭咒發誓的話,當時說過就忘記了,誰還記得那麼多?”

“那你等着死吧!”大偉氣惱地說。

我也非常生氣,面對這樣一個人,真想撒手不理算了。然而畢竟同學一場,也不可能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他死。我和大偉商量了一下,把他的手機和通訊錄都要過來,一個接一個給他的聯繫人打電話。他起初還想阻攔,被大偉揮了揮拳頭攔回去了。之後,他便一直坐在地板上發呆。

電話打過一輪,總共有30多個人曾經借錢給肖力。這個數字讓我們吃了一驚。我統計了一下借款總額,大大小小的加起來,總共10多萬。

“肖力,你現在有多少存款?”我問。

他又猶豫了一下,眼睛裡閃過一絲狡猾的神情。在他撒謊之前,我先站起了身:“你再不說實話,我就真不管你了。”他總算知道怕了,老老實實地說:“兩百多萬吧。”這個數字又讓我們吃了一驚,大偉忍不住踢了他一腳:“你有這麼多錢還欠着別人的錢幹什麼?”他連忙躲開,有些委屈地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這樣心裡舒服……”我們懶得理他,聯繫好所有的債主,讓他們上門來取支票。在他們來之前,肖力就在我和大偉的監督下老老實實地寫支票。

也許是那些債主不相信肖力會這樣痛快地還錢,他們並沒有一個一個上來,而是事先集合好了一起來。等我打開門,30多個人魚貫而入,全都冷冷地望着肖力。

“肖力,聽說你兒子讓冰噎死了?讓你不要賭咒,這下好了吧?”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有些幸災樂禍地道。

我們也懶得一一追問肖力究竟曾經對他們賭了什麼咒,只想着快些把錢還了,我和大偉好回去做自己的事。我從肖力手裡把那疊支票拿過來,誰知道他緊緊抓着,不肯鬆手。

“想不想活?”大偉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拍得他直咳嗽,手卻還是不鬆。我扳着他手指摳了半天,才把支票摳出來。

“樑潮涌。”我念着最上面一張支票的名字。支票的面額是5000元。一個女人擠開人羣上來,把接過支票,把一張借條遞給我,上面寫明肖力借樑潮涌5000元,還款日期是兩年前,他可真能拖。

我把借條往口袋裡一塞,剛要念下一個人的名字,便聽見肖力慘叫一聲。

我們都被這聲音嚇了一跳,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不知什麼時候癱倒在地上,一隻手緊緊捂着自己的胳膊,身下滴着血。我忙把他扶起來,一看,他的胳膊上鮮血淋漓,似乎被人活生生撕去了一塊皮肉。

“你這是怎麼了?”我問。

“我也不知道,忽然一疼。”他疼得臉色慘白。

我把他交給大偉照顧,繼續念下一個人的名字。

剛剛把錢還給下一個人,大偉和肖力同時叫了起來。轉頭一看,肖力臉上的皮又被揭去了一塊,疼得在地上翻滾嚎叫。

“這是怎麼搞的?”大偉驚慌失措,“你剛一還錢,他的臉上就少了一塊皮。”

這下我再也不敢隨便把錢還給別人了。那些債主們也沒催。大家看着肖力的慘狀,都覺得於心不忍。

正在此時,一個人分開人羣走上前來。這是個身着灰色休閒衣的年輕人,他看了看肖力:“這下糟糕了。”

“怎麼回事?”我問。

他皺着眉頭說:“他肯定是對自己施了什麼術。”

“什麼術?”大偉問。

他搖搖頭:“得問他自己,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聽說有這種術。”

肖力此時已經安靜下來,躺在地上,眼睛半睜着。

“我說,你對自己施了什麼邪法啊?”大偉搖晃着他問。起初他還不肯說,但我威脅說要繼續還錢,他這才說了出來。

“我是聽一個老人說的。”他一說話,臉上的傷口扯動,血又往下流。我連忙找了條毛巾捂在他臉上。他疼得直哆嗦,斷斷續續道:“我借了這麼多錢,生怕別人來討債——你要知道,錢借進來容易,真要再借出去,就跟割肉一樣疼。後來我聽說有個人能讓別人不向自己討債,便找上門去。

“那是一間普通的民房。事先打電話約過了,對方讓我晚上去。晚上,等天黑了,我找到那地方,敲了敲門,門裡一個老頭的聲音問是誰。我把自己的名字報上去,門便開了。門裡沒開燈。我摸黑進去,對方讓我馬上把門關上。關上門,我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只隨着那聲音的指引,摸索着坐到一張椅子上。他問我是不是真想把這些債帶到棺材裡去,我說是的。他說這沒問題,人命裡有些東西就是天生可以帶到棺材裡去的,換一下就可以了。然後他便告訴我可以走了。我離開之前,回頭看了看——很奇怪,門已經打開了,門外的路燈卻照不進屋內,我依舊什麼也看不見。從那以後,果然再也沒有人找我討過債了。”說完,他又疼得哼了幾聲。

那年輕人連連搖頭:“身外之物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能帶到棺材裡去的,只有你自己的身體。他是把債變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你要還債,就等於把身體割下來給別人。”

肖力嚇得臉都扭曲了,連連擺手,朝四周的人拱手作揖:“那我不還了行嗎?各位,我不還債了行嗎?”

借錢給他的人本來都跟他有幾分交情,雖然因爲他長期賴賬把這點交情都損耗盡了,但說到底,誰也不願意看到他被活生生地一次次剝皮,便紛紛點頭,答應免了他的債。他感激不盡,跪在地上砰砰地直磕頭。

我們就這樣離開了。路上,那些債主們自認倒黴之外,仍舊爲肖力擔着一份心。肖力借債的時候嘴裡不留德,已經拿他自己的命賭過不知道多少次咒了,也不知道他們免債能否真的讓肖力擺脫咒語的糾纏。

4

幾天以後,我得到肖力慘死的消息。

他確實死得很慘。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等發現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碎得不成樣子了,只剩下一個腦袋還在地上掙扎,旁邊有人想過去看看時,一輛壓路車開過來,把他的腦袋壓成了肉醬。

聽到這消息,我和大偉良久沒出聲。

我想到肖力說過,那老頭幫他施術的時候說過“換一下就可以了”,看來,他把債換成了命,債果然被帶到了棺材裡,那麼還債也就變成了還命……

我一個激靈,猛然想起早晨吃早餐的時候忘了帶錢,還欠同事5塊,連忙把5塊錢準備好。

老話說得好,欠了總是要還的。不是拿錢還,就是拿命還,我可還想留着這條命呢。

第十章 獨活第二十一章 債第五章 霧孩第一章 貓唱第二十三章 妻子的臆想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二十一章 債第十章 獨活第二十一章 債第十三章 預言第十四章 宿命第七章 黑衣人第一章 貓唱第十五章 掉隊後的遭遇第二十二章 加班第二十三章 妻子的臆想第二十一章 債第二十一章 債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十八章 孤樓第四章 飢渴的鬼嬰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第十七章 說出去就會死第五章 霧孩第十章 獨活第二十三章 妻子的臆想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十五章 掉隊後的遭遇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六章 被當做媽媽的囚徒第五章 霧孩第二十章 牆上的洞第二十一章 債第二十章 牆上的洞第十九章 偷窺第十章 獨活第八章 畫片人第十三章 預言第七章 黑衣人第三章 水鬼第十七章 說出去就會死第五章 霧孩第十五章 掉隊後的遭遇第十五章 掉隊後的遭遇第三章 水鬼第三章 水鬼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十九章 偷窺第二十章 牆上的洞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十九章 偷窺第十九章 偷窺第十五章 掉隊後的遭遇第十八章 孤樓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第十八章 孤樓第八章 畫片人第二十章 牆上的洞第五章 霧孩第二十三章 妻子的臆想第十三章 預言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九章 步步逼近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二十章 牆上的洞第十章 獨活第十八章 孤樓第五章 霧孩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十章 獨活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二章 嬰兒河第十八章 孤樓第八章 畫片人第二十章 牆上的洞第十九章 偷窺第十章 獨活第十章 獨活第三章 水鬼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二十一章 債第十七章 說出去就會死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十二章 這個城市爲你而活第十一章 “見人死”第十四章 宿命第八章 畫片人第十四章 宿命第十六章 神奇的死法第七章 黑衣人第八章 畫片人第六章 被當做媽媽的囚徒第一章 貓唱第十四章 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