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草叢裡大氣不敢出,直到他們將所有的東西都裝在透明的塑料袋裡帶走,並且將現場清理了一番,一點痕跡也沒留下,我也依舊不敢出來。
我害怕他們發現我發現了他們。
我感覺事情比較嚴重,回想住到這裡發生的一切,彷彿我被某種力量隔離了,同時被許多雙眼睛監視着,但是我卻不知道他們是誰。這棟樓的確是古怪,想當初我要搬進來時,幾個同事便一力勸阻,說這裡住不得,但是究竟爲什麼住不得,卻沒人能說清楚。
我開始產生了各種聯想,這些聯想中包括密室殺人、間諜戰、外星人等等等等,但是所有的這些想法都不能解釋我的疑問——他們爲什麼對我的垃圾這麼感興趣?我可以發誓那的確不過只是些垃圾罷了。
不過,如果事情能夠讓我想明白,又算得上什麼怪事呢?關鍵時刻我想到了報警,於是我就報警了。警察在電話裡耐心地聽完我所說到話之後,問了句:“還有呢?”
我愣了愣:“沒了。”
警察笑了:“你最近在看《梅花檔案》嗎?”電視里正播放這個電視劇,我也的確在看,便同意地嗯了一聲。
“那就是了,”警察說,“沒事別瞎想,現在是和平年代了。”說完不等我回話便掛了電話。
掛上電話半天我才明白過來,警察認爲這是我看多了電視的幻想,這令我非常氣憤,我沒想到人民警察竟然會這麼不信任人民。本來還想打個電話過去,可是想想這也的確算不上大事,不過是有人翻翻我的垃圾罷了,只要沒掏我的錢袋,警察大概就不會過問。
看來我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從那以後我改變了策略,泡泡袖看來是個堅硬的堡壘,從正面進攻短期內是無法奏效了。那幾個鄰居的行爲提醒了我,他們可以翻我的垃圾袋,我當然也可以翻他們的。
我還可以做得更多。
敵暗我明,不能再採用常規戰術了。
我雖然長了一張陽光的臉,也擁有一顆陽光的心,但是那不表示我沒見識過黑暗。如果有人有興趣去看看我小時候住過的那套房子,會發現房門上有一些隱蔽的小洞,那是上學的時候我爲了偷看電視而特地弄出來的,這麼多年了都沒被人發現,這說明我具有偷窺的潛質。現在我決定充分發揮自己這種才能。
我決定偷窺。
行動是從早晨開始的,這天我特意請了假,天還沒亮就爬了起來,靠在窗戶邊,將窗簾拉開一道小縫,從這裡朝外看。到了快上班的時候,人們開始陸續走了出來,每出來一個人,我就在小本子上打個記號,等到記號增加到50個的時候,就再也沒有人出來了。數字50是個官方統計數據,也是偶然巧合,上次居委會來孤樓統計每戶人家職業狀況時,我恰好不在家,於是當他們再次來時,我湊巧看到了完整的孤樓職業統計,這讓我得以知道,整棟樓裡上班上學的人一共50名,其他的就是老人和孩子了。
既然是偷窺,當然要趁人最少的時候下手,現在樓裡剩下不到20人,正是最好的時機。
根據那份統計報告裡的資料,我樓下的泡泡袖是獨居,現在她不在家,而且經過幾天的糾纏,我對她也比較熟悉,按說偷窺她家是最方便的。但是我偷窺的目的是要弄清楚鄰居們古怪的原因,並不是真有偷窺癖,這樣偷窺一個女孩子的房間,讓我覺得很齷齪,所以我選擇了泡泡袖對門的那位,也是獨身的男人。
當我對那個男人的家進行了一番全方位的調查之後,不由深切體會了偷窺之難——這人的家簡直是個保險箱,不但門上沒一道可以透光的縫隙,連窗戶也關得嚴實,窗簾拉得緊緊的,一點內幕也看不到。
我只得換個目標。
沒想到整棟樓都是這樣,每戶人家都將自己包裹得極爲嚴密,一絲縫隙也不曾留下,真是令人歎服。
我像螞蟻一般勤奮地穿梭於住戶之間,連本來不想下手的泡泡袖家也探察過了,卻什麼也沒得到,而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夜晚彷彿來得格外迅速,人們開始陸續歸家,他們看到我站在樓前仰望着孤樓,都露出警惕的神情望着我,泡泡袖的表情也變得奇怪了,或許是因爲我今天一整天沒糾纏她,讓她感到不習慣了吧。看着他們的神情,我越發肯定他們中間藏着巨大的秘密,這秘密和他們的冷漠以及我的垃圾袋有密切關係,我必須要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然會很危險。
一定會很危險,我有這種直覺。
我更堅定了偷窺的決心。
面對夜晚的孤樓,我靜靜地站立了許久,黑暗中許多眼睛從樓上盯着我,雖然我沒看到那些眼睛,可是我感覺到了目光的力量。
我沒有躲避,就在這站立的時候,我又發現了孤樓的一個特異之處。
此時已經是夜裡,四周被籠罩在黑色的天幕下,兩米外就看不清人的形狀了,遠處農家屋舍裡已經亮起來燈,平常這個時候,我在家裡必然已經看不清東西,電燈早就打開了。然而,此時站在樓下,卻發現整棟樓沒有一盞燈,每一個窗口都是漆黑一團,沒有一絲光透出來。孤樓被全然的黑暗所包裹,它黑沉沉孤零零的影子透出幾分陰森的感覺,這讓我在滿腹疑惑之外,平添了幾分悚然的感覺。
我的鄰居們都已經回家,在這樣的黑夜,他們爲什麼都不開燈?
我想象不出不開燈在屋內將怎樣看見東西,莫非他們都是伸着手摸索?那種摸索的畫面在我腦海裡浮現出來,黑暗中的人們朝前伸着手,慢慢行走着,這情形初想覺得好笑,再想想,就令人發毛了。
想到那種畫面,我再也無法在樓下的黑暗中呆着了,趕緊上了樓。一路上經過鄰居的屋子,聽不到一點聲音,從門口望去,也看不見一點光,路燈早已壞了,往常不以爲意,今天卻令我害怕起來,忙加快了腳步朝上衝。
衝到自己家裡,趕緊打開所有房間的燈,喘了喘氣,忍不住又從窗口朝外望去——死寂,視覺和聽覺的雙重寂寞,沒有聲音也沒有光——而嗅覺卻熱鬧起來,從鄰居們的窗口飄出了飯菜的味道。
我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倒在牀上想事情。剛倒下去,就覺得背上被什麼東西硌到了,翻身一看,牀上有一小堆水泥塊,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我下意識地看看天花板,那裡沒什麼損壞。這讓我感到萬分迷惑。家裡發現水泥塊並不是第一次了,自從搬到這裡,每天都會在角落裡發現一些這種東西,我認爲這是房東粉刷房子時留下的,掃了之後就沒放在心上了,可是今天這東西居然出現在我的牀上,就讓我感到不安了。回想起這些天夜裡聽到的聲音,除了人說話聲之外,那種動物爬動的聲音始終存在,沒準真是老鼠。
於是我開始滿屋子找老鼠洞,當然我沒找到,牆壁上不要說老鼠洞,連一個蟲洞也沒有。
但是我發現牆壁上有一些淺色的小紙片。
這些小紙片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貼上去的,顏色和牆漆一樣,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東一塊西一塊地帖在牆壁上,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我隨手揭起一塊來看,卻發現就在這小紙塊的後面,有一個一元硬幣大小的洞。洞口黑洞洞地張着,象眼睛般看着我,我有點害怕,又感到好奇,拿着筷子朝裡捅了捅,筷子到頭了,洞卻還不知有多深,從洞裡似乎有風吹出來,是冷風。
我猶豫一下,連接揭開了好幾張小紙片,後面都是同樣的洞,一時間滿牆壁都是黑色的洞口,陰森森地對着我,朝我呼着冷風。
我害怕了。
誰知道這洞裡有什麼?也許是老鼠,也許是蟲子,也有可能是蛇,反正不管哪一樣都不受我歡迎。我趕緊將洞口上的小紙片重新貼好,但是心裡的不安卻始終揮之不去。
這房子真怪,要不是我手頭緊,一定第一時間搬出去。
到了10點鐘,各家住戶的聲音照例熱鬧起來,所有的小道消息無比清晰地傳到我耳朵裡,彷彿說話的人就在我身邊。有時候驀然在耳邊響起的聲音會讓我嚇一大跳,好在這麼些天來,對這棟房子超強的導音能力已經十分了解,倒也並不心驚,反而津津有味地聽着那些話。那些談話的內容,對每個人家庭瑣事的揭發,已經詳細得類似於一部家庭全景實錄,但是我無法從談話中判斷出他們說的是誰,因爲他們談到別人時,全部是用“那個人”來代替。前幾天我還知道他們所說的那個“新來的”就是說我,可是最近幾天,他們的言談中不再提及到這個詞,顯然我也成爲了“那個人”中的一員,這就讓我很難分辨了,因爲同時進入我耳朵裡的信息太多,很多人的聲音都很相似,我沒法捕捉住屬於我的那一部分特定信息。
這種不經意地偷聽,從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我白天沒有滿足的偷窺慾望,但是這樣一來,慾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強烈了。午後?書社?
強烈得讓我坐立難安。
我一整夜都在輾轉反側,想着明天的計劃。
第二天,我再次請了假。等該上班的人們都上班之後,我纔出門。出門之前我揭開牆上的小紙片,朝那些洞裡噴了點殺蟲劑,但願有效果。
我將兩袋垃圾擺放在樓下空地上,自己躲在一邊。按照慣例,兩三分鐘後,就有幾個人陸續從樓裡走出來,重複那天早晨我看到的那一套,對我的垃圾進行了仔細的檢查,然後他們又陸續回去了。
我瞄準了走在最後的一個人。
當其他人都已經在樓道里消失時,他也正好進入了樓道,我就在這個時候攔住了他。
“等等!”我說。
他起初面無表情地準備繞過去,但是發現這樣行不通之後,他便站住了。
“爲什麼翻我的垃圾?”我問。
他面無表情。
“你侵犯了我的隱私權。”我說。
他面無表情。
“你貴姓?”我感覺自己語無倫次了。
他面無表情。
……
我說了很多,他都面無表情,彷彿從來沒聽到我的話,彷彿眼前根本沒我這麼個人。說實話我開始欽佩他了,一個人能夠做到對別人的舉動熟視無睹,也是很難的,單是要控制面部的肌肉就很不易了,看他牙關緊咬視死如歸的模樣,我懷疑他上輩子一定是革命烈士。
我換了種方法。
“你知道住你樓上那戶人家的秘密嗎?”福至心靈,我忽然想到了這麼說,事後證明,這是一條非常正確的途徑。
他雖然依舊堅持面無表情,但是眼光卻明顯地閃爍了一下。
我有把握了。
“我可以告訴你。”我故意壓低聲音,將身子朝他傾過去,帶着神秘的表情說。
他快速舔了一下嘴脣,朝四周看了看,也低聲道:“對他們家的情況我掌握得還是比較全面的。”我終於聽到了他的聲音,略微有點沙啞,在每個喧鬧的夜晚,我無數次聽到過他的聲音,現在終於找到了聲音的主人。
“錯了,”我壓抑着心頭的興奮,神秘而威嚴地低聲道,“你知道他們家有一本最新一期的《讀者》麼?”
我並不知道誰家有最新出的《讀者》,只不過這本雜誌十分普及,不妨這麼說說,沒想到一說就中,他的神色變得急切起來,更加靠近我,更加低聲道:“知道,每一頁我都翻過了,沒發現什麼,你?”他渴望地看着我。
我將聲音壓低到連自己也聽不見的程度,只剩下噝噝的聲音在脣邊碰撞:“你沒注意到第19頁?”
他開始冒汗了,神色更加惶急:“那一頁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