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矇矇亮,玄月皇城的重樓峨殿,似籠罩在闇昧不明的藍色絲絨下,萬籟無聲。
秋獵隊伍整齊有序,細流般,無聲穿過宮道,幽冷金燦的鎧甲,無絲毫聲響。
禮隊的旌旗,緩緩地聚在宮門內的廣場上,遮了暗藍的天幕,鄭烽與欒毅親自統領兵馬。
東方微露一絲亮光,小心翼翼浸潤靜謐的暗藍,無驚無動,掀開忙碌而嶄新的一天蠹。
晨風輕紗似地撫過鳳影宮,帶出膳房裡菜餚混雜的氣息。
陌影自偏殿喚醒了孩子們,交代嬤嬤,讓他們穿的暖和些,匆匆返回寢殿,穿過宮廊時,膳房裡的氣息與滿宮的百花香混雜,在腸胃裡引起一陣不尋常的翻攪。
她忙扶住廊柱,彎腰嘔吐了一陣,卻只是乾嘔。
這徵兆……來的太快,她來不及反應,一口酸苦的液體吐在了地上髹。
“娘娘……”繡衿從旁扶住她的手臂,“這是怎麼了?要不要宣召御醫?”
“沒事。許是胃部受了涼。你去交代膳房,早膳不要弄魚蝦之類的。”
“是。”
繡衿忙奔去膳房。
陌影站在宮廊上,驚喜地按住腹部,卻不敢笑出聲。
她真的解了那張古方的劇毒,這反應,足可以說明一切。
整整四年,從奢望化解上一代的恩怨,妄想讓母親再次有孕,到此刻,她所有的痛苦,化爲兩滴甘甜的淚,溢出眼角。
她坐在廊下的長椅上,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捂住腹部,全無淑女儀態地又哭又笑,怕自己感知有誤,想起自己做了備用的測孕試紙,她忙奔進書房裡。
平日,這個時辰該是早朝的。
百里玹夜自然醒來,在牀榻上慵懶翻了個身,抱緊懷中的暖熱的東西,大手摸了摸,這絲滑柔軟,不是自己抱了一整晚的嬌軀。
惺忪的綠眸,不悅睜開,就見懷裡的東西上繡着鳳凰牡丹,是他家皇后的枕頭。
紗帳外,層層簾幕低垂着,宮女們不曾進來過。
他坐起身來,剛要開口,後窗便闖進一個黑衣人,在牀前單膝跪下。
“陛下,這是有關太后和太上皇近來的舉動,有些不尋常,屬下們不敢擅作主張。”
百里玹夜掀開紗簾,一身慵懶瞬間斂去,渾然天成的龍氣冷凝於眉眼間,眼底卻無絲毫詫異與錯愕。
他接過小摺子,拇指撫在金黃的騰龍緞面上,不願外人看到自己失控暴怒地樣子,於是,沉靜擺手,示意黑衣人退下。
精緻的小摺子展開,長長的一條,每一頁上都是以細緻的小楷寫下的字跡。
他的皇祖母,他的父皇,見過什麼人交談了什麼,吃過什麼飯菜,幾時做過何事,都記錄地清清楚楚。
猶記得,年幼時,他的教養嬤嬤,每日對皇祖母承稟他的一舉一動。
那時,他覺得皇祖母是真的關心他,後來,才明白,她把他當成一把殺人的鈍刀來磨礪。
若聽到不對的,及時糾正他,嚴禁他去做一些爲父皇所不容的錯事,甚至連祭拜母親,都不被允許……
他站在一人多高的穿衣鏡前,喚了宮人們進來,任由他們服侍着更衣,手上拿着小摺子始終細細地翻看着,從大堆凌亂地日常瑣事裡,挑揀出了不尋常的動靜……
陌影手上拿着自己親手做的驗孕試紙,從外殿進來,“玹夜,你知道嗎?我又……”
百里玹夜臉色鐵青,憤然把手上冗長的摺子甩在地上。
陌影心口堵悶,話語也中斷。
她忙上前,擔心地撿起小摺子,不經意地注意到,上面兩句話。
“戌時三刻,太皇太后面見太上皇,及多位皇族宗親,詳談廢后。”
“卯時一刻,太皇太后秘密於寺院後院,見洛櫻,末藥兩位神醫,並予以重金賄賂兩位神醫,兩位神醫婉言謝絕……”
她迅速把小摺子整理好,放在百里玹夜觸手可及地梳妝檯上,隨手把驗孕試紙壓在了摺子下面。
玲瓏和璇璣等人不等吩咐,忙上前來,伺候她洗漱更衣。
陌影看了眼宮女們展開的紫紅禮服,在梳妝檯前坐下,自鏡子裡看着正拿毛巾擦臉的夫君。
縱是這樣最簡單的事,在他做來,亦是優雅絕倫,賞心悅目的。
他把毛巾按在臉上片刻,再移開時,脣角微揚,眉眼恢復了溫柔的笑。
“影兒,起行之前,有短暫的送別禮,鳳冠不能不戴,禮服不能不穿,還有胭脂水粉也不能不擦。”
望着那雙璨若寶石的綠眸,陌影恍惚微怔,不禁懷疑自己前一刻出現了幻覺。
“臣妾知道了。”
“皇上放心,奴婢們定不會讓皇后娘娘有絲毫不妥之事。”璇璣說着,忙示意小宮女把梳妝檯裡的胭脂水粉擺說出來。
百里玹夜示意她們暫時退下,他一身紫紅的金龍禮服,龍冠上垂旈低垂,遮擋了寒星似地眸。
到了鏡子前,他便隨手將小摺子收進了袍袖中,見地上落了一張細小的硬卡紙,他疑惑地撿起來,忍不住放在鼻尖上嗅了嗅。
“這是什麼?怎還有一股奇怪的藥味兒?”
陌影頓時漲紅了臉兒,“剛纔在書房裡弄藥來着,不小心帶出來的。”
他隨手將那東西丟在了紙簍內,“你剛纔似乎有話想對我說。”
她瞧着紙簍,無奈地嘆了口氣,朝着鏡子裡的他揚起脣角,“沒事,只是想勸你,一大早就生氣動怒,容易傷肝。”
他按住她的肩,俯首在她臉頰上輕吻,“我是狼人,傷了也能痊癒。我先去看一下隊伍,一會兒過來接你去永壽宮一趟。”
“好。”
他轉身出去,一衆宮女行恭送禮,陌影忙從紙簍裡撿起驗孕試紙,放進了梳妝檯的抽屜裡,又從大堆瓶瓶罐罐中,取出一個瑪瑙紅的小藥瓶,倒出藥丸,放入口中,硬生生地吞下去。
鳳迤邐躺在壽康宮寢殿的棺牀內,清晰聽到遙遠的一處,傳來熟悉的心跳和腳步聲,鳳眸赫然睜開,如淵的黑暗衝入眼簾。
棺牀的蓋子打開,她迅疾起身,靜坐了片刻,行雲流水般更換了衣袍,洗漱,整發……
百里玹夜和嚴懷景一起,帶陌影,入了這座整個玄月皇宮最大的宮苑時,她儀態完美地從正殿的門裡迎出來。
她深知自己不該怒。
然而,一看到百里玹夜那張與呼延協太過相像的面容,憋悶在心頭的怒火還是微凝片刻。
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反對的機會。
可……這女婿爲何竟疏忽地任陌影吞了那劇毒?
陌影被皇帝夫君半擁在懷裡,纖細的身姿,小鳥依人。
她一身紫紅的金紋皇后鳳袍,流光溢彩,與他的龍袍交相輝映,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鳳冠上的展翼金鳳,在高高的髮髻上,巍巍地顫動着翅膀,暗白的天光裡,那金芒仍是明滅輝煌。
她本就驚豔的眉目,爲了這一日的起行大典,精細描畫過,飛揚的眼尾,更多幾分直透心骨的凌厲。胭脂漸染的臉頰,粉光若膩,明媚絕佳。
似冷,似熱的兩種氣韻複雜融合一身,便成了一種說不出的美。
鳳迤邐看她一眼,心底所有的愧疚,氾濫成災,無法再正視她第二眼。
洛櫻和末藥也都是警惕淺眠之人,不等宮女們通報,便從偏殿內迎出來,遙遙跪地行禮。
“二位神醫免禮,都進來吧。”陌影朝她們謙和微笑。
一行人入了殿內,安靜地有些尷尬。
洛櫻忽然對嚴懷景開口,“王爺這一身禮服真好看,看過我那一支舞,王爺便不曾再來過,可曾想過我?”
嚴懷景側首朝她看了眼,示意她去鳳椅前,先爲陌影診脈。
“得王爺這一眼,洛櫻可是三生有幸呢!”
百里玹夜忍不住搖頭失笑,於太皇太后地寬大鳳椅上,鬆開陌影的手,便示意嚴懷景隨意坐。
嚴懷景坐立難安。更無心思與洛櫻開玩笑。
“小女的身體,就交給神醫了。不過,神醫的本事,若如勾引男人的本事般厲害,本王也就放心了。”
“王爺小巧洛櫻呢?!普天之下,還沒有我洛櫻治不好的病。”
鳳迤邐已然在前,被洛櫻突然擠開,身姿微晃,差點摔下臺階。
嚴懷景別開了臉。
陌影看了眼鳳迤邐,撩開袍袖,手腕伸向洛櫻,以真氣護住手腕。
洛櫻冰冷地指尖,落在脈搏上,沒有探查到任何脈搏,指尖真氣微動。
陌影頓時感覺到一股幽冷如絲的真氣,刺破了自己的防護,沿着血脈竟直入了腹部……
她警惕地身體微動了一下,尚未來得及擋,洛櫻突然鬆了手。
那股真氣,也遊蛇似地,沿着血脈迅疾收走。
陌影心頭驚顫不止,本能地警告盯住洛櫻透紅的眼眸。
“我探完了!”洛櫻泰然瞧着陌影絕美的雙眸,脣角嫵媚微揚,轉身便深深看了眼嚴懷景那抹驚豔的藏青紫邊金紋袍服,旋即讓開位置。
末藥上前,見鳳迤邐站在陌影近前,伸手一個請的姿勢。
“你先請。”
鳳迤邐指尖落在陌影的手腕上時,頓時暗覺一股真氣擋在了指尖下。
她痛心疾首地擡眸,正對上陌影淡然無波的鳳眸,莫說最基本的脈搏,就連一絲一毫的波動,她都探查不到,任憑她有千年醫術,也查不出中毒跡象。
陌影沒有催她什麼,只是稍有些不耐煩,“探不出就讓末藥神醫再探吧!”
鳳迤邐只得移開手指。
末藥已然從旁看出端倪,她沒直接探脈,上前,伸手便按在陌影的腹部。
陌影身子微僵,來不及以護在腹部,末藥便不動聲色地抽離了手,畢恭畢敬地退下了臺階。
末藥正要頷首開口,後背被什麼人撞了一下,猜到是洛櫻,她疑惑地顰眉回頭。
洛櫻突兀地笑道,“這毒真是古怪,如此之烈,竟探查不出絲毫異樣!恐怕……只能通過藥方搭配解藥了。”
百里玹夜與嚴懷景瞧着四個女子微妙的神情,大惑不解。
“末藥神醫呢?”
百里玹夜伸手,把陌影的手扣在掌心裡,察覺到她指尖冰冷,不禁側首看了她一眼,卻發現她額上竟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末藥看了眼陌影,兩人視線相對,她只得點頭。
嚴懷景清冷地看向鳳迤邐,“你不是自恃有千年醫術,自稱能起死回生麼?過了這些時日,脈也探了,竟也沒有頭緒?!”
“我……”鳳迤邐習慣性地想辯解,話到了嘴邊,終是嚥下。她辯解再多,也無濟於事。
陌影側首對百里玹夜說道,“既然女王陛下對我的身體並無助益,還是讓她返回血魔吧!我也不希望你顧着兩國政務,太過疲累。”
“好,聽你的。”百里玹夜見嚴懷景也無異議,柔聲對嬌妻道,“我們先啓程。秋獵結束之後,說不定,兩位神醫就能搭配出解藥。”
陌影靠在他臂膀上,“讓她們一起隨行吧。可以和父王一輛馬車。那些藥草,還來得及搬上馬車。”
“好,好,好,太好了!”洛櫻欣喜地靠近了嚴懷景,末藥也忍不住脣角微揚。
鳳迤邐頓時明白,女兒是不希望她再與嚴懷景破鏡重圓,她痛苦地握住雙拳,忍不住咆哮,“影兒……我們非要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