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影盯着她逼近的髮簪,漠然嘆了口氣,瞳仁頃刻間,詭豔如紅寶石。
這花樓女子想必是極善取悅男人,才能得以留在百里祺身邊。
她以爲,那位沉穩內斂的八王爺,會與一般男子不同,沒想到,竟也是個躺在牀上,就單看美貌,不辨善惡之輩。
眼見着那髮簪到了臉上,陌影雙手陡然化爲利爪,正考慮着是要把這張狂的女人撕碎,還是要把她的心剜出來…洽…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住手!”
兩個劍拔弩張的女人同時僵住,不約而同看向門口。
百里祺穿着洗塵晚宴的絳紫色王袍禮服,攜一身酒氣,陰沉地怒盯着裴豔,大步進門來。
裴豔反應飛快,迅速把髮簪戴回頭上,頓時似換了個人,奔到他面前,直接衝進那寬闊的懷裡,手臂環住他健碩俊挺的腰肢,肩頭上的袍子,巧妙的滑下去,露出瑩白的肌膚,嬌柔地聲音,亦是哭腔濃重,惹人憐愛鈐。
“祺,你總算回來了,嬪妾好怕!也不知你是從哪兒找來的吸血鬼女子,一身詭異,還瞪着紅眼睛要殺嬪妾,幸虧人家有髮簪可以防身。”
這戲劇化的讓陌影措手不及,哭笑不得。
真是遇上奇葩了!難道這異世界裡各大花樓,也負責培訓演技?
陌影兀自站起身來,見百里祺擁着女子,呵護地輕拍她的脊背,一番話堵在心頭,頓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啦,別哭了!她不是沒殺你嗎?”
裴豔哭着說道,“祺,你快把這女人趕走,我再也不想見到她!”
百里祺看向陌影,不着痕跡地打量過她一身泥水遍佈的袍子,輕易猜到她是從何處來的。
大半夜的,她不在洗塵宴上,到這裡來做什麼?看他過的有多風光?還是活膩了,要求皇上賜死?
這麼多年,他設想過無數次別後重逢的情景。
卻死也沒想到,竟在這種境況下,她突兀地闖到他面前。
那一身泥水,面目全非,唯獨那雙眼睛還是澄澈冷豔,似能洞穿他的心,不管人前人後,總是倔強執拗,連別人的相助,都不屑接納的樣子。
想必,看到裴豔的容貌,和她一身袍服,她就已經猜到他的心思,否則,也不會如此跪在裴豔面前。
她實在沒有必要感謝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代替她,給他幸福。
這一切,都是他給自己安排的補償,也用不着她來置喙。
“你去清洗乾淨,換身袍子,整理妥當再離開吧。”
陌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祺……這個女人不值得你這樣用心,她在欺騙你!”
百里祺眸光陡然激烈,強勢地盯着她,要看清她眼底的意圖……卻,只是徒勞。
裴豔膩在他懷裡,手兒按住他的心口,“祺,嬪妾每日服侍你吃穿,每日爲你分憂解勞,你可不要聽信別人的挑撥呀!這個女人居心叵測,惡人先告狀。吸血鬼最是卑鄙!”
陌影勃然大怒,一把將她從百里祺懷裡扯出來,“你說誰卑鄙?”
“祺,你快看,她好凶呀……”裴豔擠出兩滴淚,哭哭啼啼,頓時成了柔弱美人兒。
百里祺僵着沒再吭聲,只是盯着陌影的神情,視線凝在她臉上,想要找出些什麼東西,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麼。
陌影避開他的視線,甩開裴豔,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
“既然你回來了,我也該回去了。我是跟蹤三個人過來的,其中一個叫唐瑞,想必你認識。他給了你的側妃三百兩銀子,入了那處暗道,在宮裡見了百里遙。”
裴豔突然嗤笑出聲,“你告訴王爺這件事,是想讓王爺殺了本妃嗎?也不想想,王爺爲何給我那處宅院!”
陌影啞然,問詢看向百里祺,見他擰着眉,沒有否認,她才發現自己竟是多管閒事了。
“好吧,算我多管閒事,告辭。”
百里祺突然管不住自己的手,在她經過身側時,迅疾抓住她的手肘。
“那是七哥的意思,放長線,釣大魚。我讓裴豔住在那邊,只是給唐瑞他們出入宮牆的機會,七哥想知道,那三個老臣到底在皇宮,在邊疆,在朝堂,安排了多少人。”
裴豔看出他不對勁兒,忙道,“王爺,你給她解釋這麼多幹什麼?她一個外人,懂什麼?她嫁禍嬪妾,壞王爺大事,該殺了她。”
百里祺沒有理會她,黯然鬆了陌影。
陌影走出門檻,轉頭,正看到裴豔又貼到他懷裡,像是做給她看的。
可縱然他美人在懷,還是孤冷地讓她心痛。
的確,她對他沒有什麼情愫,說到感情,也只是視爲朋友。
這三年,她放下了百里玹夜,也放下了靖周所有的一切,包括他和百里璘。
但她由衷地期望,他們都能幸福。
“祺,我希望你好好的,找一個好女孩,成家立室,太上皇,太妃,太皇太后,也都能放心。”
百里祺突然推開裴豔呵止她,“站住!”
陌影疑惑回頭。
“你這個樣子,還是別飛回去,外面不知道盯了什麼人,我送你從密道回去。”
百里祺抓住陌影的手便走。
裴豔追出來,他們已經不見蹤影。
“他那話什麼意思?從密道回去?”密道那邊,不就是皇宮嗎?那女人是從皇宮裡出來的,卻長得那麼像嚴陌影……難道……
裴豔這就奔到院子中央,從脖子裡取出一枚哨子,朝着天空吹了兩下,幽冷揚起脣角。
“嚴陌影,我倒要看看,你還如何得皇上的寵!”
不過片刻,一個黑衣人飛身落在院子裡,“何事?”
“宓柔皇貴妃和八王爺進了暗道,兩人拉拉扯扯,像是很親密的樣子。恐怕皇上不知道,八王爺暗戀了宓柔皇貴妃十年之久吧。”
黑衣人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便直接追去豔竹軒,卻沒有看到兩人的蹤影。
裴豔憤怒地跟過來,“難道你懷疑我騙你?”
“宓柔皇貴妃是皇上最愛的女人,我不能冒然聽信你一面之詞。”
裴豔氣急敗壞地弄開洞口的石頭,“你是狼人,趴在地上應該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吧?”
黑衣人趴下,確定裡面有動靜,才點了頭,飛向皇宮。
暗道裡,百里祺領先走在前面,始終沒有吭聲。
陌影抱着裙襬,緊緊跟着,頭上滴下泥水,沿着腮畔往下落,她來不及擦拭,聽着他踩得地上的泥水啪嗒啪嗒響,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祺,你弄一堆與我容貌相仿的女子,刺不痛我,也刺不痛其他人,你是在折磨你自己,是對你自己不負責。百官非議你,會藉機暗害你,甚至會誤傳我們之間曖昧不明。我希望你慎重考慮。”
他冷聲道,“嚴陌影,你是怕我給你惹麻煩吧?”
陌影不否認,她不只是怕麻煩,還怕這麻煩會禍及驚宸和暖兒,更怕百里玹夜誤會。
“再說,那些花樓女子萬一有病……”
“得病也好,我這樣一無是處的,早死了或許更好些。”
“你如果真的一無是處,玹夜就不會把這條暗道挖到你的院子裡。他器重你,你在他心裡的地位,不同於其他兄弟。”
“我倒沒有覺得,他是真的器重我。他只是吃定我喜歡你,吃定我不會做任何讓你傷心難過的事,才讓我相助。我永遠不會像老九那樣孬種,接受一個太皇太后安排好的女子,從此任人魚肉。”
陌影不知該如何勸他,他這樣怨她,恨她,在他聽來,她說什麼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要放棄心裡的人,去和一個陌生人過一輩子,也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則,她和百里玹夜分開的三年,早已各自成家。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許久,百里祺因醉酒應酬,已然有些疲憊,靴子沾了泥水,沉重地如同灌鉛,越是近了那出口,越是不願再往前走。
這是他唯一一次和她獨處的機會,出去了,她不會再來看他,他也無法再接近她……
如果可以,他寧願和她永遠困在這暗道裡。
想着,想着,他忽然停下腳步。
陌影在距離他兩臂遠的位置,也停住腳步。
“怎麼不走了?”
他背對着她問,“你知道……我是從何時開始喜歡你的吧?”
“記憶中,我曾經醫治過你的母妃。或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爲何這樣說?”
“你吃了那些掉在地上的糕點。”
爲哄一個女孩開心,堂堂皇子,做這種傻事,不是喜歡,是什麼?
雖然那事情是在她穿越之前發生的,自從她恢復記憶開始,那些事便一遍一遍在腦子裡迴旋,融入了生命裡。
情竇初開的美好,青梅竹馬的背叛,府內府外的欺壓,溢滿了這單薄的身軀。
與他的那一段,無關乎勾心鬥角,無關乎權勢爭鬥,是最美好純淨的,每次與他視線相對,她都明白,這男人喜歡她,但是,她的心裡只能放得下一個人,開始是莫錦年,後來是百里玹夜。
她不願招惹他,不願讓他傷心,也不願惹人誤會。
“你記得很清楚。沒錯,就是從那天開始的……算起來,已經十年零一百二十天。”
陌影挫敗地嘆息,“祺,你回去吧,我自己回宮就可以了……”
她話沒說完,突然被他封住了穴道,周身動彈不得,要張口,啞穴也被按住。
她驚得屏住呼吸,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的身手不算快,卻突襲精準。
臉兒被暖熱的大手捧住,腮畔的泥水被輕柔擦掉,他才靠近……
她心如擂鼓地暴跳不穩,呼吸也變得緊張。他近在咫尺,血液裡的清甜之氣直往肺腑裡鑽,她獠牙在脣角刺癢難抑,腸胃裡沉寂的貪婪被喚醒。
不知從何時起,從前與她身高相仿的男子,竟生生比她高出半頭,她的臉被擡仰起來,輕柔的吻印在脣上,她頭皮森森發麻,心裡的怒升騰而起……
他吻她的眉,吻她的眼,吻她的鼻尖,吻一下,摸一下,細細地似在銘記什麼。
“陌影,若有來生,你當我的女人吧。”
暗道裡,啪嗒啪嗒的水聲凌亂,兩人的呼吸與心跳,顯得異常突兀。
洗塵宴這個時辰早該散了,如果百里玹夜發現,她沒有回去鳳影宮,應該能找來的。但是這種境況,百里祺必是死罪。
觸到她的淚滑下臉頰,他突然將她抵在牆壁上,深重的吻痛了她。
“你哭什麼?嗯?我保證,不會太痛的……”
陌影開始恐懼,腰際被他擁住,不明白他說的痛是指什麼。
她渾身動彈不得,連眉梢都無法挪動分毫。
這封穴的手法是父王所授,她想凝聚內力,血脈似被堵塞。
驚覺懷中的身子在顫抖,他嘲諷失笑,“你當我是百里遙?還是百里羿?別怕,我不會做不該做的事。”
她沒有當他是其他人,只是聽出他口氣中的絕望,怕他會做下無可挽回的傻事。
“嚴陌影,你知不知道是你欺人太甚?!”他突然又莫名地怒。
陌影不知自己何處欺了他,自從回來,她鮮少對他說話,總共說了不過三五句。他喜歡養那些花樓女子在府中,他養便是,她不會再管。
“三年,杳無音訊,你可以憎恨七哥,爲什麼連我也忘記?你喜歡那些男寵,也不肯喜歡我,爲什麼?”
陌影只能聽着,黑暗中毛骨悚然,聽到他身上傳來血肉被刺穿的聲音,她不可之心地一顫,努力地向後仰身體,就見他把一把匕首,刺在了心口……
“我愛你十年,比他們任何一個甚至比七哥,比四哥愛你都多。爲什麼你可以接納那個鳳純,也不要我?你告訴我!”
他的手捧住她的臉兒,耐心地等待一個答案,卻分明並不需要她回答。
陌影恐懼地紅了眼睛,拼力凝聚真氣,要重開穴道,“噗——”一口血,噴在他的胸前。
她的精純之血,沿着匕首,滲進他的胸膛裡。
她忘了,父王所有的武功,都是爲了殺狼人和吸血鬼所創,一旦衝開穴道,必要損傷心脈。
她顧不得自己痛,見他癱在地上,忙摸索着,拔掉他胸口的匕首,咬破手腕,喂進他口中……
他抗拒吞嚥,也不肯理會她。
她直接把血滴在他心口的傷口上,身體突然被抱住,她摔在滿地泥濘裡,無力再掙扎。
他只是抱着她,孩子似地,悲慟地大哭起來。
“如果不是南贏王早就看中七哥,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陌影不明白他的話,父王怎麼可能中意百里玹夜?
來不及深究,她就痛得暈厥過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陌影醒過來,眼睛被強光刺痛,忙又眯上,慢慢適應了,才完全睜開。她好像昏睡了許久許久。
窗外的陽光,是正午的,院子裡有孩子們的笑聲。
而她家皇帝夫君,近在咫尺。
他一身月白底的藍色龍紋便服,背靠在牀柱上,一手拿了摺子,一手拿着筆,就這樣將就着姿勢,綠眸專注地盯着奏摺。
那劍眉微皺的樣子,俊雅冷酷,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他的一條腿擋在牀沿,一條腿垂在牀下,還似從前熱戀時的姿勢。
不願看他這樣疲憊,她伸手環住他的腿,臉兒親暱靠在他腿邊,心裡酸楚難言。也無法形容,能再看到他在身邊的驚喜。
“玹夜,我醒了。”
“嗯?”他看她一眼,忙擱下奏摺和筆,大手落在她的發頂上,關切地柔聲問道,“可還有哪裡痛?”
“沒有了。”
赫然想起暈厥前的一幕,她心有餘悸地按住心口,那股心脈重創的刺痛似還在。
“我是怎麼回來的?”
“兩天前,你失蹤,朕帶人找遍,也不見你的蹤影,多虧了驚宸循着牽引,帶朕入了那地道,發現你暈厥在泥水裡。”
“哦。”
“怎去了那裡面?”
“跟蹤三個人進去的,我看到他們和百里遙說話,就跟過去了。”
“都說什麼了?”
“說要百里遙相助復仇。”
“那三個人呢?”
“被我殺了。”
“沒見着屍體。”
“被我燒了。那功夫你知道的,是紅煞教給我的。”“三年來,你倒是學會了不少本事。”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又問,“知道那地道通往哪兒的嗎?”
“那三人死前說了,是通往八王府的,八王側妃收了銀子,放他們進去的。”
“你可知,你失血過多,差點死在那個地道里?”
“怎麼可能?我是吸血鬼,能自行痊癒。”
“可是你的痊癒能力也被封了,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陌影怔愣。
百里祺只是封了她的穴道而已,怎麼可能連痊癒能力都封死?
“那就是老八的厲害之處,他真是像極了朕,心思縝密,連自殺都設想到這一步。當時,他就在你身邊,等着你血液流盡而亡,而他的心口刺了一把匕首……所幸當時發現及時。”
陌影啞然,淚奪眶而出,語塞良久,尋不到聲響。
她的夫君原來是在試探她,就這樣不動聲色,眯眼靜聽,聽着她編造謊言,聽着她去給一個癡情十年的暗戀者討得一線生機,聽着她愚蠢的話穿幫。她卻連她的半分怒氣都察覺不到
百里玹夜見她臉上再無表情,以手爲梳,幫她理順了耳畔的髮絲。
“他在牢裡,本來已經死掉的,你的血入了他的心,他抱着你一整夜,沒有死成,反而成了吸血鬼。怕他咬舌自盡,朕給他吃了軟筋散。你若是想原諒他,朕這就派人去放了他。”
百里玹夜說完,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有那麼一刻,陌影不敢回答,她擔心,自己若是爲百里祺求情,反而會害死他。
可她終於還是忠於心裡的決定,“要他活着。”
“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朕尊重你。”
說完,他站起身來,叫了貼身的護衛進來,把摺子搬回御書房。
然後,他背對着牀榻站了片刻,又叫繡衿和玲瓏進來,“繡衿,伺候皇貴妃用膳,她剛醒,別讓她吃多了,給她一盅血即可。”
“是,陛下!”繡衿應下,擔心地看陌影。
“玲瓏,你去……把小皇子和小公主送到太傅那邊,他們該讀書了。”
“陛下,娘娘既然醒了……”
“叫你去,你就去。”
“是。”玲瓏臉色蒼白地應下,不敢看牀榻上掙扎起身的女子,轉身匆匆奔出去。
陌影眼見着那俊偉的龍袍身影出了殿門,張口,終是沒有說出話。如果他認爲她錯了,那便是錯了吧,可是,百里祺怎就被她變成吸血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