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虎口奪食
傍晚,李未央站在庭院裡,默默看着眼前的雨絲,神情有些捉摸不定。趙月看到她如此,便上前爲她披上一襲披風,低聲道:“小姐,天涼了,您要保重身體。”
李未央回頭看了她一眼,卻是微微一笑道:“趙月,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趙月一愣,隨即低頭道:“回小姐,奴婢跟着您已經有四年多了。”
李未央輕輕嘆息一聲:“日子原來過得這麼快,不知不覺就已經四年了。”趙月聽到李未央如此感慨的語氣,不由有些疑惑。李未央瞧她一眼並不多加解釋,只淡淡地道:“這幾年來,咱們經歷了不少的風雨,每一次我都覺得能夠平安度過,可是如今我卻第一次覺得沒有把握。”趙月聽到對方這樣說,不由更加驚訝。
此時,一道聲音突然響起:“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失落,難道這一回情形真的很不妙嗎?”這是元烈的聲音,李未央沒有回頭,便可以輕易分辨出來。
趙月輕輕的退到了一邊,元烈走了過來,看着李未央的側臉,面上帶着一貫的笑容:“未央,你爲什麼要這麼擔心,這都不像你了。”
李未央失笑:“難道李未央就應該是一個戰無不勝的人嗎?這世上總不是所有事情都盡如人意的,我也不是任何時候都能想出退敵之法。”
元烈皺了皺眉頭,道:“你是怪郭敦魯莽?他這個性又不是第一天,不必理會。”
李未央搖了搖頭,輕聲地道:“若非我先與臨安公主結仇,也不至於和裴後鬧得水火不容。裴後如今這麼急吼吼的要針對郭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爲了對付我。郭敦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棋子,裴皇后不會無緣無故的拉他下水,她真正的目的只是爲了要將我至諸死地罷了。”
元烈當然知道裴後打擊郭敦的真實目的是爲了藉此打擊李未央,但是他並不覺得這次就必輸無疑,他上前一步,輕輕地挽起了李未央的手,柔聲道:“這根本就不關你的事,即便你不存在,郭家總有一日還會和裴氏對上,一山不容二虎,裴家絕對不會允許郭家這樣勢力的存在,更何況靜王野心勃勃,他一心想要取太子而代之,縱然郭家不想捲入,最終還是會被裴皇后視爲眼中釘的,你的存在只不過是加速了這個進程而已。”
李未央何嘗不知道呢?她的目光看起來很有些少見的疑慮:“可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裴後這樣的對手。”這麼多年來她遇到很多人卻從未覺得忐忑,可這一回,她卻完全不知道對方下一步會怎麼走。
元烈輕輕一笑,道:“裴皇后是一個強大的敵人,你會忌憚她,我並不奇怪。”他心念一動,突然伸出手將她攬進了懷中,淡淡地道:“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有我在,你不必擔心。”
李未央在他的懷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然後微微閉上眼睛假寐。元烈看着她,心中一時百轉千回,用力地將她抱了抱,垂下頭親了親她的面頰,心疼地笑道:“這些事情這麼煩人,不想就不想了,交給我來解決吧!”
李未央倏忽睜開雙眼,目中倒是有三分驚訝:“你能有什麼主意?”
瞧見她露出吃驚的神情,元烈委屈地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竟然也抖動兩下:“不要小看我呀!”
李未央挑起眉頭:“我可不相信你能有什麼好主意。”
元烈好笑的低頭,額頭輕輕抵住李未央的,親暱地蹭了蹭,琥珀色的眼睛此刻笑得彎彎,如同天上的一鉤彎月:“山人自有妙計,不過……你必須先賄賂我,方纔肯告訴你。”他聲音很輕緩,但話語之中卻是無限溫柔。李未央眯了眯眼睛,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他微微一拉,正好兩人四目相對,她笑得輕快,喃喃地問道:“是啊,我的旭王殿下是才智無雙,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會出什麼樣的主意!”
元烈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一怔,隨後便低低笑了起來,無意中發覺兩人靠的如此之近,他眼眸不自覺沉了幾分,似乎變深了。李未央看着對方,只覺那雙眸子幽深的彷彿是漂亮的星海,波瀾壯闊,讓她一眼望進去,便再也不想抽身離去。
卻不料此時突然有人輕輕咳嗽了兩聲,把他們嚇了一跳,立刻分開來。李未央轉頭一看,卻瞧見是郭導和郭澄兩人走了進來。
郭澄滿臉尷尬,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郭導眼中閃過一抹異色,隨即便是笑了開來:“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花前月下,咱們還是好好商量一下該怎麼解決四哥的事吧!”好吧,他就是看不得旭王如此輕鬆,給他添點堵也是好的。
元烈盯着郭導,眸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終究只是淡淡地道:“五公子,聽你所言,似乎是有什麼對策了。”
郭導一愣,隨即頹然地搖了搖頭道:“我和三哥苦思冥想了一天,也沒想出什麼法子,所以還是來求妹妹。”
李未央若有所思地看着郭導,道:“這件事情,我還在想。”
郭導卻上前一步,聲音有些不安道:“那就要快一些。這件事情如今已經送到了陛下的御案之前,恐怕明日就要宣判了。”
李未央皺眉道:“這麼重大的案子,不必經過三司會審嗎?”
郭導卻只是搖頭:“這一次鬧得滿城風雨,謠言四起,陛下十分震怒!恐怕等不到三司會審,他就會先行做出判決的。聽說今天下午郭惠妃和靜王都去求情,可全都被陛下嚴厲斥責一番。郭惠妃苦苦哀求,一直跪在殿前請求陛下饒恕郭敦,但是陛下卻命人強行將郭惠妃叉了出去,我擔心……陛下已經對郭敦起了殺心。”
李未央聽說這個消息,微微一嘆:“聽你所說陛下的確是動了殺機,但我們要找到足夠證據替郭敦脫罪又是不可能的。目前這種情況,有別院的那些護衛、婢女作證,四哥的身上帶着血漬,還有王廣身上的刀傷……四哥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係!”
郭澄面上現出一絲焦灼,道:“那麼,若是讓南康公主她……”
之前李未央已經將一切告訴了郭夫人,所以如今郭家人知道此事並不奇怪。李未央搖了搖頭道:“不妥!若是讓公主出面,別人只會覺得南康公主和王廣有染,不但有辱死者聲名,而且連公主也會拖下水。畢竟公主和郭家的關係世人皆知,所有人都會以爲公主是爲了幫郭敦脫罪,纔會出來作證。想也知道她的證詞非但不能帶來什麼有利的證明,反倒會把整個郭家一起連累了。”
郭導和郭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此事十分難辦。
旭王看着衆人,突然走到窗邊的棋盤邊上,隨手拈起一顆棋子在手上把玩着:“如今這場棋局已然是走到了危險之處,嘉兒,我想問問你。”李未央一愣,隨即看向元烈。元烈笑了笑,眼眸中光華璀璨:“上一回我圍困了你的棋子,你卻從東南面出棋避開我的鋒芒、圍了我的要害,迫使我不得不調轉槍頭來救,以至放棄了大好的局面最終輸給了你,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李未央聽他說的奇妙,不由低頭想了想,片刻之後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眼中露出一絲光彩,盯着元烈道:“這麼說,你手上已經有了制勝之道?!”這個法子她不是沒有想過,只可惜抓住對方要害這種事實在是太難!元烈這樣說顯然是已然找到了!
元烈胸有成竹地道:“今天下午剛剛蒐集齊全,可笑那裴後只知猛攻,卻不料背後失火。我想她若是聰明,定然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李未央思索一番,卻並不盲目樂觀:“想要從裴後的口中奪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這件事一定要機密進行!”
元烈知道李未央是個極端謹慎的人,便笑着點了點頭。郭澄還是不放心道:“你們究竟在說什麼,我依舊聽不明白。”
郭導剛纔已然聽出了門道,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三哥你就放心吧,嘉兒和旭王殿下會有主意的。”
郭澄皺起眉頭,目光在他們三人的面上一一掠過,最後也只能長嘆一聲道:“如此,就一切拜託妹妹和旭王了。”
等到郭導和郭澄二人相攜離去,元烈才轉過頭來,笑眯眯地看着李未央道:“證據到了手上,如何利用讓它發揮最大價值,還要看你的了。”李未央只是淡淡一笑:“說是這麼說,可我卻沒有多少信心能夠在裴後那裡討得便宜。”
元烈窺着周圍已然沒有外人,頓時大爲欣喜,厚臉皮地靠近一步,神秘兮兮地道:“我相信你的實力,當然,也許你還需要一個幫手。”
李未央聞聽此言,似是想起了什麼,報之一笑:“是啊,我還需要一個幫手,或者她未必肯幫我,但只要她在就是極有用的。”
元烈不動聲色地笑了,露出一口算計人時候的亮閃閃牙齒。就在他準備找個機會一親芳澤的時候,卻突然從門外傳來一道聲音,“天色晚了,旭王殿下還是早點回去吧。”回頭一瞧卻是俊朗的五公子郭導又探出頭來,滿面笑容地說道。
元烈臉色一沉,心道我爲你郭家奔走,怎麼取一點利息都不行嗎?還這麼斤斤計較!這廝果真不懷好意!他正在猶豫,那邊郭導已經快步走了回來,一把拖出他的胳膊道:“旭王殿下不想回去嗎?那也無妨,來來來,到我院中陪我下棋也好。”
元烈還來不及開口說話,就已經被笑得張牙舞爪的郭導拖了出去。李未央看到這一幕,不由輕笑起來。趙月看到李未央神色已經恢復了從容,這才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宮中果然有旨意傳來,郭敦被判了斬立決。
聽到這樣的旨意,郭夫人淚流滿面,竟哭昏了過去。齊國公倒還鎮靜,他告訴李未央道:“我昨日入宮請求陛下寬限幾日,至少讓我們咱們有時間尋找到足夠的證據,可是陛下卻執意不肯,十日後就要行刑了!”
李未央冷冷一笑:“這種情形之下,除非有人能夠拿出真實的證據,否則就根本沒有辦法再救下四哥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證據是根本找不到的。”
齊國公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他早已經派人去別院四周搜尋,只希望能夠找到蛛絲馬跡可以證明郭敦是無辜的,然而卻最終一無所獲。再加上監牢之中的郭敦死活也不肯說出他當日去別院究竟是什麼原因。當事人都不肯開口,齊國公縱然有翻雲覆雨之力,也沒有辦法替他翻案啊。
想到這裡齊國公臉上露出深重的憂色,一言不發,直到眼前茶水涼了,他擡起眸子道:“嘉兒,恐怕這一回你四哥他……”
李未央定定看着齊國公,漆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堅定:“父親你放心吧,我會讓四哥平安回家的。”
齊國公心頭一跳,下意識道:“嘉兒你真有把握嗎?十天,只有十天的時間!你能夠在十日之內找到證據?”
李未央卻是輕輕一笑,若有所思:“不需要證據,什麼也不需要。”
齊國公看着李未央完全愣住了,如今這局面連他身邊那些幕僚都找不到接解救之道,嘉兒又能有什麼辦法?她還說不需要證據,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李未央並不預備將一切都說出來,只是神情鄭重道:“父親只需要好好照顧母親就好,其他的……交給我們吧。”說着,她起身再次向齊國公施了一禮,隨後轉身走了出去。齊國公看着女兒的背影,越發覺得疑慮重重。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齊國公始終不見李未央有所行動,甚至她不曾派出任何一個人出去蒐羅證據,也不曾參與齊國公府幕僚們之間的討論,更加不曾爲救援郭敦做絲毫的準備。齊國公看在眼中,越發覺得納悶,眼看着後天就是郭敦的處斬之期,若是還想不到法子,郭敦只有死路一條了!齊國公不禁覺得其實自己也是過於高看嘉兒了,她必定只是一個女孩子,讓她出主意,本來就是過於爲難她了。這樣想着,齊國公不禁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就在此時,李未央卻突然進了書房,向他稟報道:“父親,女兒今日要進宮去看望郭惠妃。”
齊國公看着李未央,露出驚奇之色道:“這時候去看望郭惠妃?”
李未央點了點頭:“惠妃因爲替四哥求情一事在殿中跪了很久,聽說她生了病,所以才召見家人進宮去看望。母親正臥病在牀,祖母身子也不好,只能我去了。”
齊國公最終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看着她道:“嘉兒,凡事盡力就好,不要勉強。”
李未央知道對方或許猜到了什麼,也不點破:“父親放心吧!”
馬車一路到了宮中,李未央下了車,隨後穿過重重宮牆,跟着引領的宮女來到了郭惠妃的宮前。女官迎了出來,輕聲地道:“郭小姐,惠妃娘娘剛剛吃了藥才躺下,奴婢這就去稟報。”
李未央搖了搖手道:“不必,我就在御花園中等候娘娘。”
女官吃了一驚,道:“小姐要去參觀御花園嗎?”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這應該沒有不合規矩,再者說,梅花馬上就要開了吧?”
女官聽到這一句,越發疑惑道:“是,冬日就要到了,早梅很快就會開的,郭小姐是想要欣賞梅花嗎?那奴婢領着您先去御花園走走,等到娘娘醒來,您再拜見也好。”
官家女眷進宮,並不一定要一直在宮中待着,是可以去御花園逛一逛的,這算不上逾矩,只是碰到貴人一定要回避,不可以莽莽撞撞上前拜見。等女官帶着李未央來到花園,卻遠遠瞧見那邊香風縈繞、花團錦簇,早已經有一位貴人在那裡坐着,女官吃了一驚,連忙道:“郭小姐,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李未央看着不遠處皇后的鸞駕,卻是淡淡一笑道:“既然狹路相逢,又何必退卻呢?”說着,她微微一笑,已經舉步向前走去。女官心頭恐懼,要知道皇后娘娘和郭惠妃素來是不對付的,現在郭小姐在宮中若是出了什麼事情,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她想到這裡,越發恐懼不安,可離得這麼近了不去拜見也是不敬的罪過,她連忙吩咐人趕緊回去向郭惠妃報信,這才匆匆地跟上了李未央。
李未央神色從容,面上帶笑,鄭重向皇后行禮道:“臣女見過皇后娘娘,不知娘娘鳳駕在此,臣女打擾了。”
裴皇后一雙鳳目掃來,見到是她卻並不驚訝,只是淡淡一笑道:“原來是郭小姐,今日怎麼有心思進宮來看望你的姑母?”
明天就是郭敦的處斬之期,裴皇后問的這句話,顯然就是在刺激李未央。李未央聽了這句話,神色之中卻看不到半點的緊張焦慮,她上前一步,眼瞳溫煦:“是,惠妃娘娘身體不適,家母委託臣女進宮來看望娘娘。”
裴皇后展顏而笑,看着旁邊的王子矜道:“真是巧,今日王小姐也是入宮來送她替我繡的繡品,你們倆真是心有靈犀,居然碰到一塊兒了!”
旁邊的繡凳之上坐着正是王子矜,她一身衣裳顏色極爲素淨,雖然因爲兄長的死她是不便進宮的,但是裴皇后給的期限又已經到了,所以在請了旨意之後,她只能親自將繡好的山河圖送來給裴後,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居然在這裡會碰到李未央!
王子矜不知道李未央到訪,可李未央卻是算準了王子矜在此處纔會來的。想到這裡,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原來王小姐也在。”
裴皇后的目光在她們二人的臉上掃過,只見李未央相貌清麗,而王子矜卻是風情無限,宛如兩種截然不同的花,各自綻放着美麗的光彩,說不出誰更奪目,她心頭漫過一絲冷笑,面上難得慈和道:“既然都來了,那就坐吧。”
旁邊的女官立刻送來一個繡凳,李未央謝了座,就聽見裴皇后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道:“郭惠妃身子可還好嗎?我聽說前兩日她在陛下殿前跪了很久。唉,這件事情說起來也是個意外,我想郭公子應當不是那種大奸大惡之徒,還要請王小姐節哀順便纔是。”
王子矜面色一變,隨即低下頭去:“是,娘娘。”
裴皇后一雙瞳仁一瞬不瞬,目光落在李未央的身上,道:“依我的本心當然是希望兩家能夠握手言和的,但是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不處決郭公子只怕難以平民憤。郭小姐,回去之後還是要好好照料你的父母,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想必傷心得很。”
李未央眯起秀長眼睛,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繡着精緻梅花的袖子,謙卑道:“娘娘此言甚是,只是我四哥雖是莽撞的人,卻並不是這等大奸大惡之徒,所以我相信真兇至今還逍遙法外。”
王子矜心頭一跳,看了李未央一眼,神色中流露出些微異樣。
裴皇后脣畔含着一絲冷笑,在她心中李未央已然是走投無路了,要不然也不會再度進宮來求郭惠妃,此刻聽見李未央這樣說,裴皇后只當她是死鴨子嘴硬,也不以爲意地道:“郭小姐,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又何必出言狡辯呢?明日就是除斬之期,哪怕你舌燦如花,也沒有辦法更改這結局!”
李未央不緊不慢地道:“娘娘說的是,郭嘉的確是想要力挽狂瀾,可惜無力迴天。若是換了娘娘開口求情,想必陛下會聽您的暫時緩一緩這刑罰,另行捉拿真兇。”
裴皇后眼中的嘲諷之意更甚,聽郭嘉這意思難道是希望自己開口饒了郭敦?這丫頭還真是敢想,原本就是自己一手設計了一切,又怎麼會無緣無故放了對方!
李未央看出裴後心底的得意,陰謀詭計得逞之後,再深沉的人也難掩這種心態。她抿脣又是一笑:“王小姐入宮是爲了何事?”
王子矜淡淡地道:“今日我入宮是爲娘娘送山河圖的。”
李未央面上露出些許期盼道:“臣女對繡品也有幾分心得,不知娘娘可否賞給臣女欣賞一二?”
裴皇后聞聽此言,長眉一挑,招了招手,吩咐身邊的人道:“沒有聽見郭小姐說的話嗎?拿去給她瞧瞧。”
宮女立刻將山河圖送到了李未央的身邊,李未央展開,只見這一幅山河圖氣勢磅礴,繡工卻嬌妍精細,不由笑了起來,語帶讚賞道:“王小姐果然是繡工出衆、獨具慧心。看這山河圖上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都是栩栩如生,想必陛下壽辰之時會對王小姐的禮物大加讚賞。”
裴皇后絕美的面上無比雍容:“郭小姐果然有眼光,子矜的繡藝的確是冠絕天下。”
李未央又觀賞片刻,烏黑的眸子裡含着一層沉鬱光芒:“這個地方——似乎是荷州。”
王子矜一愣,隨即看了一眼她手指停留的方向:“是,是荷州。”
李未央輕輕搖了搖頭:“如今荷州這兩日可出了大事,王小姐可知道嗎?”
裴皇后神情冷淡了下來,王子衿不明所以:“哦,這我倒是不曾知曉,不知出了什麼大事?”
李未央微笑着道:“荷州煤礦豐富,很多荷州人都是靠着私開煤窯發財,陛下早已經有了旨意,說所有的煤窯都是歸於國家,可有些人還是知法犯法,坐監偷採。若僅僅如此就罷了,爲了掩飾罪行,他們甚至放水淹人,意圖消滅證據。半月前陛下的監察御史秘密巡查到荷州,那些人倉皇滅口,竟釀出了一個大事故,一下子淹死了兩百多名的礦工。娘娘,這麼大的事情,您難道還不知情嗎?”
裴皇后微微眯了眼,神色越發冰冷道:“是麼,這些人竟然如此膽大包天,淹死了兩百名礦工?”
李未央點了點頭,似乎對裴後不知道此事十分驚訝:“是啊,雖說這兩百名礦工都是朝廷的囚犯,其中也不乏大奸大惡之徒,可是這些人本不該在私窯出現……偏偏那些私窯主買通了官府,竟將這些囚犯偷偷運去開採煤礦。被人發現之後爲了掩蓋罪行,又放水淹了煤礦,將這些犯人全部淹死。盜竊國家財物不說還殺人滅口,此等罪行真是令人髮指!”
王子矜露出了瞠目結舌的表情,她不知道李未央爲什麼會突然提到此事,更不知道荷州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她下意識看了一眼裴皇后,卻見到對方雖然面色依舊平靜,可眉心卻不自覺的抖動了一下。
李未央已經繼續說了下去:“這些人如此膽大妄爲,若是陛下知道,想必會重懲!只是我卻擔心他們背後有不少的保護傘,甚至官商勾結,搭股吃紅。”
王子矜明知道此刻自己不插嘴爲妙,可卻依舊不禁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李未央淡淡一笑:“我無意中得到了數個煤窯合股的約定書,其中有個人十分奇怪,他一般只出少許象徵性的錢財,可是最後分紅卻拿了最大頭,有的時候甚至是一分錢也不拿出來,卻白佔八成的股份。你說是不是很奇怪?一個人既沒有地,又不出資金,還不承擔辦礦的責任,更不會下窯去挖煤,卻白得這麼多錢,王小姐,你猜猜是什麼緣故呢?”
王子矜皺起眉頭,李未央的話其實很明白,朝中有人做了這些私窯煤礦礦主的保護傘,而他的目的就是爲了獲取鉅額的採礦利潤。但是礦產是屬於國家的,尤其是到這一朝,皇帝對於那些私開煤窯的人,無一不是生吞活剝、嚴厲懲處,一旦抓住一個,當事人要殺頭還要株連九族,幾乎是和謀反同罪!可是由於採礦的鉅額利潤,還是不斷有人投入這項產業之中,爲了能夠平安地躲過皇帝的耳目,他們不得不尋找靠山。聽李未央所言,這一次出事的私窯,必定也是有靠山的,而且這個靠山恐怕還不小。王子矜是何等聰明之人,她很快聯想到了什麼,隨即便看向了裴後。
裴後強行壓住跳動的眉心,淡淡道:“你們都下去吧,我有話要向兩位小姐說。”聽到裴後這樣吩咐,所有的宮女便都低頭退出涼亭。李未央的目光轉向裴後,面上笑得十分和悅。
王子矜瞧着李未央的神色,只覺那一雙平淡的眸子無波無瀾,絲毫沒有異樣,彷彿一首古琴曲,優雅而安靜,卻又透出不動聲色的寒芒。王子矜這才覺得郭嘉做戲比她厲害得多,面對裴後竟然也能如此的鎮定!
裴皇后良久沒有說話,氣氛一時之間變得十分古怪。直到王子衿額頭有冷汗滲出,裴後才嘆了一口氣,道:“那份約定書在你手中嗎?”
李未央微微一笑:“若是不在,我怎麼會入宮呢?”
“果然是隻小狐狸!”裴皇后冷冷地道:“你今天是來威脅我。”
李未央自然露出一絲笑意,面上卻沒有得意之色:“臣女不敢,娘娘說的太嚴重了,若僅僅是貪污幾百萬兩庫銀,想必陛下還不會震怒,可是私吞礦產,而且還下令殺人滅口,這個罪名可就大了,縱然陛下不想追究,娘娘也有意偏袒,只怕也無法庇護那背後之人。畢竟這等罪大惡極的事情不做則已,一旦做了,名聲也就全完了。”
裴皇后心頭勃發的怒氣再也忍耐不住,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右手尾指帶着的護甲竟然“啪”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那清脆的聲音讓王子矜心頭一跳,她下意識地離開凳子當即跪倒在地。而她對面的李未央卻是從容的坐着,搖桿挺得筆直,神色也沒有絲毫的變化。王子矜身體一顫,在這片刻之中自己和李未央的高下已分,面對裴皇后的壓力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倒,而李未央卻是毫無反應……這說明僅僅在定力上,自己就和對方相差甚遠。爲什麼,明明年紀差不多,對方卻能如此鎮定?!
李未央一雙清冷的眸子看向裴後,微笑道:“娘娘何必動怒,臣女不過實話實說罷了。”
裴皇后呼吸瞬間急促起來,添了幾分凝重與深沉:“你以爲僅憑私窯一案,就能夠把太子拉下馬?”
李未央輕笑出聲:“論揣摩聖意,我無論如何是比不上皇后娘娘的,只能靠勤能補拙了。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賭一賭,”說完,她修長的手指再一次拂過那美麗的山河圖,卻是拔下發間的簪子在繡品上輕輕劃過,所到之處,皆是繡線零落,絲絲斷裂,“只是越完美的東西越是經不起損傷,就像這幅繡品,一根尖利的簪子就能徹徹底底的毀掉!娘娘,您可要慎重一些,千萬不要因爲一時意氣,就犯了大錯。”
“你!”王子衿瞧見自己小心翼翼不眠不休繡好的東西竟然一朝盡毀,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未央。
李未央看了王子衿一眼,卻是淡淡含笑,用那殘次的繡品輕輕拭去簪子上的塵埃,然後隨意地丟在了地上。
“郭嘉,明人跟前不說暗話,你將那一份合約交出來吧。就算你賣本宮一個人情,我不會虧待你的。”裴皇后凝住了眉,淡淡地道。
李未央不動聲色,只是微笑道:“娘娘,這份約定書……臣女自然拱手奉上,只不過呢,這麼重要的東西換一條人命,還是值得的!”
裴皇后早已不耐煩再聽下去,掩飾不住眼中簇簇躍動的火苗,騰地站了起來冷冷道:“你放心吧,我總要叫你滿意就是。”說話之間,她已經背過身去,終於疲憊不勝似地閉了閉眼,才揚起聲音道:“來人,送兩位小姐出宮。”
王子矜和李未央一同走出了御花園。王子矜腳下一崴,幾乎跪倒。李未央微笑着扶住她,柔聲道:“王小姐,何必這麼緊張?”
王子矜額頭冷汗直下,她看着李未央道,目中閃過一絲憤怒:“你利用我。”
這是肯定句,可見對方早已心中有數。李未央卻是故意露出驚訝之色:“王小姐此言差矣,我只不過是挑了個你在的時候纔來見皇后而已,怎麼就說得上利用了?”
王子矜冷冷一笑道:“不要裝模裝樣了,你明明知道我在這裡,故意找上門來,不過就是要誘導裴後以爲我和你串通,難道不是嗎?”
李未央輕輕一嘆道:“王小姐果然聰明,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想到了這一層,不錯,我只不過借你踩上一踩,想必你寬宏大量,不會介意吧。”
怎麼可能不介意?王子矜深吸一口氣,道:“郭嘉,你果然是厲害,厲害的很哪!我不過是在哥哥的喪禮上給了你閉門羹,你轉過頭來就猛地扇了我一巴掌,狠,真夠狠的!”一連說了幾個狠字,都沒辦法表達她現在惱怒的心情。
李未央笑了笑道:“王小姐早就已經不可能成爲裴後的盟友了,我這麼做也不過就是在推你一把而已,你又何必這麼生氣?”
王子矜卻不上當,逼問道:“你是如何弄到那合約書的?”
李未央微笑道:“從很久之前開始我就一直在蒐集這些證據,只不過時機還不成熟,沒有辦法立刻拿出來罷了。”這一些證據是元烈秘密找到的,原本預備用在關鍵時刻去對付那個人,可是此刻爲了救郭敦,卻不得不拿出來,雖然有些可惜,但是現在能夠看到裴後吃鱉的模樣,李未央還是覺得心頭暢快。
此時見到王子矜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李未央略略挑起眉頭:“這世上沒有人會毫無弱點,裴後也是如此,我們在尋找裴家虧空的證據之時,因緣巧合的發現了他們和一些朝中大臣交往賄賂的證據。不僅如此,還秘密找到了裴家在荷州、蘭州、滄州、賀州等八個地方都有私窯,他們以手中的權力入股,空手套白狼。你說這樣的事情若是宣揚出去,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王子矜心頭一動道:“裴家?他們沒有這麼大的膽子,也沒有這麼大的權力!果真是太子!”剛纔聽到李未央突兀地和裴後提起太子她就已經懷疑了,現在纔算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陽光之下,李未央笑得十分輕柔美麗,卻叫王子矜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她沒有看錯,眼前的女子不但聰明、善於謀劃,而且手段狠辣,裴皇后先下手爲強,居然沒能整死她,反而讓她扳回一程。
王子矜強自忍耐自己心頭的不甘和震驚,面上冷淡道:“原來你是在引蛇出洞。”
李未央微笑:“王小姐客氣了,天色不早,我該走了,咱們改日再見!對了,那幅繡品已經毀了,恐怕王小姐要受受累,在半月之內趕出來送上,可別太辛苦了。”說着,李未央已經轉身離去。王子矜看着對方的背影,良久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而此時回到宮中的裴皇后,卻是大發雷霆。不知事情嚴重性的太子迎了上來,劈頭就問道:“母后,您怎麼了?”
裴皇后一揚手,竟然狠狠地給了太子一個耳光,太子沒有防備,竟一時被她打翻在地,可見裴後用力之大。太子捂着臉吃驚地看着裴後卻不敢分辨,立刻跪好,道:“母后,您到底怎麼回事,兒臣犯了什麼錯嗎?”
裴皇后指着他,手指卻在顫抖,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來。良久,她深吸一口氣道:“滾出去!”
太子看到裴皇后一副氣極了、眼中有火的模樣,越發的不明白,他大聲道:“兒臣不知犯了什麼錯,母后您總要給一個準信吧。”
裴皇后向外一指,竟然完全失態地尖叫道:“你給我滾出去!”太子心頭大爲驚恐,卻實在沒有辦法,只能一步三回頭地匆匆退了出去。
裴皇后看着他的背影,卻是頹然地坐倒在自己的椅子上,過了一會兒,她才向旁邊說道:“出來吧。”
嬴楚從一旁的幔帳之後走出,跪倒在地,裴後道:“你都聽到了?”
嬴楚點了點頭道:“微臣斗膽,請娘娘恕罪。”
裴後閉上眼睛,面上露出從未有過的惱恨:“這個兒子真是讓我太失望了,一點用都沒有,只會拖後腿!”
嬴楚看着裴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吃驚的神情,不管在任何時候,裴後都是意氣風發,一切盡在掌握,可是今天她卻顯得特別的頹唐,原本絕美的面孔雖然依舊動人,卻是無比的憂傷。此時,風吹動宮殿房樑上的蟲洞,發出既像嘆息又像嗚咽的聲音,裴後緩緩睜開眼睛,搖了搖頭道:“他真是太讓我失望了,若不是因爲他,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嬴楚深深地低下頭去,這世上沒有人是沒有弱點的,裴後的弱點就是太子,即便她不在意這個兒子,可所有人都知道,裴後用來爭奪皇位的最大籌碼就是太子,可是無論她如何約束太子,這個人終究是會犯錯的!而這些錯處,恰好就被對方捉住了,嬴楚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請娘娘不要過於生氣,機會總還是有的。”
裴後眉目凝起,看着嬴楚道:“你拿着我的手書去見太傅,請他即可進宮求見陛下。另外……叫那個刺客主動出來認罪。”嬴楚吃了一驚,卻不敢再多問爲什麼,只是應了一聲,才退了出去。
此刻殿外陽光已經衝破了雲層,可是殿中卻是一片陰冷。裴後在昏暗的環境之中坐了很久,終究只是嘆了一口氣。
第二日一早,囚車的車軸滾動着,一路向刑場而去。沿街無數的百姓圍觀,縱然士兵們一直圍堵着,不讓任何人進來,卻還是好多人將身體探了出來,伸長了脖子觀看。兩旁的茶樓酒肆早已被人預定一空,所有的達官貴人也是爭前恐後地伸出大半個身體,居高臨下地對着囚車指指點點,所說的無非是郭家如何不自量力,先是得罪了裴氏,又得罪了王家,這一回可好,郭家的兒子被處斬了……在他們口中,王家已經變成了可憐的受害者了,畢竟他們一連損失了兩個兒子,早早承受喪子之痛鎮東將軍王瓊聽說已經一病不起,若是陛下再不株殺這殺人兇手,恐怕王家非要上殿討個公道不可。其實誰都沒有親眼看到當初在別院發生的事情,可是自然有人在民間悄悄傳播,一傳十,十傳百,一來二去,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王廣是爲什麼被殺的。
百姓們最是愚昧,向來都是人云亦云,他們看到這囚車中是殺人犯,便不停地對他指指點點,“啪”的一聲,一個臭雞蛋砸到了郭敦的臉上,一片爛菜葉也隨之摔在了他的頭上,他眨了眨眼睛,嘴角的弧度緩慢地牽起,卻是深深的自嘲。
此時他雖然一身狼狽,卻依舊不脫郭家人的氣度。到底刑場之後,監斬官是刑部尚書,他在監斬席上淡淡的看着這一切,便高聲吩咐人在刑場周圍圍上一圈白布,以防血噴濺出來,濺到百姓身上,引起不必要的動亂。
郭敦被壓得跪倒在地上,插在身後的木牌被劊子手拿了去,頭也被人按倒在地,劊子手高高舉起的大刀將太陽的光反射出來,刺得他的面部生疼。
郭敦第一次感到悔恨,原來自己衝動,竟然會造成這樣的結局!呼嘯而過的刀鋒越來越近的逼迫他的脖子,死亡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百姓們互相推搡着,爭先恐後地目睹這一殺頭的景象。
就在此時,忽然聽到一道聲音大聲地道:“陛下有令,刀下留人!”聽到這八個人,郭敦卻是吃了一驚,他擡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一幕,一個藍衣太監手中捧着陛下的諭旨,闖入了刑場。刑部尚書慌忙接旨,而那些原本要砍他頭顱的劊子手也全都跪倒在地。
聽完了皇帝的旨意,衆人都露出震驚的神情,郭敦竟然被開釋了?!他這是什麼樣的運氣,竟然有這等好事發生在他的頭上!一陣涼風吹來,郭敦只覺得自己從鬼門關上走了一圈。
郭敦的事情就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雖然有很多的御史和朝臣剛開始紛紛上表彈劾,但是在殺人真兇去刑部認罪之後,這些彈劾就沒有了力量。是啊,真兇都已經出現,自己認罪了,誰還能說郭敦是殺人兇手呢?
有心人將事情傳的沸沸揚揚,郭敦卻是一臉慚愧的邁入了郭府,迎頭就向郭夫人跪下道:“母親,都是兒子的不是。”
郭夫人擦去了眼淚,連聲道:“起來吧,起來吧,娘都知道你受委屈了。”
李未央在一旁冷眼瞧着,卻是淡淡一笑。旁邊的郭澄拍了拍郭導的肩膀,悄聲道:“妹妹明明可以早一點救出四哥,爲什麼要讓他堅持到最後一刻?”
郭導冷笑一聲道:“這是爲了讓他知道教訓!”
郭敦走到李未央面前,竟然一下子跪倒在地,面上無比愧疚:“謝謝妹妹你的救命之恩……”
李未央看着他,卻是輕輕鬆了口氣,語氣平靜地道:“四哥,這次我是看在母親的面上才救你,若是下回你再惹出事來,我只能給你多燒點紙錢了。”
郭敦面上冷汗滾滾,連聲道不敢。
李未央微微一笑,親自攙扶起他道:“起來吧,這一回總算是讓對方無功而返,可要是想給他們致命一擊,咱們還需好好籌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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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szbanban昨天悲傷了一把,以爲自己被拒之門外了,哈哈哈哈,這誤會多大啊,太瓊瑤了==特別鳴謝北兮月和黑強龍高達童鞋的打賞……我最近說話總是親啊親的,一時總有人誤會我是淘寶賣家,咳咳咳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