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驚鴻一瞥
“你這是什麼意思?”轉角處,李未央皺眉。
“成爲郭氏的女兒,你手上的籌碼會變得更多,這樣不好嗎?”溫小樓笑了。
李未央眉頭皺得更緊:“我是問你,明知道小蠻纔是郭夫人的親生女兒,爲什麼要撒謊?”
溫小樓淡淡道:“她已經死了。”
李未央不悅,道:“那又如何?”小蠻的生死,影響到她和郭夫人之間的血緣嗎?不會的。
“我在想——其實我們挺有緣分的,不是嗎?明明沒有任何的關聯,卻能碰到一起。”溫小樓面上露出一絲冰涼的自嘲之色。也許他並不希望有這種緣分,若是可能,他情願沒有碰到過李未央,情願從來沒有來過大都,只要守着小蠻,哪怕在荒涼的地方流浪賣藝,也比如今這種天人永隔的局面要好得多。
李未央道:“你究竟想要說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溫小樓搖頭,神色又黯了幾分,“若是小蠻不死,郭夫人一定會努力認下她,可小蠻是什麼身份,一個下賤的戲子。戲子是什麼玩意兒?跟娼妓比又好多少?她登過臺,無數人認識她,縱然清清白白,這卑賤的身份也是甩不脫的,會跟着她一輩子。郭家權勢再大,也無法堵住天下人悠悠衆口。小蠻喜歡唱戲,喜歡跟孩子們一起玩,喜歡在田野裡奔跑,天生適合自由自在的生活,快快樂樂的日子,那種大宅門裡頭的拘束,會叫她比死更難受。所以,縱然她活着,我也不會讓她跟着郭夫人走的。”
李未央凝視着他,緩緩道:“我想聽真話。”
溫小樓冷笑,道:“真話就是,若是我告訴郭夫人,小蠻已經死了,她會傷心會憤怒,卻未必能替小蠻報仇。”
“小蠻是她的親生女兒,她定然會替小蠻報仇的。”李未央搖頭。
“哈!”溫小樓的笑容更冷,“郭夫人或許會怨憤失落好一段日子,可小蠻畢竟不是在她身邊長大,感情到底如何且不去說她,郭家會不會爲了一個毫無感情的女兒去得罪燕王元毓呢?和燕王作對,就是和裴皇后作對,若我是齊國公,也不會爲了一個已經死掉的女兒賠上整個家族的前途!”
他說着這樣冷漠的話,眼睛裡的神情卻是絕望的。李未央嘆息,也許郭夫人對小蠻的愛女之情強烈到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可齊國公呢,他揹負着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他會同意這樣做嗎?李未央不瞭解齊國公,若他是一個李蕭然一樣的人,那他只會當做從來沒有過這個女兒,也好過承認自己的親生骨肉淪落爲一個下九流的女戲子。正因如此,溫小樓纔不願意冒險。
“你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溫小樓微微揚起眼角,看着李未央,“所以,該怎麼辦,不是很清楚了嗎?”
李未央應該毫不猶豫抓住這個機會,踩着小蠻的身份往上爬。是啊,過去的多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做的,現在又有什麼好內疚的呢?李未央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再幽幽吐出去,然後望着溫小樓,低聲說:“這個風險太大了。”
溫小樓笑了,道:“風險?你會怕嗎?哦,我忘記了,你會擔心被仇人認出來吧。不過,那是你自己的事了。”
李未央看着溫小樓,嘆了一口氣,此人命運不幸,痛失所愛,從某方面來說,他確實可憐,但另一方面,他城府很深,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顧及任何後果。他讓自己頂替小蠻進入郭家,真正的後果卻不會爲她考慮。他的意思很明白,你若是有本事,就在郭家站穩腳跟,利用郭家的權勢,圖謀復仇。你要是沒本事,被人認出來了,就活該倒黴,生死無尤。這個人啊,真是無情無義……
溫小樓依然睜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未央。
“你選擇進入郭家,意味着你揹負的風險更大,難度也更大。若是可以太太平平地讓郭家人承認了你,那是萬幸,一旦被人拆穿,恐怕會死無葬身之地,別說越西,郭家那些人第一個就不放過你。”溫小樓說到這裡,笑了笑,笑容很複雜,很難說清他究竟是帶着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看着李未央,彷彿是怨恨她取代了本該屬於小蠻的地位,卻又帶了一點哀求,“但是,若你成功了,郭家一定能幫助你走得更高、更遠,甚至遠遠超過你的想象。”
李未央冷笑了一聲,道:“是啊,得失你都替我考慮的很清楚,我失敗了,對你毫無害處,你一轉身就可以離開越西,可我若是成功了,就能替你和小蠻復仇。果真是好算盤啊。”
溫小樓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說的哪裡話,我們不是早有約定嗎,你若是敗了,我怎麼會丟下你自己離開呢?”
跟小蠻比起來,這個人真是既狡猾又自私啊,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那麼喜歡小蠻……不,或許是,身在黑暗之中的人都會嚮往光明吧,就像是溫小樓那樣看重小蠻,就連她李未央,一樣無法拒絕那麼一雙善良的眼睛。
李未央看了一眼雅間,宋媽媽探出頭來,焦急地看着這個方向,彷彿在等待她。李未央回過頭,輕輕一笑,道:“溫小樓。”
溫小樓不由望着她,露出些微吃驚的神情。
“我要進入郭家。”李未央凝視着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
溫小樓的面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懼的神情。李未央還在繼續說下去:“沒有人知道小蠻的存在,除了你。我若是殺了你,別人再如何懷疑我,都沒有證據了。因爲佛珠在我的手上,我就是真正的郭嘉。”
溫小樓看着那雙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找不見一絲屬於人的感情。他心頭掠過一陣驚恐,他怎麼會一時大意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是怎樣一個人,他怎麼會以爲自己可以利用她、誘騙她爲自己復仇呢!李未央想要殺他,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那麼容易……
氣氛一時之間,彷彿緊張無比,溫小樓的後背,不由自主被汗水打溼了。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她這一笑,彷彿冰雪初融,立刻就帶了幾分溫和,彷彿剛纔所說的不過是玩笑話:“溫小樓,有些話,我只說一次,你好好記着。”
溫小樓震撼地看着她。
“你很聰明,比別人更懂得察言觀色,也更明白怎麼抓住人的弱點,利用他爲你辦事。這是你與生俱來的頭腦,也是你的優勢。可你要知道,很多事情過猶不及,若是你把握不好尺度,聰明過了頭,還讓別人知道,可就不是什麼好事了。”李未央說到這裡,凝眸一笑,“在這場遊戲之中,我纔是主人,你,記住自己的身份!再有僭越,我會讓你去陪小蠻。想必,她一個人會很寂寞的。”
溫小樓的聲音開始發顫:“你……”
“別忘了,你當時是怎麼殺死薛貴的,若是我將此事透露給戶部尚書知曉,你溫小樓能平安逃出大都嗎?所以,我贏,你贏,我死,你也別想逃出生天,你的一切機會都掌握在我的手上,明白了嗎?”李未央的眼睛那般明亮,卻又深不見底,帶着一種可怕的,足以撼動心扉的力量。
溫小樓突然明白了過來,李未央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他,任由他殺了薛貴纔出手,這樣的把柄在她的手上,自己若是有一丁半點的背叛之心,必將死無葬身之地。而眼前的少女,還在微笑着,彷彿孩子一樣的天真。
跟小蠻一樣的美麗溫柔,可是一個像太陽般的溫暖,一個卻像月亮似的寒冷。溫小樓的腦海之中,突然回憶起那一天見到的場景。是啊,小蠻什麼都會聽從他的吩咐,可是李未央,要的卻是絕對的主宰。他原本以爲她是一個女子,他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方法輕易地操控她,操控這場復仇,現在看來,是自己太天真了。跟她合作,根本是在和魔鬼打交道,一個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
難道現在要放棄嗎?溫小樓的心在顫抖。不,他不放棄,他對自己發過誓的……在元毓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折磨小蠻時,他對自己發過誓——要記住小蠻的屈辱、悲痛和絕望,他要報仇!他一定要報仇!溫小樓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會出賣你。”
李未央溫柔的看着他,道:“不,是不會出賣小蠻。”
溫小樓的眼底,彷彿有什麼情緒破碎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哪怕是死,我也不會出賣小蠻。”
微風吹拂着李未央的衣裙,她輕輕地笑了笑,道:“好,既然你已經有所保證,那我便實話告訴你,我不是郭嘉,你也不要期待我會冒名頂替,那是最下乘的法子,明白了嗎?”
說完這一句話,她再不看對方的表情,已經轉身進了屋子。
宋媽媽看着李未央,一臉地期盼:“小姐哪,夫人等着您呢!”李未央看了一眼郭夫人,輕輕皺起了眉頭。郭夫人已經快步走了上來,全神貫注地、非常緊張地看着李未央:“嘉兒,都是娘不好,是娘不小心把你弄丟了,以後娘會好好照顧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郭夫人,我有些話要說,請你屏退左右。”郭夫人怔住,半天都沒有反應,那一雙與小蠻酷似的眼睛,讓李未央心頭涌現出一陣陌生的情緒。宋媽媽瞧見氣氛不對,趕緊對旁邊的丫頭道:“你們都出去守着,不許人進來。”
丫頭們便都退了出去,還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李未央看着郭夫人,道:“郭夫人,很抱歉,但我不是你的女兒,這串佛珠也不屬於我……”郭夫人一下子呆住,像是完全不能反應過來,宋媽媽也吃驚地看着李未央。
李未央鄭重地道:“這佛珠,是我從一個叫小蠻的姑娘手中得來的,而她,早已經不幸去世了……”宋媽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郭夫人深深地抽了口氣,整個人情緒在瞬間更加繃緊了。她整個人,都被那一份強烈的期盼和回憶所攫獲了,根本不能接受這一切,快步地衝上前,一把抓住了李未央的手腕:“不!不!不!你是我的嘉兒,娘一直到處在找你啊……”
李未央用力想要掙脫,可是郭夫人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貴夫人,手指卻像是鐵鉗一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抓住李未央,生怕她逃跑一樣,“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我的嘉兒,你怎麼能不認我呢……”
“夫人!夫人!您快鬆手!”宋媽媽被李未央所言震懾住,見李未央神情不對,趕緊撲過去,緊張地抓住郭夫人的手,哀求道:“夫人,您聽見這位小姐說的話了嗎?她不是咱們家的小姐啊!你是認錯了,真的認錯了,快鬆手……”
然而郭夫人的神情卻極爲不正常,她死命地抓住李未央,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掉:“不,嘉兒,娘知道你怪我沒有保護好你,害得你吃了這麼多苦,可娘也不知道會突然發生兵禍,那時候整個府裡都亂了,娘一直以爲乳孃和護衛都在你身邊,所以就去先去找你祖母,回來的時候才知道乳孃已經死於兵禍,你也不知所蹤了啊……你怪我,怨我,都好,可你是我的女兒啊,你不能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認啊!”
李未央覺得不對,郭夫人此刻情緒失控,像是根本沒聽見她所說的那一切。
她向旁邊的趙月看了一眼,趙月立刻走上來,用力地隔開了郭夫人的手,她畢竟是習武之人,郭夫人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趙月連忙道:“這位夫人,你就放過我家小姐吧,她不是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已經死了啊!”
郭夫人卻突然瞪大眼睛,對趙月怒目而視:“你胡說什麼!嘉兒明明還活着!”
李未央被她驚駭地倒退半步,看着宋媽媽道:“你家夫人這是怎麼回事?”
宋媽媽十分着急,道:“對不住這位小姐,我們夫人過於思念小姐,必定是老毛病又犯了,您千萬別再說不是小姐的話了!”
趙月吃驚道:“你們這是怎麼回事?!越來越糾纏不清了!”說着,她對李未央道:“小姐,咱們快走吧!”
李未央皺眉看了郭夫人一眼,心頭掠過一陣奇異的感覺,她點了點頭,對宋媽媽道:“等郭夫人冷靜一點,咱們再談吧。”
說完,李未央已經轉身離去,郭夫人卻跟在她後面,拼命要去抓住她的袖子,宋媽媽用力抓住郭夫人,李未央眼看已經出了門,郭夫人驚痛焦急,急忙去追,卻栽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宋媽媽一看不好,連聲叫道:“小姐!小姐!夫人暈過去了!”
李未央站住了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面上現出一絲不可置信。
宋媽媽衝出了門,對守候在外面的護衛道:“快!去把國公爺請來!”
隨後,宋媽媽一把抓住了李未央的袖子,竭力低聲哀求道:“小姐,奴婢知道您不是,可求您看在夫人癡心一片的份上,等到國公爺來再計較,好不好?”宋媽媽心頭快速地盤算着,這位小姐哪怕不是郭嘉,按照剛纔的說法,她也一定知道真正的的去向,若是現在讓她這樣走了,茫茫人海,再向何處去尋?!
李未央嘆了一口氣,看在小蠻照顧敏之的份上,她也應該把這件事情交代清楚的。她主動走回去,親自攙扶起郭夫人,讓她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吩咐趙月去倒了一杯茶,遞給郭夫人,見她喝下去,情緒稍微平靜了一些,才柔聲道:“我知道你心急找到女兒,可我真的不是郭嘉。”
“嘉兒,你爲什麼不肯承認呢?我找了你這麼久,日夜哭夜也哭,眼睛都要哭瞎了啊!”郭夫人卻根本聽不進去,癡癡地看着她。
“我不是越西人,我來自大曆,姓李,有自己的父母……”
“好好好,你不是越西人,你有自己的姓氏、有自己的父母,可我纔是你親生的娘啊——”
李未央看郭夫人神智彷彿很不正常,回頭看了宋媽媽一眼,宋媽媽卻是低頭抹眼淚。
因爲這一串佛珠,自己到底捲入怎樣一場難纏的事件之中。李未央幾乎頭痛,跟一個神志不清的人,無論如何都是解釋不清的,只能等齊國公來再說吧。等了不到半個時辰,便有人快步上了樓。
來人相貌儒雅、俊朗,穿着四團蟒袍,腰間一串縭文九龍玉牌繫着如意穗,陽光之中只見二層頂冠上十顆東珠微微顫動,晶瑩生光,富貴逼人中又帶着清華文雅,舉手投足一副大家風範,他似乎來得太急,額頭上掛着汗珠,儘管如此,卻也絲毫沒有墜了那天生的貴氣和儀態。他看到郭夫人滿面都是淚水,剎那間,像被人用錐子猛紮了一下,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大跨步地走進來,一把扶住她道:“夫人,你這是怎麼了?”一邊說,一邊帶着怒意地盯着宋媽媽,“夫人身體不好,誰準你帶她出來的?!”
宋媽媽明顯很畏懼來人,跪倒在地道:“國公爺,奴婢……奴婢是沒法子……”
“哼!一個一個都是沒用的東西,連夫人都照顧不好!”齊國公郭素異常關心他的妻子,雙臂竟緊緊地摟着她,一雙眼睛只關切地看着她,然而郭夫人卻像是沒看見他一般,只盯着李未央不放。郭素這才注意到了夫人的對面還坐着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容貌清秀,氣質高雅,他的腦海之中乍然浮現出一個念頭,道:“難道你是——”能讓妻子這樣失態的,莫非是……他幾乎不敢想下去,一雙眼睛裡已經隱隱透露出激動。
李未央生怕再出現一個誤會的,立刻道:“抱歉,郭夫人彷彿誤會我是她的女兒了,應該是這串佛珠的緣故……”她說着,正要解釋清楚。誰知郭夫人卻掙開郭素的懷抱,上前拉着李未央的袖子,哀求道:“嘉兒,跟娘回去吧,好不好?再不提那些胡話了——”
究竟是誰在說胡話?李未央從未碰到過這種情況,若是往日,她早已甩開這瘋瘋癲癲的貴夫人,轉身就走了,可對方卻是齊國公夫人,她不想惹出更大的麻煩,就得把事情解釋清楚。
“夫人!你先鬆手!”郭素看到了李未央的爲難,便低聲道,“人家已經說過不是咱們的女兒,你這樣苦苦糾纏又有什麼用呢?你會嚇到人家的,快放手,好不好?”聲音裡,竟然像是哀求一般。然而他轉頭卻對着宋媽媽怒聲喝道:“夫人今日吃藥了沒有?”
宋媽媽戰戰兢兢地:“夫人一早出門的時候就服過藥了……”
郭素皺眉,他用力地扭過妻子的身體,大聲道:“湘蘭,這不是咱們的女兒啊!”郭夫人轉頭看着他,聲音極度哀怨,極度悲痛:“我不管!她是嘉兒,她一定就是嘉兒!我親眼看見了佛珠子,她是我的女兒!你欠我的,這是你欠我的,要不是你的疏忽,怎麼會丟掉了嘉兒,你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郭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瞳仁裡閃着螢光,釘子似的站在地下,一聲不言語,一動也不動……
“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拆開我和嘉兒!”郭夫人甩開他,用力地抓住李未央,幾乎要把她的手臂抓出傷痕來,那力氣那麼大,讓李未央一下子皺起了眉頭。郭素悲哀地看着這一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宋媽媽連忙上來哄她:“夫人,你先鬆開小姐吧,她不走了,是不是,小姐,你會一直陪着夫人!”宋媽媽使勁兒向李未央使眼色,李未央蹙眉,但看着郭夫人的眼神執着到可怕,她輕輕點了點頭,道:“好,我不走。”郭夫人眉頭一鬆,宋媽媽趕緊再接再厲道:“夫人,你聽見了嗎?她不走了,快鬆手,小姐的手臂都被你抓青了啊!”
郭夫人茫然地看了一眼,突然被燙到一樣鬆了手,緊張地喃喃地道:“嘉兒,對不起,娘不是故意的——痛不痛?”
郭素一言不發,一直到郭夫人因爲過度疲勞,暈倒在宋媽媽的懷裡,他才頹然地道:“先扶着夫人去一邊休息。”
隨後,他認真地看着李未央,道:“這位小姐,我們需要談一談了。”
“郭夫人她剛剛還好好的,爲什麼會突然——”李未央不解,郭夫人溫柔美麗,大方高貴,無論如何不像是個瘋子,可她的表現,卻根本不能稱之爲正常。
郭素嘆了一口氣,道:“對不起,嚇到你了吧。這十八年來,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寧,經常半夜裡都說聽見女兒在哭,我陪着她走遍了越西的每一個地方,到處去尋找,可卻根本沒有找到女兒的蹤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她有些不正常了,平日裡都好好兒的,一旦提起嘉兒就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所以我一直不讓她出門,只希望她能漸漸忘記這回事,卻沒有想到今天會出這樣的事……”往日裡,齊國公的言行舉止都是從容不迫,一副天璜貴胄氣派,然而他此刻的神情,孤獨落寞到了極點。隨後,他擡起頭,鄭重地看着李未央,道:“這位小姐,請你告訴我,你的佛珠究竟是從何而來。”
李未央輕輕地將所有的事情大略地講述了一遍,她不知道齊國公聽到小蠻慘死會不會爲她復仇,但她覺得身爲小蠻的親生父母,他們有權力知道這個事實。
齊國公聽着,眼中的淚走珠兒似地滾落下來。
“小蠻之前並不知道這佛珠的秘密,她將這佛珠送給我,只是希望在遠走高飛之前給我留一個念想,卻沒想到會遭遇不幸。”李未央說了最後一句話之後,郭素彷彿不勝其寒,渾身痙攣着縮成一團,再也禁不住,竟自失聲慟哭。明知道女兒多年了無音信,他本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乍然聽李未央說小蠻就在大都,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遇害,他們十八年尋找,卻是晚了這一步,不由心中慘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於腑臟,猶如曠寥空夜中受傷了的狼嚎。
宋媽媽心裡猛地一悸,不免爲主人難過,手足發抖、面色焦黃地重新跪了下去。
李未央震驚地望着他,一個位高權重的國公爺在她這樣一個外人的面前忍不住熱淚,痛哭失聲,這樣的喪女之痛,像是一下子將他擊垮了一般……良久,她說不出一句話,只覺得眼中發熱,心頭髮酸。小蠻,你畢竟還是幸福的,你瞧,溫小樓爲了你不顧一切地要報仇,你的父母一直在到處尋找你,找了足足十八年也不肯放棄,他們知道你的死訊,竟然是這樣的傷心。
可能是一直看慣了李蕭然這種隨時隨地預備出賣女兒的父親,如今見到齊國公的悲痛,李未央有一種震驚和荒謬之感,隨後便是默然,李長樂死了,李蕭然不曾爲她掉一滴眼淚,她李未央若是死了,只怕那人還要拍手稱快……
李未央慢慢地道:“國公爺,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爲了小蠻報仇,但我相信,她若是知道郭夫人這樣傷心,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寧的,請你好好照顧她。我該告辭了。”說着,她向外走去,然而郭素卻突然大聲道:“等一等!”
李未央回過頭來,道:“佛珠我已經完璧歸趙了,還有什麼事嗎?”
齊國公看着李未央,道:“你有父母嗎?”
李未央眉頭一皺,搖了搖頭。
齊國公咬牙,道:“你家中可有其他親人?”
李未央還是搖頭,她的心中,突然對郭素的奇怪問題有了一絲頓悟,但,真正聽到郭素說下一句話,卻是表現得非常震驚。
“你可不可以留在齊國公府,就做她的嘉兒?”郭素沒有回話,只睜了一下眼,旋又閉上,隨後猛地再次睜開,“若是你無處可去,能不能留下來,做我們的女兒?!”
李未央一愣,似乎沒想到堂堂的齊國公,竟然會和溫小樓作出同樣的要求,她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面色蒼白,昏迷不醒的郭夫人,淡淡道:“抱歉,我不能這樣做,國公爺另請高明吧。”
齊國公幾步跨上來,擋在了李未央的面前,他以爲李未央會迫不及待地答應他的請求,但沒想到她想都不想就拒絕了。看了一眼妻子的臉,他不由覺得有人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疼得通身的汗把內衫都溼透了,緊緊粘貼在身上,他把心一橫,鄭重地道:“之前我們試過,我親自去尋過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女來冒充,甚至那佛珠子我都找人仿照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可她卻一眼識破,說她日日夜夜回憶着那珠子,第三十顆上內側有個針眼大小的瑕疵……”
看李未央露出吃驚的神情,齊國公苦笑,“你看,說她瘋了,她還是有些明白的,但大夫說過,她心力交瘁,沒有多少年可以過了,她如今既然認準了你,那就絕不會再更改的,你便當發發善心,幫幫我們吧!”
最終,李未央向齊國公說明,自己還有一位幼小的弟弟需要照顧,齊國公當即向她保證,會請專人照顧敏之,並將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她在國公府安頓好了,便可以接他一起來住,到時候只需要向衆人說明,這是她養父母的孩子,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李未央很明白,要假造一個郭嘉的身份,她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過去,這個過去若是由她自己來捏造,很容易被拆穿,但若是齊國公替她做,一切就很容易了。
一切安頓好,已經是第二日清晨。李未央重新梳洗過,鏡子裡,卻看見自己的面容,更加的蒼白,她輕輕抹了胭脂,在鏡子裡,卻看到了趙月欲言又止的臉:“怎麼了?”
“小姐,您若是真的不想進郭府,咱們現在就離開吧,何必被逼着……”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那笑意隱秘而輕微:“哦,誰告訴你我不願意?”
趙月身子一顫,鼻尖微微沁出汗意,不由得更加吃驚:“小姐,你這是……”
李未央望着她的眼睛,幾乎要望進她的心裡去:“從一開始,我就打定了主意要進郭府。”
“可你明明說……明明可以不告訴郭夫人的……”趙月不由得疑惑起來,若是李未央想進府,完全可以不告訴郭夫人真相啊!就按照溫小樓所說的,冒充郭嘉進府,不就行了嗎?
李未央笑意篤定而沉穩,道:“齊國公府是何等地方,我冒充郭嘉,只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但現在,齊國公知道一切,他必定會想方設法替我隱瞞一切,甚至,他會替我回答所有人的疑問。”
“奴婢不明白……”
“傻丫頭,齊國公不是傻子,他當時或許是一時衝動,回過神來,便會去仔細地打聽我的身份,看我究竟是不是別有所圖。但是,我從到越西的第一天,便是一個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的富家小姐,所有人都以爲我是來投親不成,便暫住在這裡,他能查到什麼呢?爲了安撫瘋癲的郭夫人,他會替我安排好一切,讓我毫無掛礙地進入國公府,這樣不好嗎?”
“可是……可是,若是當時他們沒有留你呢?”趙月不敢說,李未央並不能事先預知國公夫人是瘋癲的啊——
“傻丫頭,我已經告訴過他們,我和小蠻情同姐妹,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並且還要替她報仇,你說,若你是郭夫人,會如何對待我?必定是好好報答我的,不是嗎?到時候,我自然可以進入郭家,不過是換個身份罷了。”李未央扶了扶髮髻上的簪子,那碧玉的質地,硌在手心微微生涼,她淡淡一笑,漫不經心地說道。
換句話說,不管郭夫人是否正常,她都已經決心要利用郭家了。趙月看着李未央的眼神,一時之間啞然,她今天已經被一連串的變故嚇傻了,小姐卻還能如此鎮定,甚至謀劃好了一切……
“怎麼,覺得我利用了小蠻,利用了郭家?”李未央看着趙月,像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語氣穩妥道:“我是李未央,我來越西是爲了復仇,不管是多麼卑劣的手段,我都會用。”
她不答應溫小樓,固然有不願意欺騙無辜的郭夫人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那樣太危險,太笨,不如直接告知對方一切,想方設法挑起郭家的復仇之心,藉機會結成同盟,當然,後來發現郭夫人神智並不清醒,她便又有了新的想法,不是冒充郭嘉,而是真正成爲郭嘉!還必須是在齊國公的默許之下!今天哪怕齊國公沒有留下她,她也會讓郭夫人自己再找上門來的!
是,她就是這樣卑劣的人,可以踩着一切往上爬,她比溫小樓還要心狠,還要冷酷。但,只有這樣,她才能一步步地接近敵人,將他們徹底打倒。
“好了,馬車在外面等着,走吧。”李未央語氣冰冷,聲音卻堅定。
坐上齊國公府的馬車,李未央掀開了車簾,看向外面。此刻天色已經大亮,外面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她看着自己居住了一個月的宅子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眼睛裡卻慢慢浮現出一絲笑意。
馬車顛顛簸簸地進了內城,整個大都最繁華的地帶,這裡,聚集着越西真正的高門貴族,與她原本居住的外城完全兩樣。整個齊國公府,坐北朝南,佔地八十餘畝,闢爲正院、住宅,花園三大部分,宅子的東側是住宅……宋媽媽看着快要到了,便輕聲地爲李未央講解起來,神情卻是十分的恭敬,在她看來,李未央雖然不是真正的小姐,可既然齊國公認下了她,那從今往後,就是正經的主子了。
李未央側耳傾聽,彷彿很認真的模樣,實際上心神早已不知飛到了何處。
馬車之外,已經漸漸看不到行人的走動,偶爾會有一輛華貴的馬車駛過,顯然這裡已經不是一般平民居住的地方。就在這時,她見到一個年輕男子率衆拍馬而來,飛馳着經過她的馬車身邊,帶起一地塵土飛揚。李未央心頭一震,只能遠遠地模糊卻又清晰地看見那俊美的面容上,是令人心悸的熟悉。是他,竟然在這裡見到了他?!這怎麼可能呢——李未央幾乎有一瞬間,以爲自己是眼花,或者產生了幻覺。
“小姐?你在想什麼?”宋媽媽久久不見李未央開口,卻發現她望着外面,似乎已然怔住,忙探頭看了一眼,笑道,“小姐,可是認識的人麼?”
那張俊美的臉孔,乃是世所罕見,經常縈繞在心頭,怎麼會不認識呢?然而,李未央扯了扯嘴角,帶着幾分冷淡,“不,我不認識。”
這樣說着,她望向遠處漸漸地已經跑地沒影的一羣人,暗道:元烈,你竟然也回到越西了麼……
而此刻的元烈,卻不知道自己竟然和一直苦苦尋找的人擦肩而過……
------題外話------
小秦:本來認親情節我預備一筆帶過,可大家總是不停地問爲什麼這樣爲什麼那樣,而且都覺得李未央肯定要告訴對方實情,好吧,其實我覺得根本沒啥區別的,最後的目的都是一樣,還要浪費筆墨==
編輯:果然你是沒有下限的!
小秦:整個越西篇會有不少變態或者扭曲的新人物,大家覺得出情節慢,可以過幾天來看(*^__^*)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