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補遺(二)
輕擡玉手,揭開車內夾簾,蕭呈嫺凝眸往外看去。入目所及,是蔥茸碧草,如煙翠柳。是呵,已是暮春三月了呢!這個時候,即便是北境的草兒,也早該泛青了呢!
這一晃眼間,居然就已過去了五年呢!她在心中暗暗的想着,遙望那座已依稀在目的高大雄壯城池,心中一時百味陳雜,難以言說。那是,是她的故鄉,她在那座城池裡出生、長大,她原以爲,這一生她都不會有遠離的時候,然而命運弄人,她畢竟還是遠離了這裡。
目光不自覺的看向正偎在自己懷裡打着盹兒的稚弱女童粉嫩的面容,一顆心瞬間沉浸在了無盡的溫柔之中。這是她與羅起東的女兒,今年纔剛滿了三歲,也正是因爲她,這幾年,她才一直淹留在北境,從未回過平京一次。忍不住的擡起手來,輕拂了一下懷中小人軟細的髮絲,她的眼神愈發溫柔,眸中更盈滿了寵溺與愛惜。
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對她而言,更是她這一生的轉折點。脣角不期然的揚起一絲淺笑,到了如今,再回思從前,她只有三個字:不後悔。
不後悔從前的選擇,不後悔如今的生活。
懷中的小人似乎有所察覺,輕顫了一下長長的眉睫,睜開了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因剛剛睡醒的緣故,純澈的眼內還有片刻的迷茫,閃一閃眼後,她才呢喃的喚了一聲:“娘!”
含笑替她攏一下有些凌亂的發,蕭呈嫺溫聲問道:“醒了?”
微覺不滿的將粉嫩的小臉蛋湊到蕭呈嫺溫暖柔軟的玉掌上蹭了一蹭後,小小的人兒才發出了嬌軟甜糯的聲音:“娘,我們是不是快到了呀?”口齒甚是清晰。
蕭呈嫺也不答她什麼,只笑着將她抱了起來,湊到車窗邊上,指着前方那座已愈發清晰的城池道:“櫻桃快看,那裡,就是平京了!”
沒有錯,她懷中的這個小小女童,乳名正是喚作櫻桃。這個名字來的其實也頗有幾分趣致。她懷孕臨產之時,恰是寒冬臘月,但因口淡的緣故,滿心卻想着清甜適口的水果。只是北境苦寒,又值冬日,卻哪裡有這些個物事。因此上,她心中雖是想着,卻並未對人提起過。
卻不料她頭天才想着,第二日,遠黛竟就託人快馬送了櫻桃過來。所附書信更讓她爲之失笑不已。原來遠黛在數月前,也已懷了身孕,她身子本較常人稍遜,這一懷了孕,反應的便也比常人更要厲害得多,每日裡只是吃了吐,吐了吃,卻是鬧騰得厲害。
偏巧此時,南越方面恰送了一批時鮮水果來,其中便有不少櫻桃。遠黛本來最喜櫻桃的滋味,見送了來,又紅得可愛,忙命取來用了些。不意這櫻桃卻是有用,吃了後,孕吐反應竟比先前好了許多。遠黛因這櫻桃甚好,便想起了蕭呈嫺,忙命人送了數筐過來。
蕭呈嫺接了信,心中既是好笑又覺溫馨,當下就着書信頗吃了些櫻桃。不意當晚便自胎動,個多時辰後,產下一女,想着遠黛送來的櫻桃,一時興起,便爲女兒取乳名爲櫻桃。
想到女兒這乳名的來歷,蕭呈嫺便又不自禁的想起了遠黛。自己與她,也有五年不曾見面了呢,也不知如今已成了皇后的她,是個什麼樣子了?
昔年與遠黛結識的種種情景,一時盡上心頭,卻讓她無由的反而生出一種近鄉情怯之感。五年了,當年因不放心自己,而同去北境的大哥,早在三年前便已回了平京,與他一道回去的,還有他新婚的妻子——亦是當年遠黛貼身雙婢之一的雲裳。
那樣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最終居然會走到一起,這就好像是又一對自己與羅起東。
羅起東……當年自己在當鋪門前被他撞到的時候,又何曾想過,有一日,自己竟會嫁給那麼一個身着粗布短褐、出身寒門的男子。不過現如今的他,也早不是當年那個模樣了呢。
想到羅起東,蕭呈嫺脣角笑意愈深。五年時光,幾乎令羅起東前後判若兩人,當年觀音山上那個尾隨自己二人的青澀青年男子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舉止穩重、氣度森嚴的俊偉將軍。唯一不變的,是他當年對自己的承諾:一生不二色。
懷中的小人連喚了幾聲孃親,卻未得到母親的迴應,終於不滿起來,嘟了小嘴去拉她的玉手:“娘!娘!”她奶聲奶氣的叫着,終於將正自沉浸於往事中的蕭呈嫺喚醒。
帶笑的輕撫一下小櫻桃的腦袋,蕭呈嫺忽然道:“櫻桃,娘帶你下車去走走去!”
馬車一路至此,她的鼻際,已能聞到清新的草木之氣,顯然是已到了護城河畔。從前每年三月三上巳節的時候,她總會出門踏青,而這裡,更不是第一次來。春陽熙和,十里長堤之上,綠楊青青,桃李盛放未謝,豈非正是賞玩的好時節。
母女二人一路自北境趕回平京,每日倒有大半光景都待在車上,此刻聽說可以下車,小櫻桃早喜翻了心,拍着小手只是叫好。見她天真模樣,蕭呈嫺也不覺失笑,當即出聲,命車伕便在十里長堤邊上停了車。外頭車伕答應着,畢竟又往前行了一陣,這才停住了馬車。
這當兒,另一輛馬車上,早有婢女快步的過來,先抱下小櫻桃,才又攙了蕭呈嫺下車。暖暖的春陽熙和的落在身上,鼻中嗅到的,是熟悉的平京氣息,這一切,都讓蕭呈嫺不由自主的長長吸了口氣,眼中一時竟有些刺痛。身邊,小櫻桃已發出了一聲近乎於驚歎的叫喚,而後竟撇開蕭呈嫺等人,邁着兩條短短的小腿,飛快的往長堤方向奔去。
蕭呈嫺見狀也顧不得其他,便疾步的跟了上去,口中猶自叫着:“櫻桃!櫻桃!慢點!”
櫻桃自幼長在北境,五年下來,羅起東雖因戰績彪炳而晉升爲二品武威將軍,將軍府也早建了起來。但北境因是軍事重鎮,一應規章比之平京都要鬆散許多。羅起東對愛女視如珍寶,無有戰事之時,便常帶了愛妻、愛女出門遊玩。卻將櫻桃養的如同男孩子一般,二歲之後,見了父親,便會撒嬌的要求父親帶她騎馬出門,更是從不怯生。
櫻桃雖是跑的飛快,卻哪裡跑得過大人,纔剛跑出幾步,早被蕭呈嫺一把揪住。蕭呈嫺纔要出口訓斥她幾句,耳中卻忽然聽到有人輕聲笑道:“好精靈的小姑娘,她就是櫻桃嗎?”
蕭呈嫺的動作陡然一滯,下一刻,她已迅速回過頭去。離她約莫二十步遠的所在,是一株正開得燦爛的夭桃。陽光下,花紅如火,灼人眼目,卻仍遮不去樹下女子恬淡的笑容。
四目相對之下,蕭呈嫺忍不住便笑了:“你怎麼來了?”她道,因着過分驚喜的緣故,她的聲音裡微微的帶了幾許顫抖,心下,更滿滿的皆是欣喜。
女子抿脣,又是一笑,擡手拂開面前數片因湖風而被捲起的數瓣桃花花瓣,她的動作很是自然,落在別人眼中,卻只覺嫺雅而儀態萬方:“姐姐回京,我又怎能不來相迎?”
蕭呈嫺聽得失笑,目光自然的在她身側一掃,因沒見着旁人,她便自然的擡手朝平京城內一指,問了一句:“他……也沒攔你?”
花下凝立的女子,自然便是遠黛了。聽蕭呈嫺這麼一說,她也不由一笑:“如今正值春裡,他正忙着呢!”一年之計在於春,一國之計,又何嘗不是。
用力抓住猶自在手中掙扎不已的小櫻桃,蕭呈嫺快步的迎了上前,笑道:“如今看來,你這皇后,做的倒真是悠哉!”雖說遠黛能過得好,也是她所樂見,但對這位閨中姊妹的手腕,蕭呈嫺也不得不心感欽佩。百里肇登基已四年有餘,至今卻不曾納過哪怕一名妃嬪。
甚至因遠黛不喜後宮的緣故,她雖身爲皇后,日常卻並不在宮中起居。這四年裡,後宮宮人,非但放了一大批出去,更幾乎不曾進過什麼新人。此舉雖弄得朝野上下暗裡詬病不已,但因百里肇淡然處之的緣故,時間長了,那些臣子叫喚得累了,便也不了了之。
雖說是帝王無家事,但皇帝既不以此事爲然,身爲臣子,自也該適合而止纔是。
“你怎麼知道我今日到的?”蕭呈嫺笑問着,同時摸一摸女兒的腦袋,笑向小櫻桃道:“快叫乾孃!”她懷着櫻桃的時候,遠黛得了消息後,便忙寫了信去,敲定了這層關係。原本還說好了,是要親去北境看她的,結果準備動身之時,卻發現自己也有了身孕。
這一趟北境之行,便也由此耽誤了下來。
小櫻桃揚起粉嫩的小臉,好奇的打量着遠黛,而後卻極爲認真的問道:“你就是每年都給我帶很多很多好吃的糖糖的乾孃?”因着表情極其認真的緣故,看去卻更讓人覺得憐惜。
笑着彎下腰來,遠黛擡手輕撫了一下她圓圓的蘋果臉:“乾孃知道你回京了,昨兒特意取了最新鮮的果子,爲你做了好些水晶糖!等回了府,就給你吃,可好?”
櫻桃笑得眼兒彎彎,小嘴翹起,連連點頭應道:“好好!”說過了這話後,她才猛然想起什麼,忙又乖巧的補叫了一聲:“乾孃!”
遠黛本就喜她,見她如此乖巧,愈發疼到了骨子裡,忙自將她抱進懷裡,又親了一親她柔嫩的臉蛋,這才放了她下來。蕭呈嫺在旁看着,不免失笑道:“你今兒出來,怎麼沒帶南山一起?”百里南山,正是遠黛與百里肇之獨子。
淡淡一笑,遠黛不甚在意的道:“說來也巧,今兒正是悠然抓週的日子!南山素來喜歡她,一早上知道我要來接你,他便磨着讓送他先過去嶽府!我想着他不來也好,便先一步將他打發走了!”悠然,正是沅真與嶽堯二人所生之女的名字。
蕭呈嫺聞聲,卻忍不住的笑了出來:“原來如此,倒是我耽誤了你了!”她口中雖是這麼說着,面上神色卻仍舒展,並不見絲毫歉疚之意。
遠黛也不在意,只牽了櫻桃的手,與蕭呈嫺一路並肩,漫步長堤之上:“若說起來,我倒是更喜歡女兒一些!南山雖也懂事,但總覺不如女兒貼心呢!”
眸中滿是滿足的看一眼遠黛身邊的櫻桃,蕭呈嫺帶笑調侃:“既如此,你再生一個便是!”
笑着搖一搖頭,遠黛卻是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全不見羞窘:“我原也是這麼想的!只是他卻不肯!說我當年生南山時,已吃了不少苦頭,只要我順順遂遂的,卻比什麼都好!”
聽得這話,蕭呈嫺不免失笑的又行調侃道:“這可不就是百鍊鋼終成繞指柔嗎?”
眸中笑意溫淺,遠黛擡起頭來,看向遠方。那裡,碧空如洗,白雲絲絲如棉,春陽熙和的灑在頭上肩上,暖意融融,時有風來,帶來陣陣花木清香,卻自吹面不寒。
又是一年春將暮,歲月靜好至此,人生又復何求!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