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妍匆匆走進寢殿,面上憂色隱隱。因百里聿潛在她的寢宮內的緣故,她的身邊,並沒帶一個宮女。才一走進寢殿,左右的看了一眼後,她便疾聲的叫道:“百里……百里……”
百里聿潛在宮中已有數日,早能辨識出石青妍的腳步聲,聽得步聲,已自走了出來,再擡眼瞥見石青妍面色,心中不覺一緊,當下脫口問道:“青妍,你怎麼了?”
不無猶豫的看他一眼,石青妍苦笑道:“我去給母后請安時,貴妃也在。她們……不知怎麼的,就說到了北周的事。貴妃,她說,你父皇病勢愈重,年關怕是不易熬過……”她與百里聿相識雖不算久,但對百里聿卻已頗爲了解,知道百里聿雖則跟在自己身後,來了郢都,但心中卻未有一刻不念着平京之事,而這裡頭,他最關心的,無疑便是延德帝的病勢了。
她此刻口中所說的貴妃,正是如今南越宮中唯一育有皇子的貴妃施氏。
百里聿聽得渾身一震,下一刻,他已失聲的叫了出來:“不可能!父皇……他身體一向康健,日前……也只是受了些風寒而已,我離京之前,還特地去太醫院問過……”
他口中雖說着“不可能”,但話到最後,卻連聲音都顫抖了,臉色更是蒼白得如紙一般。
他所以不告而別的來了郢都,一來是因舍不下石青妍,二來,卻也因爲前些時日,朝中諸大臣的爭執。在西山虎嘯事件之前,軍中諸將乃至朝中某些老臣縱然心中暗自覺得百里肇繼位,對大周纔是最好的。但因百里肇雙腿傷殘,這些人也無法多說些什麼。
而這些人閉上嘴巴之後。剩下的那些朝臣,便又開始活躍起來。
事實上,這幾年,大周朝中就太子之位的歸屬早已分成了三黨。
其一便是寧親王,寧親王雖非嫡出,卻是皇長子,這些年雖不見得功勳顯著,卻也並無錯處,更兼平日禮賢下士,謙恭好學。也足爲儲君人選。
其二,卻是永郡王百里律。百里律之母乃是柳貴妃,身份也堪稱尊貴。柳家雖非開國之臣,卻也是書香傳家,大周建朝百五十年,柳家隱隱然的便是文官之首。柳貴妃之父,更是當今吏部尚書。又頗主持過幾次科考,故舊如雲,桃李天下之說,絕不爲過。
而這最後的一個,自然便是百里聿自己。百里聿乃蕭後所出,雖是幼子。卻是嫡子,蕭家更是開國重臣,加之諸大世家世代聯姻。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大周的影響力更是不消說得。更何況,延德帝對百里聿又是疼愛有加。
百里肇雙腿已然復原之事一旦傳出。隱晦了數年的儲位之爭終於浮上水面。不管是寧親王還是永郡王,都很清楚。到了這個時候,他們若還是不動、不爭,便也再沒了希望。
百里聿也正是在這個情況下,毅然決然的離開了平京。他不是不擔心延德帝的病勢,但他很清楚,自己一日身在平京,便脫不出這片藩籬。蕭後爲他謀劃了這許多年,又怎肯就此罷手。而她若再這麼下去,只怕二哥對她僅存的一點耐心也要因之消磨殆盡,真到了那一天,百里聿幾乎不敢想她的下場會是如何。他只有以離開來表明自己的立場。
沒有他在,蕭後獨木難支,而一貫疼愛他的父皇也會明白他真正的心意。或許只有如此,方能稍稍緩和一下那本已支離破碎的親情。等到,一切塵埃落定,自己再回去,就好了。
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麼想的,然而現在,他卻忽然發現,自己想差了。
眼見他整個人搖搖欲墜的模樣,石青妍不覺猛吃了一驚,急急上前一步,一把扶住百里聿,口中更一迭連聲的叫道:“百里、百里,你怎樣了?你可不要嚇我呵!”她雖聰敏伶俐,但畢竟也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遇了這等事情,心中又如何能夠不慌亂。
她一面手忙腳亂的扶了百里聿在桌邊坐下,一邊卻急急擡手去摸桌上的茶壺。茶壺裡頭幸而還有些茶水,雖早冷了,但這時候用卻是正合適。石青妍急急忙忙的倒了一杯水,送到百里聿嘴邊:“你……喝口水……定定神……”她頗有些語無倫次的道。
默不作聲的接過茶盅,仰頭一口飲盡,冰冷的茶水順着口腔沿咽喉一路而下,浸潤了因焦躁而幹得幾乎便要冒出火的嗓子,也讓百里聿的腦袋清醒了好些,猛然擡頭,他正要說話的時候,卻忽然聽到清脆的擊掌聲,伴着掌聲的還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好呵!好呵!”
那聲音微微低沉,卻又潺緩磁性,一字一字的,吐字清楚得讓人無由便覺心中凜然。
百里聿猛然擡頭看去,去瞧見寢宮內一根大柱跟前,正有人閒閒而立,緩緩擊掌。那人身上雖只穿了一件極爲簡單的青色圓領素袍,但那一身的氣度,及那與石青妍頗有幾分相似之處的眉目,卻仍讓他只是一眼便識出了對方的身份。
一怔之後,百里聿的目光便不自覺的轉向了身邊的石青妍。
此刻的石青妍,面上血色早已褪盡,神色似驚恐又似惶惑,二人目光一觸之下,她才猛然意識到什麼一般的叫了出來:“皇兄,你不能殺他!”她竟是想也不想的便脫口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說着這話的時候,她已忙忙上前一步,將百里聿牢牢的擋在了自己身後。
忽然出現在石青妍寢宮的那人,自然便是石傳鈺了。陡然見了石青妍的這一動作,他的目光不覺便是一凝,卻是久久的注視着自己這個與平日大不相同的妹妹,半晌沒有言語。
百里聿此時也已醒過神來,深吸一口氣後,他站起身來,將石青妍拉到自己身後,平靜道:“青妍,別慌!”只是簡單的四個字,這個時候從他口中說出,伴隨着他的這一舉動,卻有一種說不出穩重,石青妍那顆慌亂無措的心,忽然之間便沉靜了下來。
怔怔然的站在百里聿身後,看着那道擋在自己身邊,並不十分高大,也遠算不上壯碩的身形,這一刻,石青妍忽然便覺眼中酸酸澀澀,忍不住的便要落下淚來。
此刻的百里聿自然是無暇去注意她的神情的,他只是上前一步,朝着石傳鈺穩穩一禮:“百里聿見過南越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卻是不卑不亢,也不顯失禮。
石傳鈺此來,原沒打算要將他二人怎樣,事實上,石青妍所以能在太后宮中,從施貴妃口中得到有關延德帝病情的信息,也是他有意而爲。他所以這麼突然出現,爲的其實不過是震一震百里聿與石青妍二人。不管如何,百里聿如此這般的悄然潛入南越後宮,總是頗幹忌諱之事。雖然百里聿入宮不多日,他便已知道了對方的存在,卻也一直未加干預。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一向刁鑽任性的石青妍在自己出現的第一刻,想到的居然是保護百里聿。雖然那個動作更多的也許只是一種本能,但惟其本能,才最顯可貴。
目光復雜的看了一眼妹妹,心中暗歎一聲之後,石傳鈺這才收斂了心思,淡淡掃向百里聿:“久聞安親王大名,不意今日見時,竟會是這等局面?”言下仍帶譏嘲。
饒是百里聿已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會兒忽然聽了這話,也自不由的面色微紅。咬一咬脣後,他道:“皇上亦是過來之人,當明小王心意,又何必非以此話相譏?”這話聽着像是服軟之語,但言辭卻也不乏銳利之處,竟是一步也不曾退讓。
因着百里肇之事,石傳鈺原是不打算輕輕放過他的,但百里聿身份畢竟不俗,他也不好將事做的太過,因此只打算略略懲戒一番,卻不意百里聿會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這話於他,可真是正正的紮在了心窩上。微怔片刻,石傳鈺也真說不清心中是何感受,頓了一頓後,他才淡淡言道:“不想安親王卻也是言辭銳利之人!也罷,朕如今只問一句,你打算如何做法?”口中說着,他已擡起手來,指了一指百里聿身後的石青妍。
聽得這話,百里聿心中不覺一鬆,幾乎不曾考慮的,他爽然答道:“小王對青妍實是真心愛慕,所以行此悖逆之事,亦是出於此情!今日若得陛下允婚,實稱平生之願!”
微微頷首,石傳鈺道:“既如此,那是再好不過的了!”言畢卻忽然轉向石青妍,吩咐道:“青妍,朕有幾句話,要與安親王私下商議,你且去太后宮中略坐一時!”眼見石青妍看向自己的神色頗有不豫之色,他終又補了一句:“你放心!朕不會爲難他!”
石青妍深知自己這位兄長素無誑語,心下不覺稍安,但腳步一時卻仍難挪動步伐,只不安的又看了一眼百里聿。覺出她的不安,百里聿不免回頭一笑,而後卻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擔心。饒是如此,石青妍猶且一步三回頭,甚至連告退也都忘了,就這麼的走了出去。
見她去了,石傳鈺才自輕嗤了一聲,再看向百里聿的目光卻仍冰寒徹骨:“安親王倒是好手段,這才幾日工夫,居然就將朕的御妹迷成了這副模樣!”
百里聿對他卻並不懼怕,聞言之後,不免一挑雙眉:“陛下此言差矣!青妍所以如此,非爲小王手段了得,不過是‘以心易心,以情換情’八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