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踏上入宮去的車輿,遠黛的心思猶自飄浮難定。這輛車輿的儀仗制式,本也該是太子所享,卻由延德帝親自賜予了睿親王使用,因此可說是金碧輝煌,華美至極。縱管大周,立朝至今已有百年,以親王之尊,享太子服飾、車輿者,百里肇也算是第一人了。
一念及此,遠黛竟不由的擡眸看了一眼百里肇。彷彿察覺到遠黛的目光,端然坐於遠黛身側的百里肇便也側頭看了過來:“有事?”
略一猶豫,遠黛終究還是開口問道:“皇上如此厚賜,在我看來,卻是禍非福,王爺何不堅辭?”名不副實,從來都是大禍之端,對百里肇如此坦然受之的態度,遠黛不能不感到疑惑。只因在她看來,百里肇絕非是那種不知輕重,狂妄自大之人。
墨眉不自覺的一挑,百里肇答非所問道:“我知你從來不是多話之人,怎麼今兒卻主動問起這個來了?”
眉目平和如初,遠黛淡淡應道:“從前我不說,是因這事與我無關,而如今,我既與王爺同享這一切,日後還債自也少不了有我要還的一份,如此一來,我又怎能不說?”事實上,遠黛很明白,百里肇既不推辭,自有他的理由。而她真正想要知道的,也正是百里肇的理由。
這一次,百里肇卻再沒多問什麼,只道:“長者賜,不可辭!何況,想辭也是辭不了的!”他這話的重點顯然正在最後的那一句——想辭,也是辭不了的!既如此,何不索性坦然受之!
櫻脣不自覺的輕輕噏張了一下,遠黛有心想再問些什麼,但一來知道這車輿之上,言語不便,二來。這纔是二人成婚的第二日,有些話,這會兒問了出來,卻彷彿還太早了些。
這麼一想,遠黛終於還是打消了原先的打算,擡眸,往前方看去。
這輛車輿,乃是半封閉的。上有黃蓋遮頂,下以鎏金九龍爲身。兩側,卻是杏黃車幔。因時序入夏。這杏黃色的車幔材質,卻用了薄薄的軟煙羅。從外看了進來,只覺得裡頭人影隱約。其實卻看不真切。而從裡頭往外看去,近處時,卻幾乎能看清周遭之人的眉睫髮絲。
這個時候,天色是早已亮了。東面初升的朝陽毫不吝嗇的將金色的陽光灑落在已幾乎近在眼前的那座宮殿的黃色琉璃瓦上,因之閃耀出的。便是一種近乎於刺眼的光芒,竟讓遠黛不由自主的微微眯了眯眼。真的……很刺眼呀……她默默的想着,卻並沒說出口來。
然而此刻,她的耳中卻忽然的便響起了一個聲音:“可是覺得很刺眼?”卻是百里肇。
被他一語點中心思,卻讓遠黛不自覺的有種心虛的感覺。迅速收斂一下震撼,她努力讓自己的語調顯得平靜而自然:“怎麼?王爺也有同感?”
在百里肇面前。她並不想過多的去說那些言不由衷之辭,只因她知道,百里肇絕非是那種好糊弄的人。在這種人面前。坦然自若,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纔是最好的出路。
彷彿笑了一聲,面上卻無有一絲的笑意。百里肇擡頭直視着前方殿頂的琉璃瓦:“這個時候入宮本是最讓我厭惡的,原因正是這個!”他簡單的解釋着。卻並沒更深入一步的解釋之。
他既不說,遠黛自也不會不識趣的呱噪不休。沉吟一刻後,她問道:“今兒入宮,不知需拜見幾位娘娘?”宮中規矩雖比民間更要繁瑣許多,但說到最後,大體的意思,卻總是一脈相承的。民間對於公公與兒媳相見,甚爲避諱,宮中自也是一般。因此遠黛很明白,對於延德帝,她大略不過就是見個禮也就是了,真正的重頭戲,卻還是那滿滿一宮的后妃。
聽她這麼問起,百里肇倒不免蹙了眉,沉吟一刻,他才問道:“你對如今的後宮可有了解?”
遠黛爲之苦笑,卻沒言語。百里肇見此,卻哪還不明白:“這後宮,本是我最不喜去的所在。加之我如今情形又與從前大不一樣,皇后娘娘是個極知情識趣的,我的性子,她也甚是瞭然。所以我們只需過去鳳儀宮即可!”
聽他這麼一說,遠黛倒不免暗自鬆了口氣。百里肇在旁見此,卻不免又是一笑:“你也無需擔心什麼!我想着,此刻宮裡,一定已有人在等着你了!”
這話一出,遠黛先是一怔,但很快的,便已明白了過來:“王爺是說……蕭姐姐……”
察覺到遠黛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百里肇的面上倒不免現出了幾分詫異之色:“看來你們兩人,倒真是投緣!”
遠黛聽着他那意思,倒彷彿是在暗示着什麼,卻不由的蹙了眉,淡淡掃了一眼百里肇,但最終卻還是沒有言語。有些事情,說的再多,也是無用,時間,纔是最好的磨刀石。
二人這裡正說着,前面卻已到了宮門口。早有侍衛快步的迎了上來見禮,又很快的大開宮門,讓了車輿入內。遠黛端然的坐於車內,目光不經意的一掃,卻不無詫異的看到了一張頗有些熟悉的面容。微怔一下之後,遠黛倒不由的微微笑了起來。
她與百里肇並肩坐於車輿之內,二人相隔不過尺許距離,她面上如此明顯的神情波動,自然也看在百里肇眼中。甚爲自然的順勢看去,百里肇也自輕易的認出了那人。
車輿一路進了宮門,往深宮之中行去。正在遠黛注目四周,仔細打量着四圍景物的光景,百里肇卻忽而開口問道:“對羅起東,你彷彿很在意?”這話問的甚是平淡,並無絲毫嫉妒之意,有的只是微微的詫異,似是以爲,羅起東並不值得遠黛注意。
微微一笑,遠黛平靜道:“羅起東,與我們,算是有些緣分吧!”
“你們?”百里肇很敏銳的捕捉到了這兩個字。
“我們——蕭姐姐與我!”遠黛坦然的迴應着他。
只是這幾個字,百里肇已可猜出了她的意思,眸光之中更見訝色,良久之後,他才淡淡道:“以蕭呈嫺的才貌,若是她願意,可以找到比羅起東更好百倍的人!”
對於這話,遠黛從心底裡是贊同的。莞爾一笑之後,她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說句不怕王爺氣惱的話,在我看來,王爺也未必便及得上那羅起東!”
陡然聽得這話,卻不由得百里肇不擰眉沉默。遠黛的意思,他自然不會不明白,也正因如此,他很難當真因此表現出他的恚怒來。微微嘆了口氣,百里肇忽然開口道:“到了這會兒,本王卻忽然開始懷念起從前來!”從前的遠黛,絕不會在他面前這般直言不諱的說這些。
爲之抿脣嫣然,遠黛笑道:“那我只能說,我希望王爺不要太過緬懷了!”
懷念,只是一時之想,緬懷,卻是沉湎其中,難以自拔。
這裡頭的區別,百里肇自不會不明白。哈哈一笑之後,他便不再言語。而事實上,這宮中,也實在並不是什麼合適的說話的地方。車輿緩緩前行,又走了足有頓飯工夫,前頭方見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遠黛目力甚好,只是遙遙一眼望去,卻已可見殿口匾上的“鳳儀宮”三字。簫韶九成,鳳皇來儀——鳳儀宮,正是周朝後宮的中心,也是皇后的居處。
車輿在離着鳳儀宮尚有數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而路邊,早有宮女候着。車輿纔剛停下,當先一名女官打扮的宮女已引着十數名宮女笑吟吟的上前一步,屈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齊聲祝禱道:“奴婢等叩見睿親王殿下!叩見睿親王妃娘娘!願王爺與王妃琴瑟相偕,百年好合!”言畢更對着車輿端端正正的行了三叩之禮。
百里肇端坐車內,神色不動,只淡淡的吐出了一個字:“賞!”車輿之側,早有一名太監捧了托盤走了上前,那托盤之上,卻遮着大紅喜字錦緞。
那女官打扮的宮女面上笑意如故,擡手接過托盤之後,行禮謝賞之後,才又將那托盤轉而遞給了身邊的一名宮女,而後方站起身來,俯首道:“皇后娘娘有命,請王爺王妃入殿!”
車輿兩側衆人聞聲,忙自上前,揭開杏黃車幔,打開一側車門,小心翼翼的將百里肇連同他所坐的那輛輪椅擡了下來,而於此同時,也有人打開了另一側車輿,扶了遠黛下車。
這次入宮,遠黛並沒帶文屏等人同來。原因說起來也很簡單,文屏等人畢竟只是侯府的丫鬟,對於宮廷的那一套規矩,雖則也學了些時日,但畢竟還不夠嫺熟。一來是怕幾人不慎出錯,二來也是因爲睿親王府宮女甚多,不怕無人使喚,遠黛便索性將她們盡數留在了王府。
因此這會兒扶她下車的,卻是睿親王府的大丫鬟秀雅,也正是昨兒洞房之時,爲她沏茶的那一名丫鬟。秀雅小心的扶着遠黛,而百里肇身後,則另有一名丫鬟爲他推着輪椅。二人一走一坐,卻在秀雅二人的小心維持下,始終保持着並肩而行,就這麼一步步的走進了鳳儀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