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蕭呈燁差來的人後,蕭呈嫺方纔掉頭轉向遠黛笑道:“每次與妹妹一起出遊,總覺時間過的飛快,轉瞬之間,便又要各自歸家了!”
遠黛聽得一笑:“適才姐姐提議讓我過去你們府上小住幾日,因二太太的緣故,我不能遵命。但我想着,姐姐若是有意,其實卻可過去我們府上小住幾日的!”
聽着這話,蕭呈嫺倒忍不住先嘆了一聲:“妹妹以爲我不想嗎?不瞞妹妹說,這次出門時,我爹孃已早說了,令我不許藉故往凌府暫住。”
她並沒說明緣故,遠黛卻知蕭燦夫婦所以如此,必是因爲凌遠清的緣故,當下苦笑搖頭。一時卻又想起一事來,因起了身,走到窗前,推窗看了一看,卻忽然問道:“從觀音山回平京,若是一路急趕,大約多久能到?”
蕭呈嫺不意她會問起這個,一怔之後,想了一想道:“半個時辰足矣!”
遠黛聞言,少不得在心中略略計算一番,而後方點頭道:“既如此,我們這便下山回京吧!若回去得早,倒還來得及過去沅真那裡略坐一坐!”
一怔之後,蕭呈嫺不免出言嗔怪道:“妹妹既想過去沅真處,怎麼也不早些說!”一面說着,已吩咐雲英等丫鬟收拾了準備下山,又令人過去前頭去催蕭呈燁。
見她如此,遠黛不覺微笑,而後卻還是解釋道:“我所以有此想法,也是臨時起意。姐姐當知道,帶着二太太過去回春藥鋪,可絕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呢。”蕭呈嫺聽得也笑了起來。
二人過來白衣庵,原是藉着上香之名來的,在這屋裡也並沒待得太久,雲英等人稍稍收拾一回。便已妥當。二人一路出了內院,蕭呈燁那邊也早準備停當,二人結伴登車下山。蕭呈燁那邊早得了信,知要過去回春藥鋪,當下一路催促前行,到平京時,堪堪纔是申末時分。
因馬車一路急趕的緣故,蕭府的隨侍之人卻有一多半被丟在了半路。凌府那邊倒還好,因趙夫人留在觀音山的緣故,所帶之人。大半並未隨行。遠黛身邊所帶之人,原就只得文屏、惠兒兩個,如今再多一個白露。一輛馬車卻仍可坐得。
及至到得回春藥鋪門口,文屏纔要下車進去通稟,那邊蕭呈燁早示意一名侍從走了入內。回春藥鋪那掌櫃的倒也精明,見着外頭這些人,早迎了出來。
遠黛等人才剛下了馬車。那邊沅真卻已急急的迎了出來,身後卻還跟了一個讓衆人都大感吃驚的人——嶽堯。遠黛乍一眼瞧見嶽堯,卻是不由一怔,足下也是微微一頓。
因出門在外的緣故,遠黛與蕭呈嫺二人這會兒卻都戴了帷帽。然二人身邊的丫鬟,嶽堯從前卻都是見過的。故而只是一眼,他便知眼前二人是誰,而看向遠黛的眸光更隱約透着不耐。
相比於他。沅真的欣喜卻是溢於言表。急急上前數步,攙住遠黛,沅真關切問道:“小姐今兒怎麼得空來了?”又朝蕭呈嫺笑道:“蕭小姐也來了!”
透過帷帽垂下的薄薄輕紗,遠黛朝沅真露出一個溫淡的笑容:“我才從觀音山回京,想着時候還早。便忍不住過來你這裡坐坐!”口中說着,已自似有意若無意的看了一眼嶽堯。
沅真伏侍她多年。豈能不知她的意思,笑了一笑後,便朝嶽堯道:“時候不早了,嶽兄也該回去了!我這會兒卻有貴客須得招待,便不送嶽兄了!”竟是乾脆利落的逐客之辭。
面色明顯一僵,半晌,嶽堯方冷哼一聲,掉頭去了。沅真也並不理他,只請了遠黛等人入房。蕭呈燁見沅真連嶽堯都打發了走,婉拒了沅真的好意後,卻識趣的沒跟進去。
一時三人進屋坐下,早有人送了茶來。遠黛接了茶,卻朝沅真道:“看起來,嶽堯這陣子可真是吃了不少閉門羹呵?”言下不無忍俊不禁之意。
蕭呈嫺在旁也自笑道:“適才我在旁瞧着他那臉色,可實在好看得緊!”她與嶽堯雖是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但每見嶽堯在自己等人面前那副面無表情、目中無人的模樣,卻總忍不住心中火起。今日難得見嶽堯如此吃癟,又如何能不得意。
抿嘴一笑,沅真卻並沒接這個話茬,而是問道:“二位小姐可要留下用飯?”
蕭呈嫺與沅真見面甚少,對她的性子也知之不多,聞言之後,卻沒多想,便搖了搖頭道:“我只是陪九妹妹過來略坐一刻,用飯卻還是免了吧!”
遠黛在旁則是若有所思的微微一笑,並未拆穿沅真,只笑笑的岔開話題,卻問起沅真這回春藥鋪的生意來。沅真會意,少不得起身笑道:“說起來,小姐已有好些日子不曾查過這藥鋪的賬簿了呢。我去叫他們取了賬簿來,小姐看看可好?”
遠黛聞聲,忙自搖頭笑道:“你這丫頭,何時也這麼不曉事了,這時候竟會說起賬簿來!”
蕭呈嫺在旁聽着這話,卻忍不住問道:“怎麼?這回春藥鋪竟是妹妹名下的產業嗎?”名門世家有些頭臉的奴婢年長之後,多有被主子賜還賣身契,放了出來的。這些人裡頭,最多的,卻還是在替從前主子做事。蕭呈嫺所以從前沒有想到這點,卻是因爲沅真丫鬟的身份。
名門世家的家生丫鬟,有些頭臉的,多數是配了給家中的管事之人。一般些的,也多有配給小廝的。只有極少數頂頂拔尖的,纔會容其自尋出路。但似沅真這樣,獨自爲主子掌管一家店鋪,撐起一方天地的丫鬟,卻仍是蕭呈嫺所聞所未聞的。
從蕭呈嫺的訝然之色中猜出了她的心思,遠黛倒也並不做什麼解釋,只莞爾一笑,反問了一句:“姐姐覺得沅真做得如何?”
蕭呈嫺一怔,而後毫不猶豫的點頭讚道:“果不愧是妹妹調教出來的丫鬟!”沅真聽得蕭呈嫺贊她,少不得過來笑吟吟的謝了。遠黛也只在旁含笑的看着,面上似有與有榮焉之色。
三人說笑一刻。蕭呈嫺方識趣站起,笑道:“你們二人既還有事,我便先告辭了!”又向遠黛笑道:“改日得了機會,再請妹妹往我們府上小住!”
及至送了蕭呈嫺離開,遠黛與沅真回屋坐下,這才問道:“可是有事要同我說嗎?”她與沅真主僕多年,早有默契。早前遠黛問起沅真藥鋪生意,便是一種試探。沅真若將話岔開,便表示並無他事,而若繼續說下去。似蕭呈嫺這等知道眉高眼低之人,又怎會繼續淹留下去。
果不其然,沅真點了一點頭。道:“前次小姐讓我向那玉簪打聽十八年前之事,我雖很快便在江淮一帶找到了那玉簪的所在。然這事可算是凌府的家醜,那玉簪又怎敢胡亂對人提及。若要盤問,她如今也是一位七品縣官的正頭夫人,等閒也下不得手。卻是直到幾日前。才總算是設法從她口中問出了些當年之事。”
遠黛聽得心中一凜,神色也一下凝重了許多。
沅真續道:“據她所言,凌家四爺乃是溺斃於荷花池中。而周姨娘從前在陸夫人身邊時,伏侍的也並不是陸夫人,而是小姐的這位四哥。據說周姨娘被凌侯爺收房之後,這位四爺還念着從前情分。時常過去找她玩耍,可見二人之間,關係是極親密的。”
遠黛聽得若有所思。卻並不開言,只等着沅真繼續往下說。
沅真又道:“據玉簪所言,當日落水之人,除了凌家四爺,周姨娘也一併落了水。那時她已懷孕近八個月。”她說着。已忍不住偷眼覷向遠黛。
乍聞此言,卻不由得遠黛不心中一擰。若然玉簪所言是實。自己與那位無緣的四哥所以一生一死,便完全可以解釋了。不過若實情只是如此,固然可以解釋陸夫人何以深恨周姨娘。蕭老太君與凌昭又爲何這麼多年對周姨娘一直不聞不問。甚至自己幼時爲人拐賣一事明明陸夫人脫不了干係,但凌府這許多人卻一直對此事裝聾作啞也因此有了解釋,
然而這一切,卻與她的初衷大相徑庭。她調查此事的最終目的,是爲了改善周姨娘在凌府的地位,雖然她從不指望有一日周姨娘竟能與陸夫人分庭抗禮,但若有辦法能讓她過得好些,遠黛也還是願意傾力一試的。默默一刻,遠黛嘆道:“只有這些了嗎?”
正色搖頭,沅真道:“還有一些!我想,這些纔是小姐真正想要知道的!”
心下不期然的一顫,卻是頗有一種柳暗花明之感,遠黛很快追問道:“是什麼?”
沅真道:“適才那些,是我派去的人調查出來,呈交給我的。我聽後,覺得其中該是沒有小姐真正想要知道的,故而前些日子,特意趕去江淮,親自見了一見那個玉簪……”
玉簪並非凌家的家生子,她是一個孤女,極小的時候,便被賣進了凌府。纔到凌府時候,因年紀幼小,府內也無人照應,便被分派到了花園裡頭,做些粗活。
才進凌府時候,玉簪才只有七歲。那時候,周姨娘還不曾被凌昭收房,卻是在陸夫人屋裡負責照顧年幼的凌府四爺凌遠鞝。凌遠鞝那時年幼,府中人都喚之爲鞝哥兒。
鞝哥兒好動,身邊又養了一隻小狗,每日無事,便與小狗在花園之中追逐嬉戲。每當這個時候,周姨娘總是隨侍在旁。玉簪纔在花園當差時候,鞝哥兒才只五歲,他日日帶着丫鬟往花園跑,一來二去的,自然便與玉簪熟悉了起來,有陣子,他甚至每日都帶些吃食與玉簪。
凌府下人,伶俐之人甚多,見玉簪與鞝哥兒投緣,也不必鞝哥兒說些什麼,便免了她的一些粗活,由她陪着鞝哥兒玩耍。那時的周姨娘在凌府的丫鬟裡頭也頗有些頭臉,她也甚是喜歡玉簪,因悄悄兒同內院管事打了招呼,有意給玉簪換個差事。
只是玉簪的運氣卻似乎不太好,那陣子,各房主子跟前伏侍的人竟無一個缺額。玉簪一時沒有去處,也只得繼續留在花園,幹些輕省活計。與鞝哥兒、周姨娘的關係便也愈發親密。
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並沒過得太久,因爲數月之後,當時凌府的大爺凌昭忽然決定納周姨娘爲妾。此事在當時的凌府來說,其實真算不上是件大事。納周姨娘爲妾之前,凌昭房裡,便已有了數名通房丫鬟。所以忽然擡了周姨娘爲妾,原因也極簡單——周姨娘懷孕了。
玉簪那時尚且年幼,對於其時凌府的風雨欲來之勢也說不甚清楚,只隱約記得陸夫人彷彿大發雷霆,然而這一切。都很快消弭於無形,彷彿根本沒有這回事。
周姨娘既被擡了姨娘,自然便算是半個主子。按例是要在府內選幾名丫鬟伏侍的。她原先的想法,是要將玉簪要到自己身邊伏侍,也好照應一二。然而這個時候,蕭老太君卻忽然發了話。她將自己身邊的兩名小丫鬟與了周姨娘,而玉簪也因此順理成章的到了蕭老太君身邊。
彷彿對玉簪與鞝哥兒的關係略有所知。蕭老太君並未刻意拘束住玉簪,時不時的甚至放任她與鞝哥兒一起往花園玩耍。而這個時候,因懷孕的緣故,周姨娘卻已極少出現在花園了。
一來因爲過去了許多年,二來也因那時年紀尚幼,對於從前與鞝哥兒一起玩耍的事兒。玉簪已淡忘了許多。但對於那一天所發生的事,她卻從未有一日或忘。
那是五月初七日,即使過了這許多年。玉簪也還是能夠清晰而準確的說出這個日子來。
她清楚的記得,那一日,天氣晴明,碧空如洗,白雲如絲。凌府花園的荷池裡頭。荷葉圓舉,荷苞婷婷。周遭的槐樹上。知了鳴聲不斷,天氣也熱的厲害。
那日午後,蕭老太君午憩之後,她便悄悄溜到了花園。
花園裡頭,下有一池碧水,上有綠樹成蔭,卻比府內的大多數地方都要涼快的多。到了花園之後,玉簪發現約她來玩的鞝哥兒竟還沒有過來,在荷池邊上等了一刻之後,有些不耐煩的玉簪便爬到了荷池旁邊的假山上,打算躲了起來,好等鞝哥兒來時,嚇他一跳。
她爬到了假山頂上,躲進山洞裡頭,左等右等的,卻總也不見鞝哥兒過來。假山石洞緊靠荷池,頂上又覆着層層疊疊的青色蔓藤,夏日躲在裡頭,卻最是涼快不過。等着等着,玉簪不知不覺的便睡着了。這一覺究竟睡了多久,玉簪也說不上來,直到她在半夢半醒之中聽到了鞝哥兒快活的笑聲,她這才醒了過來。
從山洞往下看時,玉簪看到鞝哥兒小心翼翼的扶着一個人過來。她認識那個人,那是周姨娘。懷孕已八個月的周姨娘已是大腹便便,高腰襦裙也仍遮之不住。不用多想,玉簪便知道,鞝哥兒之所以到了這會兒纔過來,是因爲周姨娘。
這個想法讓她心裡有些微微的不舒服,於是她躲在山洞裡頭,沒有出去,也沒有出聲,即使荷池邊上的鞝哥兒與周姨娘都已開始呼喚她的名字,她也還是沒有答話。
或是因天氣太過炎熱的緣故,午後的花園裡頭,並沒有太多的人在。叫了幾聲之後,見無人應答,鞝哥兒與周姨娘便也不再叫喊,而是在荷花池邊上坐下了。
因居高臨下的緣故,玉簪並不能看到鞝哥兒與周姨娘的神情,只能隱約聽到二人語聲。然而事情過去許多年,當時傳來的聲音又是斷斷續續的,她卻早已無法說清那一日鞝哥兒與周姨娘究竟說了哪些話。她只記得,那一日,荷池裡頭的荷花開的極豔,而其中恰有一朵,離着周姨娘極近,彷彿伸一伸手便能將之折了下來。
而她所以能夠記得那一朵荷花,也正是因爲周姨娘的舉動。她伸了手,去折那枝荷花。過了將近二十年,玉簪再回憶起那一幕時,仍覺得一陣驚心動魄。
她甚至可以肯定的說,如果周姨娘沒有身孕,那麼她稍稍費些氣力,是一定能夠折下那枝荷花的。因爲從前周姨娘在與她和鞝哥兒一起在花園玩耍時,便經常會去折這麼一兩枝荷花,而她每次又都能輕易折下。然而不巧的是,那時候的周姨娘恰恰是懷着身孕的。
於是她一下子便摔入了荷池中。
眼睜睜看着周姨娘摔進荷池的玉簪早已目瞪口呆,她驚得甚至都叫不出聲來,只能傻愣愣的站在假山頂上的石洞裡,兩腿都在打着顫。
相比之下,鞝哥兒無疑便要好上許多,因爲他在怔愣片刻之後,很快的便叫了出聲。他叫的聲音很大,可是卻並沒有人來。周姨娘落水,本已慌亂至極,加之她又是有身孕的人,身體沉重,慌亂之餘,掙扎幾下,眼看着便沉了下去。
到了這時候,鞝哥兒也已慌亂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在叫了幾聲之後,眼看左右無人,而周姨娘又漸漸的往下沉去,一時慌亂,居然也跟着跳了下去。
山洞裡的玉簪看得完全呆住了,就在她幾乎便要發出尖叫的時候,她忽然眼尖的發現,其實離着荷池不過二十步遠的一株老槐樹下,一直站着兩個人——那是陸夫人與她身邊的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