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我依然能聽出這位善良的伯母心裡那切齒的恨。殺妻之仇,奪夫之恨,向來不共戴天。即便是時代變了,觀念變了,有些恨長在心裡,紮了根,便是一輩子的窟窿。
我作爲局外人,本沒有說話的立場,面對這樣的憤怒自然也不能說點什麼。伯母在說完這句話之後,憤憤地離開了。
我追出門去想送她下樓,她卻對我說:“你現在懷孕不方便,留在這兒吧,我自己回去,沒有關係。”
她就這樣走了,我望着她瘦弱單薄的背影,再想到療養院裡滿鬢蒼白的龍川的媽媽,再轉身看着病牀上那個不時囈語的男人。我在想,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一種東西不殺人卻奪魂的,那想必就叫愛情吧。
一段念念不忘的情,間接毀了三個女人的一生,最後誰也無法得到善終,四敗俱傷,每一個人心裡都帶着永恆的痛。這簡直就像是一個詛咒,可是始作俑者,難道他不痛苦嗎?我想他更痛吧?
一個驕傲的男人,一個聰明的男人,一個到了晚年依然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利落的男人,他心裡想必一直在等一個人,他想必隨時準備好了要見她,他想必這一生都被這一場深情所累。可是這樣的深情,對於另外兩個女人來說,卻是一種莫大的薄情與辜負。這個男人把所有的愛都給了那個離開的女人,卻把所有的漠然給了分別給了留下來的兩個女人,一個被逼得去遁入空門,一個乾脆被逼瘋。
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浸染歲月後如果還能經久不衰,必定是無數深受其害的人的鮮血供奉出來的。這段情太沉重,太沉重了。
我看着牀上這個臉色蒼白、不停囈語的男人,從我這個角度望去,幾乎就能看到龍川蒼老的以後。見過他大哥和二哥之後,我發現其實龍川最像他的父親,無論是長相,身形,還是說話時的神態。可是偏偏,龍川卻是他最不喜歡的孩子。
瞿溪倒是沒有半點這個家庭的影子,他身上更多的是一種北方男兒所特有的狂野之氣,一雙眼睛裡藏滿了睿智,整個人給人一種安然慵懶的氣息,不像龍川那般咄咄逼人,眼睛裡總射出野心和慾望的光芒。
瞿溪應該不會是他的孩子,他和這個家庭太格格不入了……我暗自思忖着,龍川就在此時推門進來了。
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聞到了瘦肉丸特有的香味,龍川輕聲說:“我送他們回去了,給你買了瘦肉丸,你餓嗎?”
這些日子一直害喜,幾乎吃不下什麼東西,只有這個特色的小吃加點醋,我還能吃下去。所以龍川這一段隔三差五就給我買一點,既擔心我吃不下,又怕我吃太多這種東西沒營養。有時候看到他那麼糾結,我的心裡既覺得暖又覺得疼。
我稍微吃了一點兒,他坐在我面前一直看着我,臉上掛着幸福的笑意。
“你一直看我做什麼?”我忍不住笑了。
“覺得你懷孕了以後特別美,變得更美了。剛纔二嫂還誇你,說很少見到孕婦還這麼美的。”他邊說邊笑。
“現在月份還小呢,還看不太出來。就這麼素面朝天的還美啊,你二嫂是爲了哄你開心吧?”我心裡雖然開心,卻還是這麼說道。
“是真的美,你沒發現這幾天我看你的時候越來越多了麼?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咱倆的心好像沒有挨在一起,總是隔着一點距離。”龍川說道。
“瞎說。”我連忙否認,心裡卻暗暗心驚。
其實兩個真心在愛的人,一點點疏遠或遊離,彼此都是有知覺的。
我們聊着聊着,不知道什麼時候龍川的父親突然醒了,他大概一直注視着我們很久,直到龍川忍不住想親我的那一瞬間,他父親咳嗽了一聲,差點兒把我們兩嚇得魂飛魄散。
“爸……你醒了啊?”龍川滿臉尷尬地望向他父親,我則滿臉通紅地低着頭,感覺十分窘迫。
“嗯。”他父親說了一句,然後掙扎着想從牀上爬起來。
龍川連忙去攙扶他,他卻推開了龍川,臉上還帶着一臉的慍怒。他心裡,似乎對龍川有着莫大的芥蒂。
“孩子,你過來。”他父親突然慈愛地喚了一聲。
我以爲他是在叫龍川,擡起頭才發覺他的目光正望向我,眼神十分地溫暖。他原來是在叫我,我不禁茫然,連忙走了過去。
龍川悻悻地退到了一邊,他父親對龍川說:“龍川,你出去,我和伊北說幾句話。”
我完全摸不着頭腦,龍川也覺得十分詫異,龍川說:“您剛醒過來,我去叫醫生吧。等您身體好了,我再讓伊北陪您聊天。”
“你就那麼怕我對她說什麼嗎?”他父親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再望向龍川,看到他渾身都抖了一下。
“我有什麼好怕的,爸爸你說笑了。我只是覺得你現在不應該說太多,而且伊北也在醫院很久了,該回去休息了。”龍川依然推託着。
他們之間這種奇怪的對話讓我感覺出了蹊蹺,可又想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日子不多了,你知道的。”他父親又說道。
“不會的,爸爸,你會長命百歲的。”龍川依然恭謹,可是我分明看到了他眼睛裡暗含着一絲的怒火,甚至帶點兒警告。
看來,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沒有我所想象的那麼簡單。我心裡一驚,頓時覺得後怕。
“你出去!”他父親的聲音加重了力道,看得出來,這一句話耗費了他不少體力,他仍然很虛弱。
“那我和伊北明天再來看你,阿姨會在這裡照顧你。”龍川平靜地回答道,似乎執意不讓我和他父親多說一句話。
我的目光不停地在他們兩之間穿梭着,我很想從他們的臉上多感知一些什麼,可是同時我又深深的害怕。我隱隱感覺到龍川的身上有着極其陰暗的一面,而這一面必定是我所不想看到的。
“龍川,算我求你了,行嗎?”他父親的語氣竟如此哀求,聽得我渾身一抖,不可思議地望向龍川。
那一刻龍川的目光和我相對,大概是看到了我眼裡深深的恐懼與好奇,他終於心軟了,溫柔地對我說:“那你和爸爸聊十分鐘,我在外面等你。”
說完,他就走了出去。他剛關上門,他父親就急急地抓住了我的手:“孩子,幫我一個忙。”
“伯父,什麼忙?”那一刻我的心情無比複雜。
“把我找到阿嬌,瞿阿嬌,我想在我死之前見她一面。”他急急地說道,聲音壓得極低極低,生怕門外的龍川聽到一般。
我有些遲疑,他見我心存疑慮,又壓低了聲音說:“你父親知道她的信息,拜託,一定要找到她。”
老人的目光極盡哀求,那張死氣沉沉的臉在這一刻突然迸發着了強烈的光芒。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樣東西能夠讓他起死回生,我想,一定就是愛情吧!
我沒辦法不答應這樣的請求,一個垂垂老矣躺在病牀上的老人用形如枯槁的手抓住我,用無比哀憐的目光乞求我幫他找到他從年少到年老一直深愛的女人,我做不到拒絕,只能點頭,然後說了一句:“好,我盡力幫您。”
他居然笑了,笑得無比開心。他鬆開了我的手,頹然而放鬆地躺在牀上,他說:“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孩子,你不應該嫁給他。”
“我不明白您爲什麼這麼討厭龍川?他這麼努力都是爲了向您證明他是值得被您疼愛的孩子啊。”我聽他這麼說,更是爲龍川感到心寒。
“他心思太深沉,太狠,太像我。”沒想到,老人居然這樣說。
“您是因爲痛恨自己,所以也痛恨和您如此相像的他嗎?”我不禁問道,心感覺像是被擠在了一塊,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候,龍川按捺不住地推開了門撞了進來,驚慌失措地對我說:“伊北,你們在聊什麼?”
他或許是站在門外什麼都沒有聽到所以深深害怕,又或許是因爲懼怕他父親說出一些我所無法接受的……總之,這一刻的龍川,再也沒有了往常的淡定與從容,他顯得十分慌亂,方寸大亂。
“伯父說讓我以後多幫幫你,說感覺這麼多年挺對不起你的。”我一臉溫和地說道,父子兩人的眼裡都同時射出不可置信的光。
“他會這麼說?”龍川根本不敢相信。
我點了點頭,笑着對牀上的老人說:“伯父,那今天我們先走了,改天我再和龍川一起來看你。”
說完,我對他眨了眨眼睛。他虛弱地點了點頭,望向我的目光一片欣慰。
龍川送我回去的路上一路都試圖問我他父親究竟跟我說了什麼,我明知道他心急,卻一直把話題不斷轉移,聊很多東西,就是不想聊他的父親。
最後到了我家門口,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問我:“父親沒有和你談起阿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