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不知道爲何特別懂柴悅那種撕心裂肺的叱罵。
那是所有隱忍的情緒的最終爆發。
那是喊着喊着要做賢妻良母、可是卻忍不住呈現出一種潑婦走向的內心的渴望。
那是曾經在某一時刻非常想要爆發、卻剋制了的自我。
那是在某一特殊時刻的所有情感的最終表達。
罵得有多狠,愛得便有多深。
我們常常在愛了之後便不敢對自己的愛人提多少的要求,我們常常在愛了之後便任勞任怨地爲自己的愛人兢兢業業地操勞着一切,我們常常在愛了之後便忘了自我心心念念都是愛人的人生卻忘了自己的辛酸與委屈,愛常常逼得我們不得不偉大。因爲偉大了才叫付出,付出了才能得到回報,互相回報纔是感情的良性循環,我們爲了保持着情感所特有的溫度,有時候就必須去堅持一種偉大,去發揚一種愛了不求回報的精神。
可是我們畢竟只是人啊,只是普通的人啊,我們有我們的情緒,可是成長要求我們去憋着這股情緒;我們不能像小時候那樣任性,因爲那樣會被無數人指責說你沒有長大;我們必須表現出落落大方、賢良淑德的模樣,因爲稍微放縱一點兒就被扣上潑婦或不守婦道的帽子……可是哪一個女人心裡沒有住着一個任性的小女孩?哪一個女人不想像小時候那樣開心和不開心都寫在臉上?
懂事如柴悅,在一種巨大的要麼當媽、要麼可能是生死一線的恐懼裡,吼出了自己對生活的所有不滿,對自己男人的所有無奈……這個時候,她在我眼裡依然無比的偉岸而高大。
到了醫院,我停好了車,攙扶着她一步步地朝着婦產科的科室走去,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她咬牙忍住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我目送着她進去了待產室,然後轉而飛奔到樓下去交錢。
後來,父親來了。再後來大半夜的時候,伊南和我媽也來了。
醫生和護士一次次地出來,我們一次次地詢問着情況。伊南急得滿地暴走各種錘牆,我不斷地深呼吸來穩定自己的情緒,父親坐在長椅上一臉的沉靜下來暗涌着巨大的不安,只有我媽一個人依然悠然自在地和另外一位來等媳婦待產的阿姨熱切地攀談着……
嗯,很可能就在今天晚上,我們家就有了一個嶄新的、小小的生命的誕生。
嗯,也可能是明天,迎着初升的太陽,伴隨着一聲響亮的啼哭,一個全新的生命來到我們的面前。
無論如何,柴悅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有事。我虔誠地祈禱着,再一次深呼吸了一下。
漫長的一夜就這樣過去了,黎明快要到來的時候我們都忍不住睏意在門口打起了瞌睡,小傢伙就在這時候悄悄地到來了。
當護士抱着剛出生的他走出產房高喊誰是柴悅的家屬時,我們全都一下從椅子上蹦了起來趕緊圍了過去……啊哈,看這張小小、滿是皺紋的臉,看這個挺翹的小鼻子,看這微微眯着的眼睛和不停在動的小嘴……
還沒等我們細細觀察,護士就又快速地抱進了產房。護士進去後,伊南這才一拍腦門:“哎呀,剛纔忘了問是男孩女孩了!”
可是,這個問題重要嗎?
經歷了一夜的等待,親眼在門外見證了柴悅一夜的辛酸,此時此刻,聽到孩子和媽媽都健康的消息就已經是萬幸了。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好。只要安安全全地來到這個世界,都好。
醫生告訴我們,孩子和產婦需要在裡面觀察兩個小時才能出來。我們稍微放鬆了點心情,父親去買來了早點,可是大家都沒有什麼吃的興致。
第一次當爸爸的伊南更是興奮到不行,他在產房門外轉來轉去,時不時地趴在門縫裡悄悄,儘管明知道門縫裡什麼都看不到,可似乎不這麼做一下便無法平復自己內心的激動。
大概四十多分鐘的樣子,一個意外始料未及地發生了。醫生突然慌慌張張地從裡面跑出來告知我們,柴悅產後突然大出血,情況十分危急。
我們頓時都嚇得臉色慘白,但是此時醫生已經顧不上和我們說太多了,醫生和護士都慌慌張張地往裡跑,無數的血袋往裡送……那一刻,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等在外面,緊緊握着彼此的手感受着這要命的生死一線。
“柴悅要是平安無事,我這一輩子一定要好好對她!”伊南紅着眼眶。
“柴悅是我們家的功臣,她一定不會有事的!”父親也哽咽了。
“哎呀不會有事的了,我已經讓他們叫了最好的醫生過來了!”我媽依然是一副沒什麼心事的樣子。
我攥着伊南的衣角,汗水把整個背部都溼透了,儘管醫院走廊的空調溫度很低。我抿着嘴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在心裡不停地祈禱。
一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兩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
那一天,是我人生裡最黑暗最黑暗的一天。不,是我們全家最黑暗最黑暗的一天。
柴悅,走了。
對,就這樣,默默地爲我們家奉獻了一個孩子,然後默默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無法形容出當時我們聽到這個噩耗的心情。
伊南直直地朝着產房的方向跪了下去,嗷嗷大哭;
父親痛哭流涕地喊了一聲“作孽啊!”,然後重重地錘了一下伊南的肩膀,整個人就昏了過去;
我媽愣在了原地,許久才蹦出了一句:“不可能吧?怎麼會這樣?”
是啊,怎麼會這樣?
我想,當每一個悲劇發生的時候,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會問上一句:“怎麼會這樣?”
我的淚直直地從眼睛裡滑落了下來。
孩子被推了出來,兩個年紀看上去很小的護士低着頭,把孩子默默地推到了我們的身邊,孩子在搖籃裡發出了一聲聲響亮的啼哭,他大概並不知道,他的媽媽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把他抱了起來,目光帶着仇恨地看着這個地方。對,當意外和悲劇發生的那一刻,心裡除了恨,只有恨。
柴悅被推了出來,蓋上了白布,醫生和護士默默地跟在了旁邊,空氣異常地沉悶,牀單上的鮮血已經被盡數抹去,換了一牀嶄新的牀單,把柴悅的痛苦永遠地掩蓋在了那諷刺的潔白裡……
伊南瘋了一樣地撲了過去,掀開了蓋着的白布,一下看到了柴悅走前還沒有閉緊的雙眼……
她怎麼可以瞑目?她的孩子纔剛剛出生,她的婚姻纔剛剛開始,她怎麼做得到瞑目?
伊南發瘋一樣抱着她,喊着她的名字,握着她早已冰冷的手,親着她的臉,可是……沒有用,我們的柴悅,她已經自私地離開了,她把我們都丟開了,就這樣突然地走了……
伊南站起來直接錘了醫生一拳,場面一片混亂,現場頓時就暴亂了起來,伊南很快被保安控制住,可是此時,一向理智冷靜的父親這時候甦醒了過來,衝了上去,把自己的兒子從保安的手裡奪了過來,拉着伊南一起跪在了柴悅的病牀前……
一瞬間,全場都寂靜了。除了孩子的啼哭聲,沒有人敢說一句話。
那個時候,大概是早上的八點鐘。
父親直直地跪在那裡,伊南痛苦地趴在柴悅的身體上,我媽不知所措地拽緊了我的胳膊,醫生和護士默默地靜立一旁。
我明白,父親崩潰了,伊南也崩潰了。至於我媽,她從來就沒有清醒過。
我擦乾了眼淚,抱着孩子走上前去,我對醫生說的一句話,我想也是父親最想說的:“我們不想鬧,但是我們必須知道意外發生的原因。”
產後大出血,產婦重要死亡原因之一,在我國高居首位。柴悅,是因爲在產後出現了凝血功能障礙導致大出血,最後沒能挽救回來。
冷冰冰的醫學術語就這樣帶走了柴悅,留下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我們整個家都亂了,柴悅的父母來了,伊南在他們面前跪了一天,最後這對淳樸的老夫婦選擇了原諒,和伊南一起抱頭痛哭。
孩子急着吃奶,醫院的一位產婦主動把多餘的奶水分給了我們的寶寶。她是個眼睛大大的漂亮女孩兒。是因爲媽媽在懷孕的時候說了覺得肚子是男孩的緣故嗎,所以一出生就給了媽媽這麼大的懲罰?
我看着這個孩子,有那麼一刻我居然心裡有了一絲絲的恨意,恨她的到來帶走了柴悅。可是很快,這一絲恨意便被高濃度的愛意所取代,因爲她身上留着柴悅的血,她是柴悅生命裡的後續。
父親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做伊念慈。希望她會一直記得她的母親——我們全家此生最對不起的人。
從柴悅出事起,我滴米未進。
我從沒有想過,我曾經忙裡忙外想給她最好的婚禮;可是轉眼,我卻要給她一個最令人肝腸寸斷的葬禮。
人生的劇本可不可以重來?我想我的柴悅活過來,我想她站在我的面前抱着她的孩子對我微笑,我想她告訴我:“伊北,你看念念笑得多可愛……”
這女人好狠,她的離開沒有遺言,沒有託夢,她好像神遊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全然忘記了回來看看我們。
醫生告訴我們,她的最後一句話說:“好累,我要睡了……”
她都不給我們留一點點的慰藉和念想,她寧願把我們置身於這種巨大的痛苦不願意救贖我們,她好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