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諾的到來是所有人都沒有料想的,他臉頰削瘦,神色憔悴,出現在衆人面前時,大家卻不知如何開口打聲招呼。
尤其是他與蕭天離之間,真個算起來,這是兩國皇帝,陣營聖立,是爲死敵。更何況瑾諾那一把毒藥害得蕭天離大軍盡數癱瘓,危在旦夕,兵變就近在眼前。
其實如果不是情勢所逼,蕭天離與瑾諾甚至可以成爲極好的朋友,畢竟他們認識了許久,而且在宣遙國的那段時間相處得不錯,更何況瑾諾曾經還替蕭天離打過掩護讓他混進了青沂國,去見齊傾墨。
但不同的野心,不同的立場,他們終於被歷史的洪流推上了嚴酷的對立面,兵戎相見。
蕭天離掌心幾握幾鬆,呼吸幾平幾喘,終究忍住了想衝上去給他幾拳的衝動。而瑾諾也做好了被蕭天離毒打一頓的準備,沒想過要還手。但這不代表他認爲自己做錯了,於他看來,與其讓宣遙國被蕭天離糟蹋得山河破碎,他寧願背上萬古罵名,拼個你死我活。
至少這其間的手段有多卑劣,將會爲後人如何詬病,並不是他在意的。
只是沒有想到齊傾墨竟然會感染瘟疫,這並非是瑾諾初衷。
後來大家都看在齊傾墨的面子上,共同選擇了沉默,讓他來到齊傾墨養病的帳篷裡。與他一起來的,還有祭語。
祭語話依然不多,沉默着向齊傾墨行了個禮之後就退了出去,但她眼中的感激和關切,齊傾墨全部都懂得。
“你怎麼來了?”齊傾墨支起身子靠在枕頭上,看着一臉內疚的瑾諾。
“聽說你感染了瘟疫,所以來看看你。”未曾改變的是他的聲音依然清雅端正,像是一曲天成的雅樂,舒服溫心。
“我還好,不過你不該來這裡。”齊傾墨知道瑾諾來此需要冒着多大的風險,那外面的人大概沒幾個是不想取他性命的,做爲造成這場大災難的罪魁禍首,瑾諾便是萬死也不足以抵罪。
兵不厭詐,並不代表可以喪盡天良。
而玉菩薩瑾諾此生唯一做的一件惡事,卻如此的喪心病狂。
“對不起。”他低聲說。
“怎麼個個都跟我說對不起,明明是我對不起你們更多。”齊傾墨笑着說道。
“我沒有想過會害了你。”
“未來的事情誰能料得到?又不是個個都有鳳血環,更何況說難聽一點,我反正都是將死之人,這瘟疫於我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倒是你,你可知你這裡,有可能就回不去了?”
“宣遙國國破在即,我回不回得去又有什麼重要?倒不如來看看你。對了,奚兒怎麼樣了?”
“她還好,莫百衍將她照顧得很不錯,你大可放心。”
“那就好。”
兩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什麼好了,齊傾墨知道瑾諾不是帶着解藥來的,因爲他也沒有解藥,本來他投此毒,就是打定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準備,自然不會留着退路,如今他來看自己,倒也真像是他自己說的,或許根本沒有打算活着回去。
“好好待祭語,就算給不了她什麼名份,也不要傷了她的心。”齊傾墨突然說道。
“你替這個着想,替那個安排,卻沒有想過自己。祭語跟了我那麼多年,她那點心思我怎會看不出來,本想着只要不說破,大家就不會太過難堪。哪成想你這麼多事,非要做這紅娘,如今我倒真不知該如何安排她了。”瑾諾苦笑,世間喜歡他的女子自然不勝其數,真心固然不可辜負,卻也不必個個都揹負,但祭語畢竟不同,瑾諾亦不知該如何是好。
“總不能讓她守着秘密過一輩子,沒有哪個女子經得起這樣的折磨,如今這樣,她要走要留都由她自己決定,也沒什麼不好,不過我看她只怕是不會離開你身邊的。”
其實每個人都有守護者,只是有的人不知道身後那個人是誰。祭語就是瑾諾的守護者,她跟在瑾諾身邊這麼多年,任勞任怨,甘心付出,這般情誼怎可輕易埋藏?
兩人敘舊的時間並不長,有着柳安之這個專門破壞氣氛的人在,誰也別想跟齊傾墨將溫情畫面延續多久。他端了藥碗進來,對着瑾諾冷哼一聲:“還說是什麼玉菩薩,我看地獄修羅的心思也沒你狠毒。”
“柳安之。”齊傾墨出言阻止他要繼續的惡言惡語,這人的嘴,只要讓逮着了機會,能把人說得無地自容到恨不得立刻揮劍自刎。
“還不能說實話了是吧?我看你落得這般田地就是這些人一個個逼的,他跟蕭天離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柳安之嘴上是惡毒着,但手中卻也沒有停下來,粗魯地奪過瑾諾的手腕給他把了脈,又扔了幾粒藥丸子給他,粗聲粗氣說道:
“吃下去。”
“這是什麼?”瑾諾拿着藥丸不解問道。
“毒藥啊。”
……
那藥丸子是柳安之這兩天研製出來的新方子搓的,雖不能治好瘟疫,但能防制被感染,軍中都已經派放了下去。不過那些士兵對齊傾墨還有多大的怨恨,對柳安之又有多大的不信任,但看着漸漸控制住的瘟疫病情,也不得不承認,這麼神醫的醫術,比起軍中的軍醫和宮中的那些太醫都高明瞭太多倍。
“還是找不到解藥的方子嗎?”瑾諾服下藥丸問着柳安之。
“你投毒之前不知道這毒藥有多狠嗎?要是那麼容易就能配製出解藥,你會隨便用?”柳安之沒好氣地說道。
瑾諾無言以對。
齊傾墨喝盡碗中的湯藥,偶然擡眼看到柳安之,卻見他不過短短半月的時間已經瘦了好幾圈,眼眼裡佈滿了血絲,也不知是幾宿沒有睡好了了。
“你不要解藥沒配出來,自己先倒下了。”齊傾墨擔心地說道。
“總不會比你先死。”柳安之低頭悶聲。
瑾諾前腳剛到,後腳跟來的是整個宣遙國儲藏的所有的珍惜草藥,這些草藥是在羲國也找不出來的,宣遙國佔盡天下三分之二的財富一說,又豈是平空得來的?這天底下最大的藥房都是他開的,他將全天下能調來的藥材基本上都調來了,還有一些大夫,這些人的醫術或許比不上柳安之這個神醫,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其中不乏脾氣古怪之輩,也只有瑾諾纔有這個本事將他們都召集起來。
原本有些死氣沉沉的軍營裡又好生鬧騰了兩天,不少人猜測着這個身着錦衣華服的貴公子是什麼人,這一次蕭天離早早就下了封口令,不許任何人傳出瑾諾身份的風聲,也讓瑾諾戴了個面具,免得再鬧出什麼事來。
一個宣遙國的公主就差點引起了病變,瑾諾這個罪魁禍首真身來了這裡,還不真要翻了天去?
但瑾諾的話也說得頗爲讓蕭天離鬱郁:我來這裡不是爲了救了你的士兵,只是爲了救齊傾墨而已,順便也救一救你的人。
在柳安之身邊到處都是零零散散的草藥,還有寫着各種方子的紙片,這個單獨爲他留出來的帳篷,他平日裡根本不讓外人進去,除非是得他允許,不然誰若是擅自闖進去了,哪怕是蕭天離也會被他罵一通。
大家都知道,柳安之這些天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經常聽到他帳篷裡傳出摔碗砸灌,夾帶着咒罵的聲音。顏回和泠之繼給他送飯都不敢喘大氣,怕惹惱了他少不得一通好罵。
大家也知道,柳安之是在着急,日子不緊不慢始終這麼悠悠走着,他這個神醫卻拿不出救命的良心,每日都有成批成批的人死去,人們不敢麻木,那一條條年輕鮮活的生命在頃刻間的枯萎,重重地壓在衆人心頭。
而齊傾墨,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成爲他們其中的一員,那一聲聲的咳嗽聽着無比揪心,好像下一聲就要咳斷氣了一樣。
柳安之經常好幾天連眼都不合一下,埋頭在古籍秘書裡,又或者配着各式藥方,想尋到根治的辦法,只是上天這一次似乎有意與他做對,不管他如何窮盡力氣也配不出救命的方子來。
挫敗感擊潰了他,他披頭散髮,仰面癱坐在椅子上,他手中還握着一紙藥方,苦笑一聲:“這一回,我是要學神農了嗎?”
次日,柳安之再不許任何人接近他的帳篷十步之內,飯菜一應放在外面地上他自己去拿,以往配製的控制瘟疫的藥方也交由了蕭天離,讓他找人按着方子上的藥材和劑量去負責熬藥煎湯,被他罵得狗血淋頭氣得差點一蹬腳背過氣去的老軍醫負責起了整個軍中的病情。
任誰都查覺到了柳安之的不對勁,可不管是誰想靠近他去問問他到底幹了什麼,都會被他一通臭罵罵走。他在帳篷外面放了一把刀,誰敢進去他就要殺了誰。
他並不會武功,這軍中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輕易制服他,但他的意思卻沒有人敢去違逆。那把象徵意義的刀,變得有些遇神殺神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