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權

放權

因許夫人開春這一向睡得都不安穩,老媽媽一早就進樂山居帶話,請衆人不必過去打擾她休息。七娘子也沒有就回明德堂,而是命立夏把這幾天的大小事情和五少夫人說一說,免得五少夫人忽然間重新接手家務,接不上趟。

五少夫人就笑着和七娘子客氣,“哎,我也就是再幫着六弟妹管幾天家,糊糊塗塗過去了也就是了,六弟妹幹嘛這麼客氣,有些事,你也要抓起來了。”

大少夫人是一早就跟着大少爺回至善堂去了,四少夫人倒是還沒動身,進了淨房出來,又打算陪太夫人撿佛豆,人才走到了小花廳門口。

聽了五少夫人的這句話,她不由迴轉身子,帶着嗤笑地閃了這對妯娌一眼,才轉過身大步進了內堂。

“老祖宗。”隔着簾子,還能聽得到四少夫人撒嬌的聲音。“上回我回莫家的時候,我娘說……”

五少夫人的眼神頓時就是一沉。

四少夫人是太夫人孃家的親戚,說起來,關係也很緊密。

從前她執掌管家大權,四少夫人怎麼得寵,和五少夫人也沒有太大的利益衝突。但現在管家權眼看着就要交出去了,太夫人的歡心,一下就成爲了五房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這時候看到四少夫人爭寵,她當然會有不悅。

七娘子含笑旁觀,倒是把五少夫人心境上的這點變化,盡收眼底。

她想了想,卻沒有立刻出言刺激五少夫人,而是扯開話題,和五少夫人閒話,“於翹的婚事,看着倒像是說得很不錯。”

提到於翹的婚事,就提醒了五少夫人,在這件事上,七娘子和她倒是個知己。

“範家畢竟殷實,人口又簡單。”她微微一笑,“祖母和夫人都很滿意,三姑太太也覺得於翹是個好孩子,想必等回了揚州,這門親事就能定下來了。”

“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七娘子也很有感慨,“也好,於翹說出門了,也纔好提於平、於安的親事。”

又和五少夫人客氣了幾句,立夏和小富春才從偏室裡手拉手地走了出來,小富春笑嘻嘻地低聲和立夏說了幾句話,才鬆開手,和五少夫人呢喃去了。

倒是小羅紋今天依然不見……

七娘子笑着起身和五少夫人道別,就帶着立夏出了樂山居。

還沒有走到小萃錦大門前,清平苑的小丫頭就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將七娘子請進了清平苑。

七娘子進內室的時候,許夫人正靠在炕邊用早飯。她看來雖然很有幾分憔悴,但精神頭卻很不錯。

“小七來了。”許夫人就招呼,“來,坐下來再吃點!”

儘管許夫人對七娘子一向不差,但也從來沒有這麼親熱過。

七娘子自然也不會在這時候玩什麼清高。

她溢出一絲淡淡的笑,順從地坐在許夫人對面,輕聲問候,“母親昨晚又沒睡好?”

“老毛病了。”許夫人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就着小丫鬟的手吃了一勺杏仁茶,才笑道,“今早你公公進來看我,說了幾句話,我這心裡一鬆,精神可不就又好多了?”

許夫人這病,病在多年思慮,所以睡不安枕。如今七娘子在府中的所作所爲,可圈可點,讓平國公自己提出移交家務,太夫人和五房也一句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她的心情怎麼能不好?心情一好,精神也就好多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任許夫人欣賞地望着自己,低頭也捻了一塊棗糕入口,卻沒有多說什麼。

貶她,她不當回事,贊她,她也是這麼淡淡的,決不會喜形於色……許夫人眼底的欣賞就更濃了。

兩個聰明人之間,從來不需要長篇大論地剖白心事、表明忠誠,很多時候,事實自然能證明一切。七娘子不但應下了五少夫人的挑戰,還應得這麼完美,她的表現,已經足夠讓許夫人驚豔。

只可惜當年……

她的眸光不禁又黯淡了下來,想到了在過往的塵煙中所埋葬的一切。

“壽哥、福哥這一向還好吧?”許夫人沒有提到家務,反而把話題直接轉到了兩個金孫身上。

七娘子雖然有些訝異,但回答得卻很快。

“都還好,福哥已經認得幾個數字了,話也說得越來越清楚。”想到五郎的表現,七娘子不禁就是一笑。

這孩子從小就活潑外向,着實是惹人憐愛,就連一點心機,都使得很可愛。因爲七娘子怕他們從小齲齒,所以對甜食一直控制得嚴,好容易有了什麼客人,或者到祖母這裡玩耍,才能吃上幾顆糖。

“上回他們外祖母過來做客。”七娘子就笑着和許夫人說故事。“五郎呢,就撒嬌發賴的,從外祖母那裡騙了十多顆松子糖。卻偏偏又不吃,反而還要了一個小小的盒子裝起來。母親還記得,四郎最喜歡您身邊小珠江做的那個小娃娃,有時候走到哪裡都不肯鬆手。五郎呢又喜歡逗哥哥,那些松子糖,他自己吃一顆,等四郎也想要了,就和四郎換,一顆松子糖,換小娃娃給他玩一會兒……”

她故事還沒說完,許夫人已是朗聲大笑。

“真是個調皮鬼!”她臉上煥發出的快樂,實在是清晰可辨。“想來沒幾年,等孩子長到七八歲,明德堂裡可要亂了!”

“四郎也不差呢,”七娘子抿脣一笑。“這孩子現在也會說許多話了,他換是和五郎換了,可一等丫鬟、養娘們換班去吃飯了,就騙進來服侍的春分,‘春分姨姨,要娃娃’……春分也不知道內情,就從五郎懷裡把娃娃哄走了給他。這可不是又吃了糖,又不丟娃娃?倒是委屈得五郎哇哇大哭……”

就連剛進屋不久的老媽媽,都不禁失笑。更別提許夫人了,在這一瞬間,她似乎已年輕了好幾歲,眼角眉梢,都煥發出了光彩。

一對孩子,給老人家帶來的樂趣實在是無窮的。

“這四郎怎麼忽然間學說話學得又那樣快了?”她興致勃勃地和七娘子唸叨起了育兒經。“就是前幾天,他們過來給我請安。‘見過祖母,祖母安康’幾個字,四郎是說得字正腔圓,一點都不比五郎含糊!”

七娘子也沒有瞞許夫人,她添添減減,把四郎學說話始末告訴了許夫人,就連四郎在五娘子靈前說的那幾句話,都沒有瞞她。

提到五娘子,許夫人自然要唏噓幾句,卻也很欣慰,“你一直說四郎心裡明白,那是你做孃的偏心兒子,我倒是聽過就算。這麼一說,四郎倒真是內秀,心裡是一點都不糊塗,明白得很!”

她望着七娘子的眼神裡就多了一絲溫情。

七娘子雖然面上不顯,但對四郎、五郎也的確不差……最難得並不避諱生母,讓孩子們從小就懂得念着自己的生恩。換作別個續絃,能不能有這樣的胸襟,還是兩說的事。

許夫人就緩緩長出一口氣,伸出手,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娘年紀大了。”她靠上迎枕,示意下人們撤走滿是碗碟的小炕桌,放到一邊收拾。“身體也不好,腦子更是不頂用——也不想用了。”

她仔細地觀察着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依然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平靜地等着自己的下文,並沒有半點雀躍,剪水雙瞳古井不波,似乎對許夫人接下來的話,沒有半點期待,也沒有半點畏懼。

許夫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悵惘地回想起了當年。

就是自己在七娘子這個年紀,都沒有這份千錘百煉後的寧靜……如果不是出身不夠,這孩子就是入主中宮,都夠格了!

她再不猶豫,而是坦然地拔下指間的紅寶石戒指,放到了七娘子手上。

“你很好。”她誇獎。“從前頂着病軀還要盤算,是因爲六房實在沒個能做主的人,娘也只好抱病而上。如今有了小七,娘就可以退下來歇着了。”

她見七娘子看着手中的戒指,便親自捻起了那沉重的金飾,套到了那青蔥一樣的指節上。

“這是許家主母的信物,當年,我也是從你祖母那裡接過來的。”她略帶嘲諷地笑了。“當然,你祖母是戴到了實在不能再戴的時候,纔給了我。”

她話裡的意思,七娘子不會不懂:許夫人是熬到了老平國公去世,才從心不甘情不願的太夫人那裡,要來了這枚戒指。

“該放手的時候就該放手,娘不會學她——”許夫人笑了。“有了戒指在手,你就是許家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就連娘也要聽你的安排,這家務什麼時候接,怎麼接,你來決定,我只管聽你吩咐做事。”

七娘子收緊了拳頭,品味着這猶帶餘溫的金飾緊貼着自己掌心,一時間,倒真有了些頭暈目眩。

她沒有想到許夫人居然放權放得這麼利落。

當然,五少夫人放權,也放得乾脆,但那畢竟是在衡量情勢後做的選擇,從根本上來說,她是不得不爲。

許夫人就不一樣了,平國公還在,於情於理,她都可以把這枚戒指捏在手心,考量、指示七娘子的行事方針,就連七娘子自己也不會有不悅。畢竟她是平國公夫人,只要有這個頭銜在,她就是自己的上司,她也有這個權力來指導和約束自己的行動。

可許夫人卻乾淨利落地將所有的主導權都交給了自己……對這個做慣主母的強勢人物來說,這一放,是放掉了幾十年來握在手心的強權。即使她本人的身體情況已經不容許她再勝任許家主母的職位,但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這點,能心甘情願地放手?

在這一刻,她對許夫人有了一絲敬意:這位貴婦人當然並不完美,但她卻實在是個強大的人。

她沒有多做推辭,而是誠懇地望向了許夫人。

“小七不會讓母親失望的。”

許夫人點了點頭,卻又嘆了一口氣。

“我這一生很少行差踏錯。”她的語調又低沉了下來。“唯獨在兩樁婚事上,都錯得厲害。第一樁就是你二嬸,第二樁,是你五姐。”

“縱使這兩樁婚事也都不是我一手安排。”許夫人面沉似水。“但在道義上,我是錯了。尤其你五姐的死,是我晚年最大的憾事。”

在這一刻,她終於露出了對五娘子的痛惜。

而七娘子也已經明白了許夫人的下文。

“我是你五姐的三姨,從小看她到大,她的性子,很合我意,卻並不適合做許家的主母。”許夫人擡起眼,她銳利的眼神,直刺進了七娘子眼底,似乎要將她看穿。“大家主母,凡事要以大局爲先。什麼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我何嘗不想把許家翻過個來,整件事,查得個水落石出?難道你娘,我親妹妹和我反目,我心裡不難受?”

“但當時朝局方纔翻覆,你幾個嫂嫂背後也不是沒有靠山,事情鬧得太大,再來一個親家和許家反目,扯來扯去,很可能會讓整個許家都牽扯進說不清的麻煩裡。”許夫人的語調就冷了下來。“鳳佳人在廣州,做的事你也知道,不是沒有危險。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們都不能行險一博……再不情願,這件事也只能糊塗了賬,讓穩字當頭!”

“等到你接手家務,在府裡站穩腳跟,肯定要把當年的事再翻出來。”見七娘子張口欲言,她又舉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七娘子的話頭。“我也絕不會制止你,我也想讓兇手伏誅,就是你公公,心裡也並不是不惱火。”

“但,我們是世家大族,如果連我們家自己的事都要鬧得滿城風雨,臉面何存?”許夫人嘆了口氣。“再說,宮中還有太妃,這個姑奶奶對許家的關心,並不亞於我們許家的媳婦。更有你公公,一心要在幾兄弟之間端平這碗水。小七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七娘子無聲地出了一口氣。

如果說許夫人前頭的表白,還是在向她、向她背後的大太太表明自己的難處,有求和的意思,她的最後一番話,含義就深得多了。

七娘子上位,肯定要查五娘子的死,這件事,許家人心知肚明,她當年在明德堂內的表現,還沒這麼快被淡忘。

但平國公這個許家的主人,卻不會容許七娘子爲了徹查五娘子之死,把許家弄得風風雨雨,也不會容許七娘子借五娘子的死栽贓陷害,打擊其餘幾房。她的腳步要走得穩,要等到能端出真憑實據的時候,再來和平國公談懲處真兇的事。

“我明白孃的意思。”她真心實意地說。“該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之間,總是會有矛盾……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該怎麼做的。”

許夫人欣慰地嘆了口氣。

“從今天起,娘就沒什麼好操心的了!”她留戀地望着七娘子指間的戒指一眼,又笑了笑。“等到月底進宮的時候,把你的戒指給太妃看一看……聽聽太妃的意見,貴人在宮中閒居無聊,難免囉嗦一些。你也不要和她爭辯,只是聽一聽,貴人能多喜歡你一些,你在府裡也更有臉面。”

她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以小七的聰明,怎麼會不知道該怎麼行事?小七告訴我,這家務,該怎麼接。”

七娘子偏了偏臉,毫不猶豫地道,“小七想着,差也不差這幾個月,索性等到今年秋前把賬算了,再做家務交割。多幾個月,也多些準備。”

許夫人驚喜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和老媽媽交換了一個眼色,她笑了。

七娘子真不愧是七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