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

庶女生存手冊 端倪 木魚哥

要接過五少夫人手上的熱擔子,說起來七娘子怕的也就是幾件事:第一件,壽筵三天接人待物安排得不好,冷待了客人們,或者在內務上出紕漏。第二件,下人們之間發生齟齬,事後翻嚼出來,七娘子也難免落得個處事不公的罪名。第三件,管事媽媽們打着她的旗號四處惹事,招人反感。

也所以七娘子接過家務,先順了一遍壽筵時各大管家的流程,無形間就把衆人要做的事都理出來了,再做不好,要追責也是輕而易舉的事。這些管事媽媽哪一個不是人精,誰也看不着的時候,醬油瓶子倒了不扶那是有的。可現在自己什麼時候該做什麼都有了數,做不做,做得好不好,在上位者來看,簡直一目瞭然,又怎麼敢不用心去做?

再說這個歸檔法,看似閒筆,細細琢磨起來,卻是越想越不對味。

六房是總有一天會上位的,就算不是今天,不是明天,除非七娘子明兒就死了,不然總是有她說話的一天。這些媽媽們就算指使底下人蓄意安排一點事情出來,鬧得沒趣了,她現在可以忍,再過幾年,或者事情也就爲人淡忘。

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賬本是爛不得的,不記賬麼,府裡流言一起,她順勢一查,這當事人不登記,顯然是心虛。要登記麼,有事由有經過有人證,上了檔的事,要玩弄手腳就不是那麼容易了。——說過的話可以不認,這寫下來的字還能不認嗎?管事媽媽們要想拿着雞毛當令箭,藉口七娘子的意思鬧得下人們怨聲載道,就要提防她手握證據秋後算賬了。

就這麼輕描淡寫的一筆,頓時就將整個局面安頓得井井有條,任何人都明白了和七娘子作對的後果:或者這三天內她不會如何,可等到三天後,這檔中記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是自己的催命符。

五少夫人能在幾個妯娌裡上位管家,的確也是有她的長處:這位少婦性情縝密,心機含而不露,當家時懂得忍,和管事媽媽們鬥起心眼來也下得了狠手,的確有當家主母的魄力。

可和七娘子比起來,就顯得她的手腕是那樣的平庸粗糙了……

人家根本都不和你們鬥!今日這一番做作,就是爲了告誡這些管事媽媽們:縱有千般手段,可以一時小覷主母,明裡暗裡給她軟釘子碰,可主就是主,僕就是僕。人家記在心裡,整你的時候多了去了!

更別提自己還在一邊給她撐場面,叫人明明白白地知道,有許夫人的支持,世子嫡出的名分,七娘子上位的日子,也決不會遠了!

她掃了室內一眼,見衆人都噤若寒蟬,心下不期然就有了幾分佩服。

就是國公夫人在她這個年紀,恐怕都沒有這微妙的手段,將人心擺佈於股掌之間,一下就立起了自己的威儀。

當然,立威也只是第一步而已,七娘子這一步走得固然漂亮,但要做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也遠遠不是立個威就夠了的。

正自沉思,七娘子就看了看鐘面,笑道,“也快到吃飯的時辰了,大家都回去吃飯吧。我已經派人吩咐下去,下午家裡的雜事兒都進明德堂回話,你們有的身兼多職,就多勞動幾步,等自鳴鐘打過兩點,進明德堂來。”

她作勢了老媽媽一眼。

老媽媽頓時回過神來,恭敬地站起身子,深深施禮。“世子夫人慢走。”

“世子夫人慢走。”衆人也頓時都隨着老媽媽襝衽爲禮,口中不知不覺,已經換了稱呼。

因爲國公府喜事在即,家裡家外,無形就分作了兩套管家系統,一套是抽調出來專門籌辦喜事的人事班子,一套是平時侍候各主子們的小人事班子,五少夫人多半是早上整頓壽筵的事,到了下午再來處理家務,好在最近家裡滿打滿算也就是和賢一個小主子病了,事情並不太多,也都並不大要緊,七娘子倒是出了明德堂好幾次,將閤家上門賀壽的親戚們安頓下來,又要拜見又要認親,還要請妯娌們出來相見,雖然事情不煩難,但瑣碎得很,一個下午都沒有得閒。

到了晚上,許鳳佳又被皇上留在宮中議事,一時出不來,她一個人吃了飯,去逗四郎、五郎玩了一會,又把老媽媽請來說話。

“這十一個管家婆子,說起來也是這些年府裡的大紅人了。”老媽媽未語先笑,對七娘子不期然就多了幾分討好。“都是多年的老人,在府里根深蒂固,年輕一點的主子們見了,都要陪個笑臉。第一次理事就能將她們調理得這樣服帖的——不是老身誇嘴,這些年來也就是少夫人有這樣的本事了!”

七娘子莞爾一笑,展開上元寫就的活頁花名冊,招呼老媽媽、白露,“一起看。”

“這個林山家的,丈夫林山是……”她一邊和白露、老媽媽嘮嗑,一邊隨手補寫更細緻的小檔案。“管的是金銀器皿,這是油水最豐厚的地兒,背後沒有人,是站不久的——”

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看了老媽媽一眼。

老媽媽頓時會意,她笑了,“林山家的是夫人手裡用出來的人,這些年來,對清平苑一直是很恭敬的。”

也難怪她最爲恭順,沒等七娘子的眼光掃過去,就低下了頭。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整理,“這個雷鹹清家的,油水也豐厚,和外頭男人們打交道採買,平時少不得……”

一路理了七八個人,將這些人的家庭分佈都弄明白了,又再請老媽媽寫了些考語,七娘子又捻起了一張紙。

“張賬房家的。”她緩緩地道。“管的是所有親戚上門送禮打點回禮,人情往來,入庫出庫的事。可也是肥差啊。”

許家這樣的人家,每年人情應酬就是一筆大開銷,凡是有開銷,就是有油水。再說親朋好友們你來我往,每年也有名貴禮物相送,張賬房在外頭做賬房本來就是肥差,他妻子在內院也能混到這個地步,可見得這一家算是許家當紅的下人了。

老媽媽就笑,“這是太夫人手裡留下來的老人了,平時她倒也在小賬房裡幫些忙寫一寫賬。人情往來開銷諸事,是年前才得的新差事。”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不期然就想到了頭一天旁聽時,五少夫人特地支開自己,打發張賬房家一樁差使的事。

夫妻同在賬房當差,其實是當家大忌,內外溝通要做手腳,方便而且難以看穿,又是太夫人的人……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剛進門的時候,五少夫人那反常的表現。

有意思,如果不是對五少夫人喜怒不形於色的脾氣有深刻的印象,她幾乎要以爲五少夫人是心虛了——

七娘子的眉尖,就一點點地蹙了起來,她在心底將五少夫人幾個月來的表現過了一番。

一進門先敲打自己,耀武揚威,向七娘子炫耀,她將整個許家的人事都握在了手心。之後又軟得厲害,自己要什麼就給什麼,雖然有抱怨,但七娘子稍事施壓,屈服的速度也是快得驚人。

如果自己不是楊棋,而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十八歲女兒家,任何一個受傳統教育,得嫡母賞識的庶女填房,面對五少夫人的態度,自己會怎麼想?

雖然想接過家務,但五嫂將家務把持得很緊,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我是不是該再等一等?畢竟五嫂雖然跋扈,但對我這個世子夫人,也始終不敢太過分。

最妙是五少夫人的這一番做作,竟能持之以恆,反覆描繪,直到在一個人心裡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如果不是七娘子多年來在刀尖上打滾,練出了一身識看眼色的好功夫,恐怕還真要被她瞞過去了。

如果自己是一個平凡的庶女,爲五少夫人的態度所欺瞞,並不急於接手家務。五少夫人就足足給自己贏得了大半年的時間。

大半年的時間,她要做什麼,她可以做什麼?

再結合一下張賬房家的反常的詭秘,以及不敢和自己對視就將眼神飄遠的表現,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

五少夫人孃家雖然顯赫,但只是個空名頭,家裡子女又多,據說陪嫁並不是很多。不比楊家,先先後後兩個女兒加起來,是陪了一筆巨資進許家的。

會想要虧空官中中飽私囊,當然也不是什麼稀奇事……這麼一來,五少夫人這幾個月的表現,似乎已經被一根無形的線串了起來。她會忽然放手讓自己接管家務,看來是已經把賬給做平了?不然也不至於在年前把張賬房家的調走。

但賬做得再平,也不可能找不出痕跡……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衝老媽媽歉意地一笑。

“一時走神,媽媽勿怪。”

她又開始逐個逐個地查對起了這十一個管事媽媽,老媽媽再度濃墨重彩地點出了蔡樂家的:這是內院的總出納,專管月錢發放銀錢支出,也是太夫人手裡留下來的老底子了。

說起來,這十一個管事媽媽裡旗幟鮮明的也就是五個,蔡樂家的與張賬房家的帶有太夫人色彩,而林山家的、雷鹹清家的、彭虎家的——管着內外廚房採買諸事,卻是許夫人的嫡系,餘下五六個在府中根基不深,誰當家就聽誰的,縱有桀驁不馴者,也不過出於性情,卻還沒有站隊的資格。

如果把許家比喻成一個家族企業,那麼現在出納、公關部經理與採購、倉儲、調度居然經緯分明地站到了兩邊,還都背景深厚不好隨意裁撤……七娘子由衷地感到,許家的當家主母,的確是不好做。

交初更時,七娘子就起身送老媽媽,“以後幾天,少不得媽媽多看顧了。”

老媽媽臉上笑得就更和氣了。“老奴分內事,少夫人千萬別和老奴客氣,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就只管打發人來請我。”

她又神神秘秘地湊到七娘子耳邊,“夫人聽說了少夫人的行事,高興得晚上多吃了幾口飯呢,滿口只說:權先生吩咐了那麼久,直到今日起,我纔是什麼心都不用操,可以好好養病了。”

七娘子雖然不太在意這私下透露的表揚,但也不禁跟着老媽媽一笑,“能讓母親吃得下睡得香,就是我這個媳婦當得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多少話,盡在不言中。

待得送走老媽媽,她反而又拉着白露回來,再坐到了花名冊邊上。

“今晚老媽媽的話,都記在心裡了?”七娘子就笑着問這個甜美的圓臉少婦。

今晚把老媽媽請過來,不但是爲了盤一盤這十一人的底細,也是爲了讓白露在之後的時間內,有個攻關的重點。許家家大業大,下人不知凡百,白露就這麼一個人,要八卦,也要找準對象。

白露便露齒一笑,比了比自己的天庭,“全都記在裡頭,就是忘也忘不掉的。”

她頓了頓,又道,“其實這些媽媽們都是紅人,平時下等婆子們嘴裡嘮叨起來,左右也離不開這些人。我聽了些日子,和老媽媽方纔說的也是大差不差,慎思堂偏遠,院子裡又都是五少夫人帶來的陪嫁。滿院子裡說起來,上得了檯盤的下人裡,也就是羅紋是家生子兒,母親和張賬房家的是姐妹,但據說她生母去世的早,兩家也沒什麼來往——這事知道的人似乎也並不多。餘下的人過來沒有幾年,和咱們一樣,在府裡也沒有多少親朋好友。”

又是張賬房家的。

七娘子眼前又出現了小富春的模樣兒……那麼嬌嬌怯怯的一個小姑娘,怎麼看都是處理內務的料子,五少夫人都肯把一個得力助手留在自己身邊了,爲什麼不索性大方一些,把羅紋留下來?再說,看她回答自己問題,總要慢上半拍回想,就知道小富春決沒有羅紋那樣熟悉內務。

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張賬房家的和羅紋之間的關係?

“這個五嫂。”她不禁喃喃自語。“也實在是個高手。”

她閉上眼,在心底叫出了第一天旁聽時的記憶。

當時她決定旁聽,也是一時興起,五少夫人似乎有些慌張,和她脣槍舌劍了幾句,兩個人都沒動聲色。到了下午,反而故意讓自己晚去了一會會兒,要不是七娘子早到,恐怕整個賬務上的事,都已經被她吩咐完了。

才聽得自己要旁聽管家,就把賬房上的人召集起來開小會,那豈不是不打自招?以五少夫人的聰明,當然不會這麼做的,所以她只能等到下午把自己支開,纔有機會在言語上暗示賬房們做小動作?

不,不對,張賬房家的當天上午雖然沒有進來回話,但五少夫人大可以派羅紋去輾轉傳話,如果她們之間有什麼貓膩,這一上午的緩衝也夠幾個人私底下交流的了。再說,五少夫人還有回去吃午飯的工夫,又爲什麼一定要在下午自己隨時可能進小花廳的時候叫人進來說話?

她就張開眼,輕聲吩咐白露。

“這一陣你多和小富春走動走動……試試看這孩子的心性,如若是個好說話的。問一問五嫂沒出嫁的時候,在孃家得意不得意……孃家的境況富裕不富裕。”

白露眼仁一縮,毫不猶豫地應承了下來。“姑娘放心吧,就是她不說,不得意的人,總是哪裡都有。”

七娘子欣慰地嘆了口氣:她知道白露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外間又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不片晌,中元進來回報。“少夫人,揚州來的三姑太太派人來傳話,說是明日就能從通州進京了。消息是送到慎思堂的,五少夫人讓小富春過來把話帶來:說三姑太太是個急性子,也沒寄信就直接進京了,恐怕一時間還難以預備住處。請您看着辦吧。”

饒是平國公府相當闊大,但這些天來也陸陸續續被進京賀壽的親友們給住滿了,一下來了這麼一大幫子人,怎麼安頓還真是難題。七娘子嘆了口氣,“把話吧!都來了多少人?五嫂說了該怎麼辦沒有?”

只好又和五少夫人來回傳話商議,說定了把綠天隱裡的幾間空屋打掃出來,給三姑太太等人下腳,並且臨時租賃下附近幾間客棧院子,以備不時之需。鬧到交二更時,連許鳳佳都回屋洗漱過了,才把事兒定了下來。

如此忙碌了數日,等到四月十一日,陸陸續續,已經有要好的親朋好友上門吃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