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

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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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她盯着黑暗中模糊的百寶嵌痕跡,幾乎是虔誠地用自己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繪着那精緻的做工,在她內心深處有個部分不禁開始好奇,究竟是要花費多少年心思在雕琢技藝上,才能將珍珠寶石這樣精巧地鑲嵌在堅硬如鐵的黑檀木上,以至於造出了這樣的工藝品……

下一瞬間,她又堅定地推開了自己漂浮的思緒。她知道自己又在逃避,在這麼多年的矯飾之後,她幾乎已經不能自然地面對自己,更不要說將一部分的自己向着這個危險的男人打開了。

他是危險的,她打從心底細細地顫抖起來,難以遏制地想,他可以傷到我。

在這世上能傷害到楊棋的人,屈指可數,而所有可以讓她放下心防去靠近,去展示自己的軟弱和畏懼的人中,也只有許鳳佳是莫測的。封錦不會傷害她,九哥不會傷害她,甚至五娘子、六娘子在有所選擇的情況下都不會傷害她,而她也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即使他們想要傷害她,所帶來的後果也不會比許鳳佳在不經意間造成的破壞更嚴重。

因爲他們對她所要求的,她所給予他們的東西,並非不可替代。而許鳳佳想要的,她甚至已經在給予的一些東西,即使是她自己,一輩子也只有這麼多。

七娘子甚至不喜歡用愛來形容他在索取的東西,那詞語帶着一股輕佻的天真,並不適合她灰色的生活,這是遠比愛更沉重得多的東西。她甚至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許鳳佳想要她完全敞開,想要她接納他進自己的生命裡,他在索取的是七娘子的一小片人格。

而這一切可能行得通的機會實在是太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夢囈一樣地,第一次在許鳳佳跟前,她半是含蓄半是坦率的承認了自己的軟弱。

“因爲他傷害不了我,而你會。”

以許鳳佳的聰明,這已經是一個足夠直接的告白。

她身邊的男人震驚地坐起身,七娘子也調整姿勢,靠到了牀頭,在黑暗中平靜地接受着許鳳佳的凝視。

“所以……”許鳳佳拉長了調子。“就因爲我會傷害你。”

他的手指又找到了七娘子的臉頰,然而這一次卻帶了過分粗魯的力度,唐突地在七娘子的臉側巡遊,似乎想要用手指讀出她現在的表情。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膽小,楊棋。”他的調子是如此的矛盾,蘊含了這樣洶涌的怒火,卻又平靜得像是最輕盈的絲綢,在七娘子的肌膚上滑過。“還是在你心裡,我就那麼不堪?我難道對你還不夠好?”

七娘子沉默了下來。

許鳳佳對她無疑是很好的。就算是最挑剔的姑娘家,如果處在她今天這個位置,也未必會有什麼不滿意。

對她身邊的清秀侍女們,他從來都不曾多看一眼,雖說公事繁忙,卻也盡力抽出時間來陪伴妻兒,甚至於爲了家庭,還肯放棄能讓他建功立業的遠航之旅……就是二娘子的丈夫孫立泉,這些年來也陸陸續續擡舉了七八個通房,還有兩三個生育兒女的上位成姨娘,連大老爺、二老爺這樣的貨色,在大秦都算是不錯的丈夫了,許鳳佳對她,簡直堪稱模範。

也難怪他是這樣憤怒,有這樣的底氣來質問她爲什麼還不肯妥協。

她忽然覺得很冷,而這冷意卻並不像是忽然的一個冷戰,倒更像是一種自覺:她覺得她被淹沒在了一池冰泉裡,曾經一度,她已經麻木到忘卻了自己的處境。然而在這一刻,七娘子終於明白,就算在外表上,甚至很多時候在心理上,她都已經很像是個大秦人,但她畢竟並不是,在這個社會裡,她很孤獨。真正的她,永遠不可能被完全理解,她越是不想要放棄最後僅剩的一點自我,就會越強烈地感到一股窒息。

“你對我很好。”她輕聲肯定。“我知道你一直在盡力對我好,對五姐好,對四郎、五郎好……你已經很努力。”

她頓了頓,咬着脣在心底不斷地爲自己鼓勁,甚至是在強迫着那個軟弱的、只想着逃避的自己,來面對許鳳佳無言的憤怒。他應該有一個答案,他值得一個答案。

“但我們依然是不平等的……許鳳佳,我沒有辦法在這樣卑微的位置上對你付出什麼。”

許鳳佳尖銳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七娘子摸索着一下握緊了他的手,他又安靜了下來。

“我不是說你還抱持着你的優越感,那是兩回事。”她反而平靜了下來,就像是在一場大考後終於交了卷的學生,有一種古怪的解放感。“曾經在社會地位上,我們是不平等的。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而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庶女。曾經你也幼稚得以爲這足以決定我們間的關係,你索取,我只能給予。而你的給予,要仰仗你的恩賜。”

她無聲地笑了,“但現在你不是這樣了,我也不是這樣了……我明白在這後頭,你肯定改變了很多,這一切雖然並不是都因爲我,但最終的受益者,卻還是我。”

七娘子在社會地位上的改變,是源自她自身的奮鬥與命運的安排,時至今日,她已經不是那個誰都可以來踩兩腳的庶女,不管誰做她的丈夫,也都不可能隨意欺凌。她可以平等地和任何一個丈夫做棋局兩邊的對手,展開一段精彩的博弈,她有了入局的資格。

而許鳳佳的改變,或許源自了自身的成熟,或許也源自於五娘子的不幸,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對人對己要求都太苛刻的少年。這一點,就是在最想推開他的時候,七娘子都無法否認。

他甚至學會了聆聽,放任黑暗成爲她最好的保護色,提供給她虛假的安全感,讓她繼續將心底壓抑了幾乎是永恆的話語,傾瀉而出。

“但這還是不夠,你給我的依然不夠。你做得很好,在這世上可能也沒有誰能比你更好,而這對我就只是不夠……問題在我,不在你。我想要的伴侶不是這樣子的,我想要的世界不是這樣子的。”

話到了末尾,七娘子已經不再控制,絕望幾乎是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淹沒了她的理智,在她的話語中找到缺口,然後奔涌而出。

西三間內就又靜了下來,許鳳佳的手指沒有再挪動,而是若有所思地揉蹭着七娘子的手腕,給她柔嫩的肌膚帶來了絲絲的麻癢。

七娘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從來不知道僅僅是一番傾述,就能給自己帶來這樣激烈的輕鬆感。她感到了久違的暢美睡意,睡眠不像是個任務,不僅僅是在精疲力竭時補充體力的途徑,終於又像是一樁美好的事體,向她誘人地招着手。

她絕不會後悔,她模糊地想,她早該說清楚。不論將來會怎樣,這是她欠許鳳佳的。不是他不夠好,只是她對他來說太超前了。

然後許鳳佳動了。

他往前靠,整個人壓在了七娘子身前。

原本極致的疏離,忽然間又轉化爲了極致的進犯,七娘子的私人空間被他瞬間擠壓得近乎於無,他火熱的吐息,直直地吹到了七娘子耳邊,帶來了一絲尖銳的撩動。

“告訴我。”他的聲音低得像是一匹沉重而絲滑的錦緞,灌進七娘子耳朵裡,有一種無處不在的灼熱。“你想要的是怎樣的我。”

僅僅是這一道聲音,許鳳佳就傳遞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片刻前,他依然冷淡、失望並且疏離,但現在他是進犯的,他是索取的,他甚至是生機勃勃的。

七娘子笑着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她疲憊地說,雙手就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它們環上了許鳳佳的肩膀,心不在焉地玩弄着他的髮尾。“你依然以爲一切是很簡單的,我提出我的想望,而你只需要滿足。”

許鳳佳的脣在說話時若有似無地拂過了她的臉頰。“這一切本來就這麼簡單,我喜愛你,你也喜愛我。餘下一切,都是細枝末節。”

他頓了頓,又輕輕地笑了起來。

儘管眼前是絕對的黑暗,但七娘子依然可以描摹出笑容中的挑撥,就像是當年百芳園四宜亭中的一笑,有勝券在握的得意,有少年的雄心……

她微微地戰慄起來。

她也是人,也會被誘惑,許鳳佳這道大餐,對她的影響力,不是現在的她可以勉強壓抑的。

“告訴我。”他又在她耳邊吹氣,“你喜歡我怎麼做。”

話裡的曖昧,幾乎拉出了絲絲縷縷有形的銀絲,無孔不入地鑽進了她的七竅,鑽到心頭,癢絲絲地往下扭動,讓七娘子必須用力咬着脣,才能止住一聲苦悶的呻吟往外冒。

她努力抑制着顫抖的衝動,維持着自己冷靜的風度。

他甚至還根本不知道你要求的是什麼!她在心底斥責自己,你怎麼能就這樣激動起來,好像他表示出願意聽從你意願的態度,就已經是你想要的一切……

該死的女人天性!七娘子氣急敗壞地想,過去幾個月裡許鳳佳費盡心機都沒有得到的軟化,只用一個姿態,就已經讓她的防衛幾乎潰不成軍。

“我要的是絕對的平等。”她藏着喘息,快速而急切地要求。“這東西不是你說要給我,就可以讓我得到的。”

許鳳佳的脣幾乎已經沾到了她的脣瓣邊上,然而隨着七娘子的說話聲,他一下凍住了。

七娘子這才得以喘息,她略略將許鳳佳推後了一點,卻也捨不得拉得太遠。

“你要明白的是,”她漸漸喘勻了氣息。“我不是你勾個手指就能得到的東西……就算你做到了我要求的一切,我們也可能並不合適,但有些承諾你卻不能反悔,升鸞,我可能不值得你的付出……”

她的警告被許鳳佳輕聲噓住。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把握。”他就像是手握重金的買家,狡猾地盤旋在七娘子耳側,熱情地誘惑着她主動打折降價。“你只管說,你喜歡我怎麼做。”

這句話對女人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七娘子甚至有些惱火起來。

“你要明白。”她坐起身,儘量靠到牀頭,遠離這個強壯而且火熱的誘惑,平靜下自己的語氣。“我和你是平等的,許鳳佳。即使整個許家,乃至全京城、全大秦,整個天下的人,都指望女人要三從四德,我也從來沒有把這些屁話當回事。”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在另一個大秦人跟前,放肆地露出了自己對女誡、女則的不屑。

“我是個完整的人,我的存在,並不是爲了取悅我的夫君,不論任何人是我的夫君,這一點都不會被改變……你想要我對你好,你就得先對我好。喜愛我不足夠,你還得對我好,你要明白我的喜好,實現我的願望。”她一邊說,一邊自己都有點好笑。“但首要你依然是要明白,我和你是平等的,你對我的好,不是垂青,我可以接受,也可以將它推得遠遠的。拒絕你,不會令我變成壞人。”

“但對我來說,你就是壞人。”許鳳佳細聲抱怨,“我那麼喜愛你,楊棋——”

七娘子以牙還牙,也噓住了他的抗議。

“你有多愛我?”她輕聲問,“這一輩子,你能不能只有我一個人?”

西三間內一下就又沉寂了下來。

許鳳佳整個人凍住。

七娘子幾乎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一件事。”她的話里居然真的有理解。在大秦生活了這麼多年後,她明白對於大秦的男人來說,性與愛,從來就不能混爲一談。就以大老爺爲例,他愛不愛大太太,也決不是由他有沒有納妾決定的。即使有人一輩子沒有納妾,那也決不是因爲對妻子的尊重,恰恰相反,那是由於對妻族權力的恐懼,或者對妻子本人殊恩的感激。許鳳佳儘管愛她,但卻決不會將專一看做是本分的要求。“而我甚至還不是要求你,一旦我們相愛,你不能再有別人。不,不是這樣,對我來說,一個不專一的夫君,連要求我打開心防的權力都沒有。即使將來我們對彼此敞開一切,發覺其實並不合適,但這份專一也依然是我需要的。許鳳佳,我們是平等的,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但在明德堂裡,在我的屋裡,如果我一輩子只有你一個人,你一輩子,也只能有我一個人。”

“別急着回答,你好好想想。”她輕柔地嘆息着,拂過了許鳳佳的眉宇。“二十歲,顏色還鮮嫩的時候,這份承諾不難。三十歲,我開始老,你卻還年輕,或者依然可以堅持。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一輩子很長,你身邊永遠會有隨時可以摘取的鮮花。你先想想,你能不能永遠說不。”

“甚至於你做出了這份承諾之後,你很可能不會喜歡真實的我。我很沉悶,自己都覺得自己無聊,一點也不善良,甚至說不上體貼……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才藝。”她仔仔細細地爲許鳳佳分析。“也不要覺得你能欺瞞過我,暫時許下這份諾言,到了日後再來反悔……”

她的聲音冰冷了下來。

“因爲如果你膽敢那麼做,從我知道你和另一個女人發生過什麼的那一刻開始,我會一點一點毀掉你的生活,你重視的一切,你珍視的每一個人……我會讓你覺得活在這世上,沒有一點樂趣可言。”

許鳳佳就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反而覺得一身輕鬆。

捫心自問,她從來也沒有樂觀過。讓一個男人放棄全世界的鮮花,只取她這一朵甚至稱不上特別誘人的芳草,就好像叫一個永遠在飢餓中的美食家,只能吃一道菜一樣殘忍。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知道她的要求,在這世上恐怕沒有誰能夠滿足。她依然不後悔自己開出了這樣苛刻的條件,即使沒有人願意滿足,即使沒有人能夠滿足,即使她本身可能不值得一個受過大秦教育的男人付出這麼多,只爲了得到這個機會。

但這樣做的感覺真的很好,將真實的自我展現出來,不管能不能找到共鳴,對她來說,都是難得的享受。

“啊,忘了告訴你。”七娘子甚至靠前了一點,在許鳳佳耳邊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權神醫爲我扶過脈,他說我身子不好,恐怕很難懷孕。”

她徹底地放鬆下來,吐出了一口輕鬆的氣息,露出一個真心的笑。

七娘子覺得她已經不需要再挺直脊背了,這一輩子,她再不需要用外在的堅持,來鼓勵內心深處的恐懼。

在這麼多年之後,這一世第一次,她終於找回了那個真實的自己,哪怕只有一點,哪怕只有一小片,她還是那個她,那個即使一無所有,也不願向現實完全妥協的孤女。

作者有話要說:嗯,很久沒有彙報晚飯菜單了。

不過今晚吃得很簡單啦,白豆子排骨湯——蠻好吃的,煮蘿蔔和春餅,因爲中午吃得少其實晚上很想吃點肉,但是吃了飯後就覺得飽得不成了。

感情上終於有進展啦~

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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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三間內再度沉默下來。

只是這沉默不再窒息,對七娘子來說,反而帶了可貴的溫存。睡意就像是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打上來——七娘子等了等,才輕推許鳳佳的肩頭,婉轉提醒。

“這種事,也不是要你馬上做個選擇。”

許鳳佳忽然一下就塌下來,整個人壓在了七娘子身上,讓她的呼吸都爲之一窒,才懶洋洋地撐起了身子,調整重量,不讓七娘子承受自己的全部體重。

“謝天謝地……”他的呻吟中透着毫不掩飾的放鬆。“你沒生氣?”

“我幹嘛生氣。”七娘子不禁莞爾。“你要是一口答應,恐怕我纔要生氣呢。”

像這樣的大事,假如許鳳佳絲毫不做考慮就答應下來,反而只會顯得他根本沒有把七娘子的話聽進去。

許鳳佳就深思地嗯了一聲。

他又沉默了下來,只是任憑長指遊走在七娘子的發間,一遍又一遍地爬梳着她的秀髮。

“你真是……”話說到一半,又斷了,久久之後,才接上了若有若無的低吟。“太特別了,楊棋,你實在特別。”

七娘子不禁在他身下微微地笑了。

“你當我想?”她輕聲地,澀然地說,將無邊無際的苦澀與心酸,挫敗,全都化成了一句淡淡的傾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

“如果……如果我沒法答應呢?”許鳳佳一邊問,一邊將脣貼近了她的臉頰,用脣邊新生的鬍渣,一遍又一遍地刷過她的脣畔,這不是吻,卻要比吻更曖昧。“如果我答應不了呢?”

“那你的生活會輕鬆很多。”七娘子毫不考慮地回答。“你還是可以……”

她主動偏過頭,在許鳳佳脣上印下了一吻,又退了開來。

“肌膚之親,還是可以有……只要你想要,我也想要。”她的聲音裡就帶上了笑意,甚至還伸手向下,輕輕地彈了彈只因爲這一點最輕微的刺激就興奮起來的器官。“在適當的時機,等四郎五郎再大一點。我會提拔一個通房,你讓她生個兒子……那以後,你愛幹嘛就可以幹嘛。別鬧到我跟前來,我也不會管你。”

許鳳佳一把抓住了她使壞的手,深思地揉蹭起來,“你可真賢惠。”

話裡雖然帶了輕輕的諷刺,但也有濃濃的沉吟。

“如果你沒有一直在索取,一直想要……這本來就是我準備給你的。”七娘子輕聲細語。“不論誰做我的夫君,我都會做個本分的妻子,只要求少少一點東西,沒什麼是你不能給的——但,你也不能再索取更多了。”

“所有這些……”許鳳佳揮了揮手。

“所有這些。”七娘子輕柔地同意。“所有的私密,會全部關起來。你想要的東西,不可能再得到……說老實話?我也不覺得你會喜歡,我真的很無聊,很……不可愛,你難道還不清楚?”

許鳳佳靜下來,在黑暗中尋找着七娘子的雙眼,一點點微光,讓他們的眼神互相鎖定,但卻因爲太過黑暗,而無法打量對方的表情。也正是這一點讓兩個人都有了幾分放鬆:他們可以放心大膽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無須僞裝起無暇的面具。

久久,許鳳佳才沙啞地道。

“你是一點都不可愛。”

“女人要嬌弱些才惹人憐愛,可你從來,從來都沒有嬌弱的時候。”

“打從第一次見面起,你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對我說‘我誰也不要,獨個兒就能過得好好的’,‘我誰也不用靠,就能把頭擡得那麼高’。”

“越是這樣,你就越不可愛……可我……可我就越想讓你低頭,讓你承認,你得靠着我,才能過得好好的。”

“如果你嫁得遠遠的,也許我就這麼忘了你。可你就在我身邊,還是這樣的一副態度,好像誰做你的夫君都沒有一點差別,你一個人就能將日子安排得完美無缺。”

“不是完美無缺。”七娘子柔聲打斷。“還要做夫君的給一點點配合,才能完美無缺。”

許鳳佳惱怒地咬了她一口,正在脣上,力度大得不算是個吻,反而像是要咬掉一塊肉,咬出了一點血。

“在我生平所見的所有女人裡,你最不可愛,強得讓我甚至都感覺到威脅……如果你是男人,又不能爲我所用、站在我這一邊,我會竭盡全力毀了你。”許鳳佳話裡的激怒漸漸平緩了下來,有了一絲認命的無奈。“可你是個姑娘家,一個姑娘家還這樣倔強這樣剛強!”

這分明是數落,但七娘子的脣邊卻不禁浮起了一點笑意。從她的腳趾間往上,一點點暖流浸潤了上來,這久違的暖意,輕而易舉地融化了多年來的堅冰,她知道她在漸漸融化,但融化的感覺太好,好到讓她根本無法抵抗,甚至連慌張的餘裕都沒有。

“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能毀掉你,又不能……我實在是不能停止想要你!”伴隨着急切的告白,一個吻,一個毫無保留的深吻印了上來,卻在七娘子能夠迴應之前惱怒地退開了。“你真是我的剋星!楊棋你怎麼能這樣吊着我的胃口,又開了這麼高的價錢!你要我……你要我置子嗣於不顧,把什麼都忘在腦後,就爲了買這一個機會?——我甚至還不知道我到底會不會喜歡我得到的東西!或者你能不能喜歡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輕輕笑起來。

“是。”

能坦承的感覺,真是好。

“我也就會給你這一次選擇的機會。”她幾乎是惡意地補充上了這句話,“你一直很喜歡對我說選擇,升鸞,現在一切利弊攤在你跟前,由得你選。你又會怎麼選呢?”

七娘子的尾音微微上挑,竟露出了一絲罕見的俏皮。

許鳳佳就惱怒地低吟起來,他翻過身來仰躺在七娘子身邊,不片刻,又回身把七娘子壓制在了身下。

“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放棄?”他煩躁地逼問七娘子,“這樣你就能縮在你的殼裡,當你那個完滿的少夫人,不論身邊的男人是我還是封子繡,甚至是那個該死的權仲白,你都是一個表現?”

“是。”七娘子承認,“如果你不索求,我一輩子也不會開口。我會做個完美的妻子,不論身邊的男人是誰,我都是一個表現。我甚至會像對錶哥一樣對你,因爲我已經沒有別的想望,所以不論你怎樣對我,我都不會受傷。”

許鳳佳的呼吸聲頓時變粗了。

“但我是特別的!”他恨恨地說,扣住了七娘子的下顎,“我是特別的!該死的,楊棋!你不能否認這一點,你是喜愛我的——”

“喜愛是可以被淡忘的。”七娘子淡淡地說。“你怪我不肯選擇……許鳳佳,其實你也很膽怯,你也會懼怕選擇。”

許鳳佳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放鬆了對肢體的控制,整個人一下就癱軟到了七娘子身上。

“你錯了。”他幾乎是惱羞成怒地咒罵。“從我遇到你那天開始,我就他媽再也沒有選擇了。”

他一下咬住了七娘子的下脣,猛力在齒間研磨,讓七娘子爲那疼痛倒抽了一口冷氣,發出了斷斷續續的痛吟。

“你就是要我弒君殺父,恐怕我都會允你。”在脣齒糾纏間,許鳳佳含糊的告白,像是直接往七娘子的脊背下頭傳遞着短促的電流。“只是這個要求,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答應你?我……我巴不得我能恨你!”

他一邊抱怨,一邊粗魯地扯開了七娘子的中衣,“在你跟前,我從來沒有贏過!總是輸……簡直邪了門了,我、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

“啊!”下一秒卻又驚喘起來,“你說話就說話——幹嘛——”

對話很快破碎成了深深淺淺的呻吟。

七娘子從來也不知道原來靈肉交融,在女方不再抗拒之後,居然是真有靈肉交融的效驗,整個體驗居然會截然不同。

他們之間的情事曾經是讓她不愉快的,她很難足夠興奮,而許鳳佳又沒有太深的耐心,往往要藉助香露潤滑,才能勉強不讓她疼痛。接下來的事,許鳳佳本人或者愉快,但她卻往往需要格外的刺激才能快樂。

然而當她不再抗拒許鳳佳的進入,當他的進入不再算是入侵,正式得到了她的許可,身體上遍佈着小火花一樣的快感,會同精神上海潮一樣的狂喜,女體幾乎是下一刻就做好了準備,隨着他的進入而迎合,在交合處發出了讓人羞澀的聲音,七娘子很快就抽着嗓子發出了細微的呻吟。

“許、鳳……佳……”她的懇求是變了調的,或者這也並不是個懇求,在無邊無際的漂浮中,甚至於在一片強烈的白光中,她所可以發出的聲音只有他的名字,餘下的一切可愛的小呻吟,都不具備任何意義。

許鳳佳非但沒有緩下動作,他的行動反而變得更快,七娘子頭暈目眩,乏力地舉起手遮在額前,卻又被他撇去。

“看着我。”他氣喘吁吁地要求,隔着微晞的曙光,七娘子隱約可以分辨出他臉上興奮的潮紅。這一次對他也是不一樣的,她昏眩地想,他要比往常更興奮得多,甚至於表情都有微微的扭曲。

她想要閉上眼,習慣讓她依然有逃避的衝動,但現在許鳳佳已經吃下了她的叫價,她也不再有躲閃的權力。七娘子在心底回味着他的低頭,而精神上的喜悅,也讓她不再回避許鳳佳的凝視,他在放肆地瀏覽着她臉上難以掩藏的嫵媚,而她任他去看,由着他審閱着自己……

七娘子弓起身子,細細地抽泣起來,難耐地搖着頭,懇求許鳳佳,“不要碰那裡……”

但自始至終,她也沒有真正地阻止許鳳佳探索她的身體。這份甜蜜的折磨拉長得幾乎成了痛楚,然後他的控制開始放鬆,節奏飄忽不定,而伴隨着一聲低沉的滿足的嘆息,許鳳佳倒塌下來壓住了七娘子,手指戀戀不捨地在她最羞人的地方盤旋了一會,才抽出來摟住了七娘子的肩膀。

下一刻七娘子就陷入了全然的熟睡,甚至都沒有推開身上那沉重的分量。

她做了一個美夢。

夢中,她在一輛列車上漫步,所有的旅客都帶着常見的漫不經心,他們並不在意她的存在,只是將她當作一個最普通的乘客,而這正是在所有的一切之後她所需要的放鬆。

在從前的世界裡,她有她需要的一切,她是寂寞的,然而也是自由的,在職場之外,她擁有真實的喜樂,沒有人愛她,也就沒有格外的負擔。

帶着一絲心酸,她回顧着自己的生活,回顧着現代生活中的種種便利,那曾是她所費盡心機掩藏下的眷戀,她不讓自己多想,唯恐對過去的留戀會妨礙她適應現在的生存。

但此時此刻,這些被壓在記憶最深處的小細節,又再次出現在她眼前,她乘着地鐵上班,在茫茫人海中穿梭。走進電影院欣賞一部好電影,一兩個被她吸引的男人……她乏味而穩定的生活。但再乏味,再無聊,她也在生活,在漫長的生存過後,是那兩三年得來不易的生活,支撐着她走到現在。

曾經在西北,她一想到自己失去的是什麼東西,就有崩潰的衝動,就是在西北,她一點點地埋葬掉了自己曾經的快樂和滿足,重新披掛戰衣,開始爲生存而掙扎。

在那之後,她再也不敢輕易回憶從前,她是這樣地投入着楊棋這個角色,以至於到了後來,她真的被同化。儘管不完全,儘管還留着從前的痕跡,但現在的她已經改變了這麼多,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滿懷生活希望的孤女,她是一個慣於算計的庶女楊棋。

但即使如此,她的從前依然是她最深的夢魘,她很怕夢到從前,那隻會提醒她自己的生活如今是多暗淡,多難堪。

七娘子睜開雙眼,注視着華美的帳頂刺繡,知覺漸漸回籠。

她訝異地發覺自己的情緒依然是輕快的,並不因爲夢到了從前而有所低沉。

儘管她很疲憊——短暫而錯亂的休息,讓七娘子的頭頂心都有淡淡的疼痛,但她是愉快的。

她半坐起身,側頭想了想,又自一笑,才衝自己身下的一片粘溼皺了皺眉,隨手披上了已經系不上釦子的中衣。

“人呢?”她揚聲叫,又掀開簾子,看了看屋角的座鐘。

自鳴鐘快走向十點……她晚起了一個半時辰還有多。

七娘子的臉頰頓時一片暖熱,她偏開眼,不敢直視應聲而入的立夏,低聲吩咐,“預備熱水,我要……”

立夏會意地笑了。“熱水早就給您備好了,世子爺起身的時候就吩咐了來着。他還說讓您今兒就別出明德堂了,他會和長輩們打招呼,您好好休息。”

見七娘子做詢問狀,忙又補上,“世子爺是去夢華軒了,似乎是國公爺有事請他過去商量。”

七娘子就嗯了一聲,一瘸一拐進了淨房,果然,上元帶着中元、端午,正把最後一壺熱水往浴桶裡倒。

等她進了熱水,愜意地發出了嘆息聲,立夏才屏退了從人,又在七娘子耳邊低語。

“世子爺還說,屋裡的兩個姨娘還有幾個不安分的丫頭,請少夫人趁早都打發了,今晚他回明德堂的時候,不想再看到一個礙事的人——一邊說還一邊笑,又特別叮囑,請少夫人的動靜不要鬧得太大。”

立夏一邊說一邊看着七娘子,似乎被許鳳佳這自相矛盾的命令,給鬧得有些迷糊了起來。

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問,“姑娘……怎麼笑得這樣開心?”

七娘子趕忙勉強收斂笑意,擺了擺手。

“我是想。”話裡到底還是帶了忍俊不禁。“世子爺也真是乾淨利落,什麼事,都辦得很爽快!”

立夏的神色就越發迷糊起來,又思忖了半日,等七娘子出了浴桶,就忙着服侍她擦拭身子,一邊請示七娘子,“玉芬、玉芳兩個是不消說的了。可乞巧又該怎麼安排……姑娘心裡有數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晚上好~~~~~~~~~~~

這時節的柚子好好吃啊~甜酸多汁的,好吃好吃!

還有甜脆的棗子和酸酸的桔子,好吃!

揉搓

揉搓

當年五娘子在的時候,進了明德堂的兩個通房,一個姓王一個姓毛,因爲都是光明正大地做通房賞賜進來的,進門就有了姨娘的名分。面上雖風光,私底下卻一直被五娘子關在偏院裡,沒事絕不許出門,也就是七娘子進門的第二天出來給她上了茶,便再沒有多少動靜。

在明德堂正院裡住的,也就是大太太讓她帶來的玉芬、玉芳同乞巧了。

玉芬、玉芳私底下怎麼樣,七娘子不大清楚,但當着七娘子同她的心腹,總是乖得和貓一樣,從不敢隨意進堂屋來在七娘子跟前礙眼,當着許鳳佳,雖然難免飛兩個眼色,但行動上是再沒有一點不妥的。她們這些孃家陪嫁來的通房丫頭,生死榮辱不過七娘子一念之間,但凡有點腦子,當然都知道該怎麼做事。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這乞巧,的確也難辦得很。”

玉芬玉芳兩個畢竟沒個名分,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但乞巧就不一樣了,畢竟在七娘子身邊服侍了幾年,很多事她心裡影影綽綽也有個數,這種親信不好好安置,很容易讓身邊人寒心。

但她又分明沾染了嫌疑,自己要是不殺雞儆猴,恐怕將來新進來的丫鬟們心裡有了祈盼,就算許鳳佳沒有心思,也難免鬧得難看,讓明德堂在樂山居那裡有了把柄。

立夏垂着眼不敢看七娘子,一邊慢慢地爲她係扣子,一邊輕聲爲乞巧求情。

“說起來,其實就是一場誤會。乞巧也是絕沒有那個膽子,敢蛇蛇蠍蠍地給姑娘添堵……”

這不就來了?立夏是個好心人,和乞巧在一塊兩三年,以她的性子,是肯定要爲乞巧求情的。

“她倒是運氣好。”七娘子自言自語,又彈了立夏額角一下。“連你都爲她求情。本來說不準是……”

想到乞巧幾次在許鳳佳跟前的表現,她不禁嘲諷地笑了笑。乞巧能以這樣的巧合脫身,是她都沒有想到的。

算了,畢竟相處幾年,也不是沒有感情。

“好,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就讓她過來見我吧。”她出了淨房,放肆地伸了個懶腰。“真是餓死人了,昨晚就沒有好生吃飯……”

西次間裡當然是已經預備了一桌豐盛的早餐,七娘子吃過早飯漱了口,穀雨和春分便抱着四郎、五郎來給她請安。

“聽說今兒少夫人起得晚,就沒有讓他們過來。”穀雨笑盈盈的,“可兩個小郎君惦念着少夫人,一上午問了幾次,怎麼還不去西邊。”

七娘子笑嘻嘻地點了點四郎、五郎的小鼻頭,“是不是真的?嗯?真這麼想七姨?”

五郎已經被桌前還沒撤走的盤碗給分去了注意力,一邊掙扎着要下地去抓,一邊心不在焉地嗯嗯哼哼。四郎卻瞅着七娘子點了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又把臉頰藏到了穀雨的肩上,不和七娘子對視。

這孩子實在是害羞得惹人憐愛。

七娘子把他抱在懷裡掂了掂,滿意地道,“似乎是又重了。”

她拿過撥浪鼓逗了逗四郎,等到五郎也看過來要玩撥浪鼓,便慷慨地又拿了一個一色一樣的小玩具,讓五郎捧着玩耍。等到兩個孩子都玩得入神了,才讓春分把四郎抱開,又問穀雨,“世子這些天有時常進來看望吧?”

穀雨望了兩個孩子一眼,才輕聲道,“每天倒是都進來看看,只是孩子們也不大認爹。”

大戶人家,小孩子要到懂事了才知道親近爹孃,也不是什麼稀罕事,畢竟從下生起就是奶孃丫鬟們照顧,往往對父母沒有特別的依戀情緒。七娘子也不以爲意,又問,“起居小冊子帶來了嗎?”

就隨手翻閱着下元寫的起居小注,仔細地讀了讀兩個孩子這幾天的起居瑣事。慢慢喝過了一盞茶,才讓穀雨春分把四郎、五郎帶下去吃飯:這兩個孩子一天要吃好幾頓,作息和大人們都不大一樣。

等到四郎、五郎的腳步聲都聽不到了,立夏才把乞巧帶進了屋子。

不過幾天沒有在七娘子身邊服侍,這丫頭就憔悴了不少,雙頰甚至有微微的凹陷,平時那股自然而然的婉約清麗,早已經不翼而飛。和七娘子對望了一眼,她便哽咽着跪了下來,一邊磕頭一邊呢喃,“姑娘慈悲,姑娘慈悲。”

七娘子眉頭一皺,原來還有的一點點憤怒,在乞巧的這番做作跟前,倒也就化作了水。

這丫頭的生死就係於她一念之間……這樣的主從關係,本來就是極畸形的。乞巧就算有什麼不該有的念頭,也總是還沒有實現,就遇到了這樣尷尬的巧合。

“你是識字的。”她拿下了手邊的花名冊,遞到了乞巧手上,“對楊家的下人,可能也有幾分熟悉。這都是沒成親的男丁……你自己挑一個吧。”

乞巧的顫抖一下就止住了,她幾乎是驚愕地擡起頭,直直地對上了七娘子的眼睛。

七娘子平靜地回視着她,神色靜若止水。

立夏就用腳尖碰了碰乞巧的脊背,乞巧一下好像過了電,彈起身子又給七娘子磕頭。“姑娘慈悲!”

就算是沒有這番尷尬,乞巧也就是這個下場了,配個得用的管事,做個管事媳婦……主人身邊得用的大丫環,要不是擡舉成通房,要不然就是走白露的路子。在那麼不尷不尬的事體之後,七娘子這樣處置乞巧,已經非常寬大。

她脣畔就浮現了一個小小的笑,頓時又感到了一陣難言的輕鬆:乞巧畢竟跟在她身邊有一段日子,兩個人總是有感情的。

吃過午飯,七娘子又叫玉芬、玉芳進來說話。

大太太挑這兩個通房,實在是用了心思的,這兩個小姑娘今年都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雖不說花容月貌,但卻都很勾人,有一股特別的純情態度,就是女人見了,都要生出憐愛。

性子又都好,玉芬雖然有時候愛捉狹,但當着主人們卻很柔順,玉芳更是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和泥巴一樣任人揉搓。見了七娘子,更是她還沒有開口,就已經軟成了一灘爛泥,抖抖索索的,連話都說不順了。

七娘子也不着急,將這兩個丫鬟晾在當地,自己喝了幾口茶,才細細地打量起這對姐妹花。

正妻是娶來當家的,通房纔是討好男人們的,調教通房也算是門手藝,大秦的大戶人家少不了通房,當然也就有邊際產業應運而生。尤其江南鹽商聚集,揚州瘦馬聞名遐邇,大老爺就算再三嚴詞拒絕,也有些存心攀附的各地官僚,將蓄意培養,慣習百般淫巧的美貌少女送到楊家。好在他老人家雖然好色,但卻也自持,這些女子多半是被隨手轉送,或者打發了聽其聘嫁,因爲出身畢竟不夠正經,除非被正經收用,閨中姐妹們是難得見到的。

恐怕玉芬、玉芳姐妹就是大太太從收到的通房中悉心挑選出來的。這些人身世飄零,並沒有一點可以依靠的親友家人,主婦一個看不順眼,不是轉賣就是藉故藥死,就是死,都死不出一點痕跡,當然要悉心服侍主母,就算有幸生育,也絕不敢和主母一爭高下。

大太太送這一對通房給她,卻不是存心害她,只怕還是想在人事上給她一點幫助。

七娘子只是打量了玉芬玉芳幾眼,就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要不是許鳳佳自己願意,在這種充滿誘惑的環境裡,綁住一個男人的忠誠,真是談何容易?這對姐妹一個俏皮一個柔婉,卻都是膚若凝脂眼若秋水,神態誘人處,雖還比不過六娘子,但六娘子的美麗裡終究還帶了傲氣,就像是一朵自顧自盛放的牡丹,她自管美她的,與觀者無涉。而這對姐妹的美卻有着極強的目的性,一顰一笑,都有說不出的風情……就是乞巧和她們相比,也都輸了一段風情。

“今年多大了?”她慢悠悠地盤問。

卻是玉芬開口,“剛十五……”

看得出,她已經盡力收斂了自己的媚態,但話裡卻仍是悠悠地帶了一絲顫音,若有若無地撥弄着聽者的心絃。

七娘子就凝眉沉思,“也都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她將沉口杯頓到了几上,“你們同立夏、上元不大一樣,並沒有過多的執事,前一陣安排在倒座南房歇息,也委屈了些。從今兒開始,就去偏院裡服侍王姨娘、毛姨娘吧,人多熱鬧些,也互相做個伴。”

玉芬頓時就咬住了下脣,不豫之意一閃而過,才柔順地應了是。

玉芳卻深深地垂下眼簾,搶在玉芬之前磕了頭,算是謝過了七娘子的恩典。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由暗自嘆了口氣。

算了,也都是可憐人,除了籠絡男人,別的也什麼都做不了,不由分說拿她們開刀,反倒是她太苛刻。

她揮了揮手,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吃過午飯,她小睡了一會,起來找白露進來談了半日,轉頭和立夏感慨。“別看明德堂這麼小,進進出出,都是精明人。要抓誰的小尾巴,還都得下一點心機。”

立夏只是笑,“話是這麼說,我看姑娘可是成竹在胸,一點也沒有畏難。”

七娘子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笑話,這麼點小事都玩不轉,我還有臉做明德堂的主母?”

她合上花名冊,默想了半日,就和立夏商量,“眼下這幾件事,是要抓緊上心辦的。”

“第一件就是起名的事,兩個孩子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了,名字再不起出來,有心人難免又要揣測,鬧得人心浮動,就不大好了。這件事,要和世子爺商量。”

“第二件,乞巧畢竟是我用過的丫頭,忽剌巴放出去配人,外面的人難免會有猜測。你和乞巧商量一下,想個由頭,不要讓她遭人口舌。畢竟也是主僕一場,只爲了這一點誤會鬧成這個樣子,我心裡也不落忍。”

七娘子頓了頓,又扳着手指算,“孩子們明年就該開蒙認字,也要留心物色先生。明德堂裡的事就是這麼幾件了……還有什麼我沒想到的?”

“少夫人說過,今年不能再靠董媽媽照看着收田租,江南那一帶要撥人回去照管。”立夏提醒七娘子。

七娘子頓時想起此事,她點了點頭,“正好,那就讓乞巧成婚後回江南去吧!”

她略略有了一點感傷,“到底是跟在我身邊幾年,也沒有出過什麼大錯。也免得你們私底下埋怨我嚴苛了。”

立夏皺起眉頭。

“能遇到姑娘這樣的主子,已經是乞巧的造化了。”她靜靜地道,“就是剛纔吃午飯的時候我回去,乞巧還哭着讓我謝過姑娘……姑娘就放心吧,我、上元、中元、端午都明白您的苦心,是決不會讓您爲難的。”

七娘子就欣慰地長出了一口氣。

今天這一番做作,並沒有白費功夫。自己身邊的幾個近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就好。”她喃喃自語,“總算我們主僕情誼能夠保全,就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許鳳佳到晚上纔回明德堂吃飯。

“怎麼鬧得午飯都沒有進來吃?”他一進西三間,七娘子就擱下筆,笑着偏頭問。“還以爲你今兒是要進來吃午飯的,派人到前院問了,又說你進宮去了,又說你在夢華軒,我倒不知道聽誰的好。”

許鳳佳神色不大高興,一邊解衣,一邊粗聲回答七娘子,“是先到夢華軒,再直接從夢華軒進宮去的——皇上今兒終於鬆了口,說是這南洋的事,可以再商量。”

“這不是好事嗎?”七娘子下了炕,爲他脫了外袍,跟進來的上元忙跪下來給許鳳佳換了家常穿的便鞋,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怎麼還是一腦門的官司……不知道的人,還當你受了什麼氣呢。”

許鳳佳怔了怔,正眼看向七娘子,凝思了片刻,才偏頭笑道,“怎麼,這麼快就開始念着我了?嗯?”

七娘子嗔了他一眼,他才笑着擺了擺手,端正了容色。

“外頭的事,說給你聽你也很難明白,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就別操心了。”

許鳳佳一邊說一邊進了淨房,七娘子不便跟進去,只好氣悶地在外頭等着,好容易等到許鳳佳出來了,才繼續了剛纔的話題。

“別的事,你不想說,我當然也不會管。”她跟在許鳳佳身後到炕前坐定了。“但南洋的事,說都說出口了,怎麼也要解釋一下,不然我怎麼放得下心?”

許鳳佳就似笑非笑地看了七娘子一眼。“這一回,你怕是真不想我走了吧?”

他付了那樣大的代價,想要聽一兩句甜言蜜語,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七娘子從善如流,“升鸞,我是真不想你下南洋去……行行好?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呀?”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許鳳佳難得地現出了躊躇,猶豫片刻,才道,“就是以皇上的性子,沒什麼理由,恐怕不會忽然放棄。我怕他是……”

他面上就掛起了少許憂色。

七娘子頓時意會:將大皇子的消息瞞下來,是要承擔風險的。許鳳佳固然有這個膽子,但也不代表他不會擔驚受怕。萬一皇上私底下收到消息,發覺許家在這件事上瞞騙了他,君臣之間出現裂痕,是難免的事。

“要不要我問一問表哥?”她靠近了許鳳佳,關切地握住了他的手。“還有連世叔……皇上瞞得過你,卻未必瞞得過他們兩人。”

許鳳佳沉吟片刻,才低沉地道,“也好,我總有種感覺,皇上忽然改口,背後的內幕,肯定並不簡單。”

他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自笑道,“倪家這些年一直官司纏身,在皇上跟前因爲一樁陳年往事很不見寵,祖母還好是不知道你和封家之間的聯繫,不然,對你的態度必定大改。這層關係要不要揭露,你自己斟酌。”

以七娘子的智力,當然聽得懂許鳳佳的暗示,她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我倒寧願祖母不知道來得好。”

她沒有給許鳳佳評論的空隙,就開啓了另一個話題。“四郎、五郎的生日就要到了,起名的事,你拿定主意了?”

許鳳佳卻先擱置了這個話題,執着地看着七娘子,似乎在等她的解釋。

七娘子只得嘆了口氣。“倪家的事,我沒過門前就早知道了。但自己的仗,我習慣自己來打。”

她已經準備好爲這件事和許鳳佳爭執一番,沒想到許鳳佳反而大有讚賞之意,輕輕鼓了鼓掌,“不愧是我的少夫人。”

他結束了這個話題,卻又沉默下來,垂下頭把玩着案頭的小鎮紙,又過了一刻,才擡頭輕聲道,“我看,四郎五郎還是跟着和字輩的哥哥姐姐們取名更好些,免得從小就分出不同,倒不利於兄弟姐妹間的相處。”

七娘子不禁眉尖緊蹙,她想說什麼,但許鳳佳卻豎起一根手指,壓在了她脣瓣之上。

“這件事,我會親自向四姨解釋,你不用擔心。”

他神色莫測,似乎有什麼難解的思緒,正在腦海中流竄,就連這寬慰,也帶了些漫不經心。

真是變幻多端的。

晚上吃酸菜魚的時候還是一身汗呢……現在就覺得挺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