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存手冊 一片 木魚哥
一片
兩人目光相觸,都有一瞬間的怔然。
七娘子咬着脣嚥了咽喉頭梗塞,才款款施禮,“連世叔。”
連太監擺了擺手,踱到七娘子身邊,同她一道觀賞起了這華美的繡品。
“這副繡屏,是當年你父親賀先帝四十大壽的禮物。”他的聲音到底含了一絲閹人特有的尖細。“先帝在世時,每逢壽辰,是一定要取出來親自賞玩的。直到龍馭上賓之後,我費了好些手腳,才從內庫裡淘換出來,到手也不過三年。”
閹人們窮苦,手腳乾淨的並不多,只是要偷也都是撿好脫手的小件,這樣張揚的大件,只怕也就是連太監這樣有本事的大太監,能想辦法淘換出來,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邊上,一張張繡品看過來,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筆。凸繡法雖然後來爲纖秀坊所得,但畢竟和九姨娘親手繡出來的成品有明顯差異,像七娘子這樣隨侍在九姨娘左右,得過她幾分真傳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只是這一間屋子裡的大小繡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只覺得喉頭梗塞、胸中塊壘,隨着她的每一眼而漸次增強:看着這間屋子,就像是看着九姨娘的一生。儘管她已經入土多年,但在這間屋子裡,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個很少有人見到的,對自己的手藝有絕對信心的,抱着無限的希望與盤算的少女,卻似乎又活了過來,在這些精緻的作品後,對每一個參觀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龍破海大屏風前頭,氣息甚至已經有些紊亂。
“這是她在蘇州繡的最後一副大件。”七娘子瞪着眼前的鵝黃錦緞,澀然開口。“沒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後便去了西北。”
這屋中的所有繡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正因爲此,在一針一線後頭浮現的,是一個快樂的少女乃至少婦……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卻是一個已經被生活壓垮的失敗者。
她從來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當年的甜,會讓她的心頭這樣苦澀。
連太監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孃親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過是按尋常繡帕的價錢賣的,到手的人,也就並沒有太珍惜。這些年來我着意搜尋,所得無幾……不知爲什麼,我也很不願將它們陳列進來。”
這位中年人的語調裡就多了幾分苦澀,“我畢竟年紀大了,縱使大錯已經鑄成,回頭再看的時候,卻總還是願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樣。”
七娘子首次別轉過頭,直直地看進了連太監眼底。
連太監也正看着她,但他的眼神卻是虛無的,他似乎想要透過七娘子的臉龐,去追尋另一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這眼神裡的哀痛,濃得再也化不開。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窒息。
“世叔見我。”她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藝品。“總不是隻爲了給我看一看這些……”
她慌亂地衝着這滿室活生生的回憶揮了揮手。“這些過去的傷痕。”
連太監的視線依然沒有放鬆,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與九姨娘、大老爺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時候,九姨娘就常常說——
“你就只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態是快樂的,手中活計不停,面上卻難得地現出了笑容。“從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這些年做多了繡活,眼水乾了這眼神才昏黃起來。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說,就像是兩泓陸羽井!”
“你就只有眼睛像她。”連太監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沒有觸到七娘子的臉頰,就又放下了,他推後了幾步,好像這未完成的一觸,已經灼傷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聲音裡已經有了一絲顫抖。“總要到這麼多年之後,才知道年輕時太不懂事。”
這個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又平靜了下來,他轉過身,在板壁前站着,輕輕地觸了觸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問七娘子。“你娘葬在哪裡?”
“西北楊家村祖墳裡,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調勻了呼吸。
只看連太監的表現,就知道他對九姨娘,只怕還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卻又爲什麼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當年九姨娘一事的細節,自從在樑媽媽口中得到了她所謂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時空回到當年,親歷一遍九姨娘的生活,來判定誰是誰非。
曾經她以爲大太太是毀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禍首,所以報復也不過是很簡單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泄的出口。她想過那麼多報復她的辦法,有些要花費數十年,而有些甚至會以報恩的面目出現。
然而,當她聽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驚覺自己原來那樣善於自我欺騙。
大老爺、連太監、黃繡娘、封大爺,這些人對九姨娘的人生悲劇,是否也有責任?而她是誰,有什麼資格代九姨娘決定誰是誰非,誰該承受報復,誰可以逍遙於她的復仇之外?她這麼肯定地認爲大太太是罪魁禍首,是否只是因爲在這所有人中,大太太纔是最弱小的一個,是她的能力範圍之內的那個人?
但她又該怎麼去追尋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擡起眼,正面對上了連太監的注視,調整着自己的狀態,儘量擡起了她的架子。
這個年長者在帝國最有權勢的男人身邊工作,他雖然態度溫和,但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讓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幾分小心。
而七娘子只是平視着他的雙眼,她緩緩問,“連世叔,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很想知道。”
連太監的瞳仁就縮緊了,他一下從對九姨娘的沉湎中甦醒了過來,尖銳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這一問,其實已經觸犯了社交場上不成文的規矩:太監淨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從來不當着本人談論的。畢竟如果有一條別的路走,誰會願意揮刀自宮?連太監自己可以懷念,但七娘子要問往事,可以說已經觸及了他心底最痛的傷疤。
在這一刻,連太監已經不是那個謙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來,無形間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氣勢,恐怕就算是大老爺發怒時,不過也就是這麼怕人了。
七娘子卻不爲所動,只是平穩地與連太監對視着,任憑那雙剪水雙瞳裡,反射出連太監的怒容。她也依然靜若止水。
連太監忽然又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下來。
他率先挪開眼神,好像承認自己的失敗一樣,背轉過身,又踱到了屋角,仔仔細細地鑑賞起了那裡的一副銀線亂針花鳥人物。
“當年的故事,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他話中尖銳的聲調,似乎是出自閹人的生理架構,又似乎是出自本人激越的心情。“無非是一個叫做鄭連繼的無知少年,做盡了無情無義之事便痛痛快快地死了,活下來的,則是無名無姓的連太監。”
七娘子保持沉默,她沒有挪動腳步,只是在這一屋錦繡之中,靜靜地面對着連太監的背影。
“你娘和我自小一起長大,鄭家同封家也算是拐着彎兒的親戚,住得又近。由少到大,我時常往封家走動,一開始只是因爲和你大舅舅談得來,後來呢,你娘也有十一二歲了,人出落得很秀麗……兩家家境差得不遠,等到你娘十三歲的時候,我就託人上門說親。”
故事的開始當然是平凡的,連太監深吸了一口氣,聲調略略有些破碎,又續道。
“可你娘學了凸繡,那是封家絕技,你外祖父當時已經去世,外祖母也多病,家道已經中落,全仗着你舅母善於理家,你娘又能變着法子貼補家用,才能逐年經營下去。你大舅舅就有心將你娘多留幾年,再爲她物色一戶好人家嫁了。以她的手藝,一般的人家,只有爭着上門來聘的。”
“我上門提親時,你娘自個兒是應了,可你大舅舅嫌鄭家太窮,將來你娘過門後,恐怕會把凸繡法帶走……他就開了一千兩的聘禮,想讓我知難而退。”
“若是個尋常女子,怕也就這麼認命了。但封虹自小性格就剛強,這一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拉着大嫂作陪,偷偷地從後門進了我家,問我這聘禮中還差多少銀子,她來想辦法補齊。”
連太監的音調就悠遠了起來,無限的苦澀中,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甜。
“我雖然又驚又喜,但家裡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三百兩銀子。碰巧當時同鄉有邀我販綢緞去京城的,七姑娘怕不知道,就是現在,綢緞生意都大有賺頭。有時候花色選得巧,走一趟賺個一倍的利,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你娘就自己拿了二百兩出來做本錢,讓我帶了這五百兩銀子,在蘇州販了布料上京去賣。如此來回兩三趟,千兩聘禮,也就出來了。”
“當時總是太年輕,也不去問這銀子是哪裡來的。欣然受了,又允了她一定早日歸來……就同幾個老鄉做伴,一道上路往京城去了……”連太監的聲音漸漸就苦澀了下來。“一路上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同行的有蘇州本城父母官的長隨,仗着主人身份,總是橫行霸道。一個米商看不過眼,兩個人時常口角。”
“等走到通州的時候,當晚兩人又爭吵起來。那長隨一怒之下,便當着我們幾人的面,拔刀把米商給捅死了——這出了人命官司,還不得進衙門?偏巧通州知府和蘇州的那位官老爺,又是同年……同行的幾個商人都是老於世故之輩,他們串通在一起上下打點,又買了供,竟然有好幾個人栽贓給我,說我挑撥離間,挑唆那長隨殺人,長隨本人不過是年輕衝動。”
連太監頓了一頓,又自失地笑了笑。
“所幸我身上還有些銀子,又有兩個忠厚長者不肯串供,糊里糊塗也就被放了出來。卻已經是登冊的戴罪之身,什麼時候官府高興了要再審案,什麼時候就是我再進牢裡的日子。”
他轉過身來,拉長了袖子給七娘子看,“這左手的三根指甲,就是在牢裡被拔去的,一輩子再長不出來了。”
“這一番無妄之災後,我身上五百兩銀子散落殆盡,不敢在通州逗留,更沒有臉面——也沒有錢回蘇州去,彷徨無計之下,只有進京城找了一份活計,平時省吃儉用,四處掮了貨物去賣,兩三年後,居然也積攢了些銀子,有了回蘇州的路費。”
“當時我年紀漸長,明白了不少世事。已經知道你娘拿出來的二百兩銀子,一定是封家自己的私蓄。以封大爺一毛不拔的性子,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因此我心急着回去領罪,就辭了差事,躲躲藏藏地回了蘇州。”連太監嘆了口氣。“果然,據說當時封家着急用錢,居然拿不出來,大嫂和你娘都頗受了些苛責,你娘吃不下氣,便進了繡房做活。我輾轉託人,又見了她一面。那時候她十六七歲……正是你現在的年紀。”
他的聲音悠遠了。
“我把原委一說,沒想到她非但沒有怪我。還寬慰我說銀子已經被她還上,叫我不要擔心,反過來還問我家計有沒有着落。我這一世人過得坎坷,家事零落,只有你娘全心全意那樣對我好。當時我心底暗下決心,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一定不會辜負你孃的深情。我說我有了些銀子,預備託人洗去罪籍,在城外開個小鋪面,一輩子也就有了着落。只是那千兩聘禮,我是出不起的。”
“你娘一點都不在意,她說從前是她太傻,千兩聘禮不要也罷,就是私奔隨我都肯。問我願不願等她幾年,等她同繡房約滿,再出來成親……我,我喜歡得不得了,又怎麼可能不願?”連太監忽然間又轉過了身子,呼吸急促而破碎。“那小半年是我一世間最開心的日子,我一個月能見她一次,聽她身邊要好的伴當說,她在攢嫁妝。我私底下也過得刻苦,想着現在省一些,將來的日子就好一些。”
“可我沒有想到,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世事怎會那樣弄人。才過了小半年,有一日那米商的家眷忽然找上門來,口口聲聲,說我使了銀子逃了罪,要我給死人抵命。當時知府還在任上,我要攀咬他家,恐怕就是個死。前思後想,也就只有先避避風頭。臨行前我去見你娘,她硬是塞給我五百兩銀子,叫我帶着防身……”
連太監乾澀地笑了,“七姑娘,您看看她心腸多好。我這一走,什麼時候再回來都不知道,她也不管不顧,只是要我帶在身上。”
他的聲音低落了下去。“那是我的第二個錯。我又沒有問這銀子是哪裡來的,我收了。我讓她和我一塊走,可她說楊家勢力大,恐怕她走脫,是要派人來追的。”
“也就是那麼巧,這件事居然傳到了那長隨耳朵裡。他怕事情敗露的心思,只怕比我更甚,三言兩語之下,官府也發文來追我。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顛沛流離了一年多。再想方設法回了蘇州,想着你娘只怕已經約滿出了纖秀坊……”
連太監一下收住了話頭,不再往下敘述。
之後的故事,七娘子只怕也可以想像得到了:當時正是九姨娘最當紅的時候,江蘇布政使家的紅姨娘,同一個逃犯的妻子,似乎明眼人之間,都知道該怎樣選擇。
“那長隨……”她輕聲轉開了話題。
連太監轉過身來,微微笑了。
“你也在蘇州住過啊,七姑娘。”
七娘子一下噤若寒蟬。
她怎麼就把這事給忘了?
昭明末年蘇州知府程家先被揭發貪墨,聖意尚未裁決,大老爺還和七娘子閒話過‘不知道上頭誰要整程昱’,緊接着程家全家一百多口老老小小帶奴婢下人一夜之間在蘇州暴斃,是蘇州有名的大懸案。程家的兩個小姐,她還見過,同五娘子、六娘子很是唏噓了幾日。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連太監似乎又成了那個不怒自威的當權者,他倒背雙手,深吸了一口氣。“報恩又何嘗不是如此?我一直當你娘在楊家日子過得不錯……沒想到聽子繡說起,這些年來侍奉她左右的,也就只有你這個親生女兒。想來她對我所施深恩,我也只有報答在你身上了。七姑娘有什麼心事,只管同我說起,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鞍前馬後,連某都不會推辭的!”
七娘子深深地看了連太監一眼。
這個中年人臉上的表情,的確是真誠的,他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裡,又有了些悠遠地茫然,似乎想要透過她的臉龐,去尋找那之後的人。
她吸了一口氣,將紛亂的心緒,全都吐了出來。
“連世叔的好意,小七心領了。”她上前幾步,誠懇地看向了連太監。“但您想報恩,是您的遺憾。小七卻沒有一點身份來接您的好意,當年的是是非非,已經隨着孃的身故深埋地下。您就是對我再好,我也不能回報。”
她頓了頓,又搶在連太監之前續道。“或者您希望我能代表娘來原諒、來寬恕什麼,但有些遺憾,是您再想去彌補,也無法彌補得上的……娘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您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還有沒有怨,或者只是更希望您能活在世上,又或者早已忘懷了往事。究竟男女情事,也不是外人可以任意評判的。”
“這張繡帕,是娘生前爲自己繡的嫁妝,輾轉了幾手,又回到了我身邊,如今將它轉贈給您,也算是把她的一部分精氣神,嫁到了您身邊吧。”
她伸手入懷,掏出了這張早已準備好的泛黃繡品,上前幾步,輕輕地塞到了連太監手裡。
連太監面色木然,似乎對七娘子的一舉一動都沒有反應,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這張繡帕勉強在他掌心滯留片刻,就因爲主人並未握緊,從指間滑落了下去。
絲緞翻飛中,那一對活靈活現的鴛鴦似乎也生動了起來,翩翩在空中飛舞了一段短短的路,終究又落到了塵土裡。
七娘子嘆了口氣,又自搖了搖頭,再掃了那明黃大屏風一眼,又迅速地調開了眼神,轉身快步出了這間讓人窒息的屋子,將一段過往關在了腦後。
纔出了門,她就訝異地掃了階下一眼。
“子繡表哥?”
錦衣青年本來正俯身細看一株盛放的君子蘭,聽到七娘子的聲音,便擡起頭來,衝她一笑。
“我來接你。”
作者有話要說:我最恐懼的事發生了,每次感冒我都會因爲我的鼻塞而無法入眠。
昨晚到現在大概就睡了四小時,存稿……簡直告急死了ot,這幾天應該是多寫點預備雙更的啊,煩躁地翻騰。
就連晚飯上好吃的排骨蘿蔔湯都因爲我吃東西沒味道而沒了誘惑力tot,求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