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

庶女生存手冊 綢繆 木魚哥

綢繆

七娘子第二日果然就進了至善堂做客。

許鳳佳一回府,七娘子就告病沒去樂山居請安,第二天一早,太夫人當着許鳳佳的面沒說什麼,可等他起身告退,去夢華軒找平國公說話之後,就給了七娘子一點臉色看。

“雖然世子年輕,但你心裡也要有個分數,荒唐事可以一,不可以再。”太夫人雖然沒有放下臉,但話裡的意思卻也已經很明顯了。“現在世子可能在京中常住,通房們侍寢的日子,你也要安排好,免得外頭傳說你善妒,這名聲可不好聽。”

還好男丁們今天都走得早,樂山居里只剩下女眷了,要不然這話出來,又要惹得衆人都不好意思。

就算人少,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反應,也夠瞧的了。

大少夫人掃了七娘子一眼,首次顯露出了少許同情,但很快,這同情又收斂了去。要不是七娘子正好在看她,險些就要錯過。四少夫人卻是半含着酸哼了哼,低下頭瞧着自己的指甲,也不開口幫着太夫人數落七娘子,也不轉換話題幫助七娘子下臺。

五少夫人若無其事,只有眼眶邊上似乎有一絲笑紋,才閃了閃,就又消失無痕。

雖然年輕夫婦之間房事頻繁一些,也礙不着誰,但若是因此耽擱了正事,譬如說晨昏定省,那就是輕浮。七娘子垂下眼,乖乖地受了太夫人的教誨,輕聲道,“祖母說得是,回頭一定向世子說明。”

倪太夫人也早慣了七娘子綿裡藏針的回話,順勢又借題發揮,“世子年輕不懂事,你這個做媳婦的可不能慣着他!這什麼時候做什麼事都是有數的……”

她看了看七娘子,又止住了話頭。

這個新進門的六孫媳也正擡眼看着自己,雙目星輝閃閃,似乎正聽得入神,脣邊微微蘊着笑意,好像一點都沒有爲自己正當衆被數落而羞愧。

和這個楊家的新媳婦說話,就好像在同一團棉花打鬥,你的話是甜是苦,總像是進了棉花裡,誇她她不高興,罵她她也不難受。

再沒有比這更難纏的對手了,就是當年國公夫人進門的時候,提到通房,總也要拉長了臉,現出老大的不樂意來。

世子夫人呢,卻只是輕飄飄地應一句是就完了……哼,還不是仗着孃家如今硬氣起來了,自己年紀畢竟也大了,管事的是個庶嫂,節制不了她?

也罷,且讓她得意幾日。

太夫人就衝着七娘子親切地笑了笑,又轉開了話題。“後天就要進宮去請安了,禮儀可要學好,不要失禮人前,給國公府添笑柄。”

換作是前頭去了的她五姐,恐怕就要顯出不快,爲這話裡的藐視皺眉了。

眼下的世子夫人卻只是笑一笑,雲淡風輕地應,“祖母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

太夫人就在心底嘆了口氣:偏偏事事有那個死鬼元配在前,自己推得太狠,恐怕國公爺那裡,又要有不必要的猜疑了。

帶着淡淡地不快,她端起茶啜了一口,漫不經心地打發幾個孫媳婦,“去給國公夫人請安吧,我也乏了,正好歇一歇。”

幾個孫媳婦就都站起來告退了出去,太夫人歪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幾個丫鬟來回穿梭,收拾着散落屋內的茶碗,她閉上眼,心中又涌起了無限的思緒。

好半天,輕輕的腳步聲,就又繞回了屋內。太夫人睜眼一瞧,見是五少夫人回來了,便自失地一笑:“人老了就是老了,一走神,就發了這半天的呆。”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坐到太夫人身邊,輕手輕腳地爲她捶起了肩膀,“祖母這是哪裡說來,您是心裡裝的事太多了。”

她頓了頓,才小心地道,“也是我們小輩不懂事,這把年紀了,還讓祖母幫着操心。”

太夫人就撩了撩眼皮,森然望了屋角站着的小丫鬟一眼,揮了揮手。幾個服侍人慌忙退出了屋子,爲太夫人合上了屋門。

“事兒都安排妥當了吧?”太夫人就嘆了一口氣,伸出手,拍了拍五少夫人的膝蓋,“你也是太着急了些。”

五少夫人咬着下脣,目光流轉,“祖母……”

太夫人略帶煩躁地擺了擺手,擋住了五少夫人沒出口的請罪。

“你這個新弟媳,可不是什麼簡單人物。”老人家吃力地側了側身子,擡起身靠到了五福捧壽大迎枕上,輕輕地敲了敲痠疼的上臂,五少夫人立刻就彎下腰,爲太夫人捶起了手。“這幾個月來,我幾次試探,你也是看到的。左推右擋應付裕如,就是你婆婆在她這個年紀,也沒有這份自如。要是把她想成先頭去了的那個弟媳婦,恐怕你是要吃虧的。”

“孫媳哪裡看不出來。”五少夫人垂下頭,微微地嘆了口氣,“只是六房步步進逼,要是踩不住六弟媳的小辮子,只怕沒有一年,不要說我們五房,就是四房,在家裡也沒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本身六房就已經夠強勢了,現在還娶進了這麼強勢的一個續絃……

“事兒都安排妥當了吧?”太夫人就又問了一遍。

這一次,她的話裡就帶了森然。

五少夫人點了點頭,“都安排下去了,絕不露痕跡的。”

她放低了聲量,“幾次和六弟媳說起家務的事,我都故意露出急躁。像她那樣精細的人兒,心裡是不會沒有想法的……”

太夫人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五少夫人在心計上,真是誰都不輸。有這樣的手段,將來還怕生髮不了家業?

一時又想起了五少爺在樂山居里進進出出時那響亮的嗓音,親暱的態度。

從小就在身邊帶大,情分自然是不同尋常。

“那十萬兩銀子。”她就懶洋洋地開了口。“你們就別還了,祖母這麼大年紀了,哪天過世後,私房錢怎麼分,還不是夫人說了算?私底下給了就給了,也省得到時候囉嗦!”

五少夫人頓時掩口輕聲驚呼起來,又掏帕子去按眼睛,“祖母……”

太夫人又擺了擺手,吃力地半坐起身,肅然望向了五少夫人。

“只是家務再回你手中之後,這種事,再不要做了。”她壓低了嗓門,“事情要是被國公爺知道了,五房的體面跌進泥裡,那是轉眼間的事。要不是鳳佳沒有和她圓房就下了廣州,年前她說要接過家務,國公爺沒準就許了,那時候你怎麼辦?小年輕做事,瞻前不顧後!”

五少夫人就一邊低聲抽泣,一邊情真意切地哽咽了起來,“祖母說得是,是我和五爺太莽撞……”

藉着帕子遮掩,她的脣角,卻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太夫人看在眼裡,卻也沒有多說什麼:京城貴婦,要學不會口是心非、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也就不是京城貴婦了。

她慢慢地躺回了迎枕上,又不由嘆息。

“到底是誰那麼心狠,那麼莽撞,非得除去前頭六孫媳不可——動靜還鬧得這麼大,現在辦什麼事,都不方便!”

五少夫人也跟着太夫人嘆了口氣。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樂山居後堂,就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中。

許夫人對白晝宣淫的態度,就要開放得多了。

她和太夫人的反應,根本就是兩個極端,非但沒有介意七娘子告病不來請安,看她的眼神裡,反而又多了三分親暱,三分笑意。

等衆人散去,又留下七娘子,細細地叮囑她幾個宮中女眷的好惡。

“太后是最喜歡你這樣清秀恬靜的小姑娘的,你又是新閣老的女兒,定國侯夫人的妹妹,見了面,一定不會給你難堪。皇后呢,嫂嫂是你姐姐,說起來也算是沾親帶故,又有寧嬪的緣分在,面子上也肯定過得去。就是太妃恐怕想見你有一段日子了……”許夫人頓了頓,咳嗽了幾聲,又意味深長地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續道,“從前你在江南的時候,太妃就知道了你的名字,如今緣分還落在我們許家,也算是奇事了,太妃有所好奇,也是自然的事。”

這還是許夫人第一次婉轉地提到當年許鳳佳有意提七娘子爲妻的往事,並且婉轉暗示許家上層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

縱使七娘子極力壓抑,仍然有紅霞止不住地往上透,滿臉都熱得厲害。

“小七知道該怎做的。”她聲若蚊蚋,“母親請放心。”

許夫人看着她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什麼:父親是閣老,親姐姐一個是皇后的大嫂,一個是宮中有臉面的嬪妃,太妃就算心裡再不舒坦,恐怕也都不會露在外頭。

“那就好。”她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太妃多年在宮中,也沒個子女相伴,最是難解寂寞,你能投合了她的性子,三不五時把你請進宮說話也是好的。正好能順路探一探寧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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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就透着親熱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之間的姐妹情誼,是七娘子心底的私事,許夫人會叮囑這一句,可見得已經漸漸開始關心七娘子這個人本身,要和她談感情了。

自己這幾個月來,也沒有勤跑清平苑,許夫人還不是看在許鳳佳的面子上,纔對自己格外和氣?

七娘子想到許鳳佳在耳下留的吻痕,昨日執意不讓她起身請安的態度,心底就模模糊糊地浮上了一絲暖意。

她畢竟已經單打獨鬥太久了,只要一點溫暖,不管是誰給的,都體會得分明。

又和許夫人說了幾句瑣事,七娘子就起身告辭,“……還想去至善堂同大嫂談一談,問問宮中的規矩。”

就出了清平苑,一路逶迤從小萃錦出來,在通向明德堂的甬道邊上拐了個彎,進了小萃錦院牆外頭的一個小院:大少爺一家幾口就住在這個小偏院裡,雖然偏僻,但勝在距離小萃錦近些,幾個孩子閒了沒事,也可以隨時進花園玩耍。

七娘子才進了至善堂院子,就有兩個丫鬟一臉敬畏地迎上來給她行禮。“六少夫人來了!”

又有人進門通報,不多時,大少夫人就迎出了屋子,向七娘子問好。

只看這幾個下人的行事,安靜和順中透着規矩,就知道大少夫人也並不是無能之輩。

七娘子就笑着和大少夫人對面見過禮,才道出了來意,“想向大嫂請教些宮中的規矩!——我來的不巧了,大嫂是要出去?”

大少夫人的確也已經換上了外出的衣服。

她平時都打扮得很樸素,雖然並不過分寒酸,但看得出,在穿着上根本沒下工夫,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又生育了幾次,時常看着就有幾分憔悴。

今日卻不一樣,大少夫人穿了百巧遍地金的貢緞襖,不但描眉畫眼,更是難得地佩了金釵玉釧,看着年輕了幾歲,也有個富貴人家少奶奶的樣子了。

大少夫人就衝七娘子笑,“是啊,早定了今日去護國寺上香的,等回來再到明德堂找六弟妹說話?”

比起往常,大少夫人今日的情緒幾乎算得上高亢了,笑容裡也罕見地有了一絲真誠。

七娘子心下就有些吃驚:許家的少奶奶又不是囚犯,四少夫人還不是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從前可沒有聽說大少夫人信佛……怎麼這沒個說頭的日子,她卻忽剌巴地要去上香?

她面上自然一點不露端倪,就勢轉了身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至善堂,“那敢情好,是我耽擱大嫂了……”

大少夫人就忙擺了擺手,一臉的笑,才冒了個泡就又硬生生地被她壓了下去。“哪裡的話,平時盼着六弟妹過來說話還盼不來呢。”

七娘子就疑慮重重地看着大少夫人的背影轉過了甬道,才慢慢地踱回了明德堂。

許鳳佳是個忙人,一大早就不知所蹤,中午也沒有回來吃飯,七娘子午睡起來,抱着四郎、五郎逗弄了一會兒,於翹、於平等三個庶妹又過來找她說話,她頓時忙着款待:雖說各自都有同胞哥哥,但於翹和於平也不敢過於藐視六房,時不時總要過來找她打打關係。

這兩個庶女雖然有些傲氣,但年紀都小,不過是脾氣刁鑽些,也談不上有什麼心機。言談間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定國侯孫家新添了一個小溫泉,園子裡的蘭花有早開的……絮絮叨叨的,都是女兒家關心的話,對七娘子來說也是個小小的放鬆:平素裡來往應酬之輩,也就只有這兩個小姑娘心機最淺了。

於安在兩個姐姐跟前總是很沉默,七娘子也沒有特地表露出對她的喜愛,只是在於翹、於平流露去意時問於安,“幫嫂嫂看看針線好麼?”

一提到針線,於翹、於平恨不得掩耳疾走,彼此使了個眼色,頓時也就起身告辭。七娘子也不多留,將她們送到了門口,才折回來和於安說笑,“以後你要想一個人呆着,就說自己這個藉口,肯定是百試百靈的。”

於安被她逗得直笑,“原來嫂嫂也這樣貧嘴!”

就拿出了七娘子做的荷包翻看,一邊看,一邊流露出羨慕之色,“嫂嫂還說——真不愧是江南師傳,這針腳,於安拍馬都趕不上。”

看她的樣子,是真的很喜歡繡花,倒不像是七娘子,只是當一門必修課在學習。

七娘子心頭一動,正要說話,屋外忽然就傳來了人聲。

沒有多久,立夏就開了門進來,笑盈盈地告訴七娘子,“敏大奶奶給四郎、五郎送了平安符長命鎖來,又給您求了兩串開過光的佛珠,剛打發人送來,因還着急去給親家四奶奶送東西,就沒有進來請安,奴婢拿中等的賞封兒打發過了。”

“難得大嫂有心了。”七娘子也不在意,笑着感慨了一句,就讓立夏,“把東西收起來吧。四郎、五郎的交給下元收着。”

又和於安說了幾句話,立夏又進來通報:大少夫人到了。

話尤未已,大少夫人已是一邊笑着一邊進了屋子,口中還道,“天氣冷,就不讓六弟妹接出來了。”

她一臉容光煥發,哪裡還有平時那呆若木雞的樣子?看上去竟是個極秀氣的少婦,七娘子都呆了一呆,才迎上前去和大少夫人寒暄。

“哪裡,應該的,應該的。”

心下卻不禁納罕;這一次護國寺之行,對大少夫人來說,難道就那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