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

得意

大太太這一喜自然是非同小可,不要說是她,就連大老爺連日裡也是面上帶笑——一舉得男,母子平安這八個字,在現代或者不稀奇,但在古代,卻是多少貴婦人求之不得的造化了。

京城習俗,小外孫的一啄一用都由母親孃家提供,大太太自然是早預備了男女兩套,卻不想這雙胞子出生,襁褓倒是不敷應用,又忙着請二娘子手底下的兩間纖秀坊分號加班加點,加倍趕製出了無數精緻的襁褓衣裳,又因爲出生是在冬日,還做了金線繡的小斗篷……雖說不上窮奢極侈,卻也是儘量豪華。

“這兩個寶寶要是能夠站住腳,我們家五妹在許家可算是揚眉吐氣了!”上門給大太太請安的敏大奶奶一語道破真諦,“本來就是正兒八經的世子夫人,按理這國公夫人病了,就應該讓世子夫人執掌家務,仗着是新媳婦,活活壓了一年,這不是現在兒子也有了身份也有了,孃家也硬氣了?七妹你別不信,這往後的許家,可就是咱們家五妹的天下了!”

五娘子出嫁的頭一年,可說得上是吃盡了婆家的苦頭,婆婆孱弱無力迴護,太婆婆一力打壓,幾個妯娌不是冷眼旁觀就是落井下石,孃家遠在千里之外,又自飄搖,上回七娘子見她,她纔會那樣悽苦地訴說,“當人媳婦不容易。”

可如今就不一樣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老爺高升閣老,自己生了一對男丁傳宗接代,大太太又擺明車馬要給五娘子撐腰,每回送東西給平國公府,都恨不得敲鑼打鼓叫人來瞧瞧自家的女兒是多矜貴……倪太夫人就算有千般不喜,怕是也壓不住五娘子。更別說幾個妯娌,如今最大的屏障,也就只剩自己嫂子的身份了。

“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嘛。”七娘子笑着爲敏大奶奶加了一杯茶,“讓大嫂久候了,娘許久沒有出門做客,難免要加意打扮……”

大太太身上有孝,自己都不敢進產婦門探望,免得衝撞了小孩,七娘子又沒出嫁,不好獨自上門,這對雙胞胎洗三就是敏大奶奶代表孃家人上門探視,一來二去,倒是讓兩人迅速地熟稔了起來——敏大奶奶性子直爽,倒是不得大太太的喜歡。

“這算得了什麼。”敏大奶奶揮揮手,不以爲意,“我孃家有個表妹,那才叫折騰,每次出門不打扮兩個時辰,是絕不肯罷休的,我就不耐煩起來,我說你長得這個樣子,也有閒心打扮?再打扮也是這堆草料,瞧瞧人家達家的姑奶奶,不施脂粉也是仙女下凡一樣的,就憑你,打扮兩個時辰那也是東施效顰。”

話尤未已,大太太就出了內堂。

臉色還有些不好看,“再不走,要誤了時辰了。”

就一馬當先,掀簾子出了堂屋。

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對視一眼,都不禁抿嘴一笑。

敏大奶奶真是深得粗豪二字精髓。

不過,也是因爲正經婆婆不在京裡,自己孃家又硬,和婆家關係又好,又是嬌滴滴最得寵的小女兒……

她的思緒一閃即逝。

也就和敏大奶奶一道追着大太太出門上了暖轎,換車往平國公府而去。

大太太過了年就滿了八個月的孝,當時人守孝,斬衰三年也不過是二十五個月出孝,齊衰不杖期一般都服八個月就可以除服,她本待是要正經守滿一年,免得挨秦大舅的訓,此時五娘子一生產,卻是再按捺不住,今日才過了十天月子,就要帶着女兒、侄媳婦上門去探五娘子了。

“若是在從前,是肯定不會上門的,生女兒,也不會上門。”敏大奶奶又有一套說辭。“這生了兒子,竟還是一對麒麟兒,那就很可以上門了!”

和敏大奶奶在一起說話,歡笑聲就格外多些。

七娘子笑個不住,“被娘聽到了,越發要嗔着大嫂愛說實話!”

敏大奶奶就衝她捉狹地擠了擠眼睛。

今日上門來訪,是前兒就打過招呼的,平國公府自然不敢慢待,還是老規矩,四少夫人親自在二門邊恭候,一行人先進樂山居給倪太夫人問好,又進清平苑見許夫人,這一回許夫人卻是笑容滿面,親自出門迎候,把大太太接進了堂屋。

“多少年的心事!我都給放下了!”她雖然形容枯槁,面上卻帶了紅潤,“鳳佳這一有了後,我心裡就別提多熨帖啦!”

頓時就和大太太說到了一塊去,兩人手握着手,好得——好似比一母出的親姐妹更親熱三分。

倪太夫人的神色就有些萎靡,雖也是一臉的喜氣,但比起許夫人的狂喜,她的開心,更像是虛應故事,按部就班。

更別提一路進來,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的臉色……

七娘子自小在鬥爭中長大,前世又是孤兒,最善察言觀色。這前後兩次登門,衆人神態的種種細微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縱使她早已融入這個時代,心下卻也不由感慨:生個男丁,對這時代的女人來說,居然如此重要。

一想卻也是,以大太太這一生的際遇而言,她唯獨缺少的又何嘗不是個親生兒子?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沒有男孩,許家男丁長年累月在外公幹打仗,養出的是一羣怨婦,目前府裡的三個孫輩都是大少夫人所出,卻只有最與世無爭,也最沒必要爲添丁一事犯愁的大少夫人,今日反而告了病沒有出來招呼客人。

七娘子就覺得相當的有趣。

許夫人和大太太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兩個人都有無數的瑣事要掰開揉碎瞭解釋。七娘子和敏大奶奶未免有些礙事,敏大奶奶眼珠一轉,索性起身告辭,“我帶七妹妹先進明德堂看五妹去。”

許夫人擡眸望了敏大奶奶一眼,這一眼,就勢必帶到了七娘子。

兩人的目光都是一觸即收,許夫人就笑,“好,你們先去,一會我也陪四妹過去看看小五。”

也不待大太太多說什麼,就拉着她進了裡間。

兩家的主母難得見面,自然有不少話商議,尤其是親父去世時大太太不在京裡,許夫人一定有很多事想要轉告。敏大奶奶與七娘子都不在意,兩人一路進了明德堂——此時的明德堂東廂已是屋門緊閉,做了五娘子休養的靜室。

一進門就聽到了五娘子的笑。

“她還當這是半年前?欺負我一個新媳婦不曉得規矩?你就傳我的話,說少夫人就是不喜歡這花色,去歲娘娘不是賞了一套嬰戲粉彩盤子麼?我看着上頭的小娃娃和我們四郎、五郎很像,正好拿來給我玩玩。”

和上回見面,她勉強作出的歡容相比,五娘子的聲音這一回就要粗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和敏大奶奶相視一笑。

就雙雙進了東廂西面的套間。

坐月子十日過後,按理產婦已經可以下牀走動,五娘子卻依舊半躺靠在架子牀邊,面色慵懶地與身邊的穀雨說笑,“我還不信了,一個下人罷了,我還治不了她?!”

穀雨喜氣洋洋,抿着脣笑,“您說得哪裡話,這府裡哪個下人敢給您氣受,那準是活得不耐煩了!”

就起身給敏大奶奶、七娘子行了禮,一徑出了屋子,想來,是找那個倒黴的庫房媽媽發作去了。

五娘子見到孃家人,自然高興,“總算是來了!”

就欠起身有些吃力地讓座,“大嫂坐,七妹坐!”

七娘子見她行動時還有些滯澀,不由一皺眉,“怎麼現在還不能下地麼?”

“生的是雙胞胎,又都胖大,是剪了會陰的。”

按理說,七娘子沒出嫁,聽不得這些事,五娘子卻又哪管這麼多,毫無尷尬之色侃侃而談,還笑嘻嘻地嚇七娘子,“疼也疼死人啦!現在都不好下地走動。”

敏大奶奶嚇得驚叫一聲就站起來,“剪、剪那個地方?”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很驚訝,雙雙轉頭看着敏大奶奶,只見敏大奶奶面色青白,像是嚇得不輕。“那,那可不是疼死了!”

五娘子哈哈大笑,“生孩子哪有不痛的——大嫂,看你這樣,是怕了?”

敏大奶奶敷衍了幾句,又坐了下來,卻是誰都看得出她神思不屬,沒有一會兒就藉口回去接大太太,一溜煙地離了明德堂。

五娘子也不在意,留了幾句,見敏大奶奶去意甚堅,也就不多說了。“正好,我們兩姐妹說說話。”

和上回相比,五娘子雖然面色蒼白形容憊懶,但面上卻多了一層說不出的光輝,好像那個頤指氣使心高氣傲的小姑娘,又回到了軀殼中一樣,做事說話,都顯得很有主意。

“可算是熬出來了!”敏大奶奶一走,就和七娘子感慨。“有這對寶貝在手,哼,四嫂、五嫂怕是睡都睡不好……前兒太婆婆來看我,我說幾個哥哥比世子爺大了七八歲,到現在都沒有子嗣,真叫人着急,正好我身邊有兩個上好的丫頭,本來是給世子爺預備的,如今有了子嗣,我們倒不急了,不如勻給兩個哥哥算了。——你是沒看見太夫人的那張臉!真是一年多的氣,全都出得酣暢淋漓!”

有了這對金孫,五娘子就有了招搖撞騙的金字招牌,嫡子嫡孫,畢竟是傳承所依,有這對孩子做後盾,前後兩次造訪之間不過隔了一兩個月,五娘子在府裡的地位就已經扶搖直上,有了一個世子夫人該有的尊榮。

七娘子也真心爲她高興,“你也要悠着點。”

話出口卻又是勸誡,“別有了三分得意就要擺在面子上,有時候呢,姿態也要擺一擺……”

五娘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好啦好啦,和娘一個毛病,只愛嘮叨我!——娘呢?”

“在三姨那裡說話。”七娘子一邊答一邊四處張望,“兩個小外甥又在哪裡?”

“一天恨不得睡十個時辰,哭起來又吵得很,我叫養娘抱到東里間去休息。”五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等娘來了,再抱出來一道看吧,免得你逗弄一會,把他們鬧醒了,才睡下又要被娘折騰一次。”

還是老樣子,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煩,卻又怕兒子被鬧騰兩次睡不踏實。

七娘子就看着五娘子笑,“好,好!五姐可想得到當時會有今日?”

五娘子面上微微一紅,就轉過頭去,“我不理你了!”

七娘子只是笑,也沒有答話。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似乎這兩個小姑娘,都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半晌,五娘子才輕聲細語。“眼下回首前程,真就像是一場夢!”

“活像是天生就該走這條路,走過來再回頭看,也不曉得自己當時會不會再選這邊……其實,又哪裡沒有留戀。”

她調轉過眼神,望着七娘子,輕輕地笑,“不瞞你說,我昨晚還做了一場夢,夢見……夢見了他。”

“在夢裡,我也知道我成親了,我不該再想着他,可我就一直追着他不願走,念着要問他,問他,問他是不是……”

她沒有說完,就又吞掉了餘下的話,只是輕描淡寫地笑,這笑裡有一絲感傷,一絲遺憾,更多的,還是絲絲縷縷,霧一樣的惘然。

七娘子也看着她微笑。

“會過去的。”她輕聲寬慰,“再給一點時間,就過去了。”

五娘子沉下眼,從喉間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嗯。

春分一邊笑,一邊從屋外端了一個紅胎漆金的小木盤進來,“姑娘,該喝藥啦。”

“哎喲,每天吃的藥倒比吃的飯還多!”五娘子頓時一皺眉,“不吃!”

她不用親自奶孩子,用藥就不用忌諱奶水,月子裡進補是最恰可的時機,也難怪一天到晚的喝藥。

七娘子和春分都笑,春分就板起臉,“您不吃,奴婢也沒得辦法,只好請太太出馬了!”

兩個女兒才正一驚,大太太就笑着掀簾而入,“誰不吃藥啦?”

平時她居家嚴肅,很少這樣和衆人開玩笑。

五娘子先是一怔,揉了揉眼,頓時一聲歡叫,“娘!”

這一刻,她臉上放出的喜悅與思念,實在是無以名狀。

大太太緊走幾步,握住五娘子的手,纔要說話,眼淚就掉了下來。“瘦了!”

又急急止五娘子,“別哭,月子裡掉眼淚,壞眼睛的!”

五娘子一邊吸鼻子一邊強笑,“誰,誰要哭了……”

卻終究是抹了抹眼睛,才握住大太太的手細看,“娘也瘦啦。”

母女二人經年不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一時間卻是誰都無從說起,大太太就勢坐到五娘子身邊,左右看了看,便端起藥碗吹了吹,含笑舀起一勺喂五娘子,“還沒有給我們小五餵過藥呢。”

五娘子淚光瑩然,吞下藥汁,半天才笑,“原來娘還記得,小時候我常爲這個和您生氣。”

又皺眉嚷,“好苦。”

“怎麼不記得。”大太太眉眼一團柔和,“從小就吃九哥的醋,九哥多病又不吃藥,喂他幾口,就嚷起來說我偏心……”

一邊說,一邊與五娘子相視而笑,一口接一口地將藥餵了小半碗,見五娘子皺眉不喝,才又挑了蜜餞喂她,“外孫呢?”

自然就有養娘將兩個錦繡襁褓包裹着的小郎君抱出來相見,大太太輕輕地勾了勾小臉蛋,動作若鴻毛,竟是沒有吵醒兩個外孫。五娘子與七娘子相視一笑,場面一時,溫馨和樂。

大太太儘管對兩個小外孫愛不釋手,卻只是看了看,就又叫兩個養娘抱回東里間好生安歇。又責備五娘子,“平時還是讓孩子睡在你身邊強些,沒滿月的孩子,別離親孃太遠。”

“白日裡人來人往,怕吵着了,晚上還是和我睡的。”五娘子忙解釋,又得意一笑,“您瞧見幾個嫂子的神色沒有?哼,這一遭,我可算是揚眉吐氣,叫那羣小賤人嚐嚐生不出兒子的滋味!”

大太太一臉的笑,“哪裡沒有瞧見?面子上雖然都裝得好,你五嫂那兩個大黑眼圈,瞞不了人的呢!”

母女倆頓時相對輕笑,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五少夫人的管家權,在五娘子出月子後,是肯定要交還回明德堂的。

以五娘子的手段和心性,又怎麼可能不好好地拿捏一番五少夫人?她沒有愁出四個大黑眼圈來,都算是好的了。

“還有四嫂,五嫂還生過女兒,她進門三四年,連個屁響都沒聽着,且等着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說話,三姨都要給四哥房裡添人了……她又最妒忌!”五娘子越說越興高采烈,“一時的得意,算得了什麼,一輩子的得意,才——”

她的話忽然斷了,面現驚容,看向身上的錦被。

大太太正聽得開心,就拍着手附和,“可不是,一輩子的得意,纔是真得意——”

七娘子卻已經看出不對,趨前幾步,爲五娘子掀開了被子。

就在五娘子腰胯處,粉光潤澤的藕荷色牀帳上,已是漫開了一團暗紅。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吃了金錢肉蘸辣醬配稀飯,哎呀,晚上總是沒有創意地吃稀粥的。

終於把電壓力鍋搞定了,我永遠不會向所有(被我咆哮過我要被電壓力鍋弄瘋的)親友承認,其實電壓力鍋是沒問題的,只是在我每次煮粥的時候我都會腦抽地不合攏壓力鍋的鍋蓋,就是把它扭到開的那個方向。

……咦我的智商真心沒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