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 成疾
大少夫人性子貞靜,一路上都沒有多餘的話,只是默默地伴着七娘子進了小萃錦西南面的清平苑,許夫人身邊的老媽媽早已笑着迎出了院子,將七娘子並兩個媽媽迎進了堂屋。
“您來得不巧了,夫人剛喝過藥睡下。”老媽媽笑盈盈的給七娘子並大少夫人上了茶,又垂手站在一邊回話。
七娘子就瞥了老媽媽一眼,又掃視室內一圈。
青磚地光可鑑人,四壁的多寶閣上滿滿當當地放了富貴玩意,論名貴,與倪太夫人屋內的陳設比,是分毫不差。老媽媽身爲僕婦,穿的卻是尋常官宦人家難得一見的貢緞……
看來,許夫人雖然多病,但到底還沒有喪失實權。
大少夫人端茶喝了一口,難得地開了腔——還是掩不去的山西味兒,“母親昨晚睡得不好?今早過來請安的時候,就說還在睡着,怎麼……”
老媽媽也就跟着嘆了口氣,“也就是大少夫人有心了,昨晚夫人又走了困,到今早纔將就睡下,起得卻也就遲了。”
又向七娘子致歉,“倒是叫七娘子白跑了一趟,哎呀呀,真是大姑娘了,那年在蘇州的時候,才一點點大……”
和七娘子客氣了一番,又說了幾句閒話,大少夫人才起身告辭,“就不多打擾母親了,我帶着親家妹妹見六弟媳去。”
提到五娘子,她用的稱呼就是六弟媳了。
老媽媽對大少夫人也很和氣,並不因爲她的山西口音而有所輕視,她笑眯眯地把大少夫人和七娘子送出了清平苑,看着兩人遠去了,纔回身進了清平苑。
往清平苑沒能遇到許夫人,使七娘子多少有些不安,許夫人這病,好像是五六年前才發作的,卻是才發作就病勢沉重,聽五娘子的意思,只是她過門的這一年裡,許夫人就有幾次差一點撒手人寰。
身體差到這個地步,當然不可能在把持家務了,五娘子是世子夫人,按理,過門滿了一年也就應該執掌家務,卻不想頭一年就有了身孕。家務,像是又回到了倪太夫人手上……
算了,這種事,一會兒問五娘子是最清楚的了。七娘子微微擺了擺頭,和大少夫人搭話,“怎麼五姐並沒有住在小萃錦裡?還當家下的女眷,都住在後花園呢。”
大少夫人微微一笑,“噢,其實小萃錦按例不過是賞玩風景之處,我們也都不住在裡頭,平時一律在外院居住,六弟一家住在明德堂……”
就隨意給七娘子介紹了幾句,又閉口不言。
平國公府的氣氛,實在要比楊家更壓抑得多了。
兩人徐徐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出了小萃錦,從正院耳房邊上的甬道走了一段,再一轉折,便看到了一進五間雕樑畫棟的堂屋坐落在當院裡,屋檐上七對望獸姿態各異,明德堂三字牌匾高懸,落款一併寶印居然還燙了金——是當今天子手筆。大少夫人身邊帶着的幾個丫鬟快步前行通稟,未幾,五娘子便捧着肚子,親自從屋子裡迎了出來。
“大嫂,七妹!”她笑着招呼,“七妹,真是好久不見啦!”
五娘子富態了少許,臉圓了些,神態卻沒有多少變化,仍然是驕縱中帶着些任性,眉宇間,卻又閃爍着一點天真。
見到七娘子,她的笑裡就有了發自內心的喜悅,也不顧得大少夫人,搶上來一把挽住了七娘子的手就往屋裡拉。“可算是見着孃家人了,楊棋,我告訴你,別看在家的時候我有時候煩你,這一年多來,倒是挺想你的!”
還是這樣心直口快!
七娘子也不禁跟着笑出聲來,她略帶歉意地掃了大少夫人一眼,輕聲數落五娘子,“五姐啊,也要招呼大少夫人一聲……”
大少夫人就笑着擺了擺手,難得地露出了一絲捉狹,“我知道六弟妹見了自己妹妹,是肯定顧不得招呼我的了——正好,光哥兒今早就有些鬧肚子,我和親家妹妹告個罪,先回院子看看,一會再過來接你。”
五娘子和七娘子又笑着並肩把大少夫人送走,才手牽手回堂屋說話。五娘子扯着七娘子的手介紹,“東翼是世子爺的地方,從去年到現在,也就有十多天是有人煙的,我平時起居都在西翼。來來來,我帶你看看。”
這是典型的北方堂屋,屋檐較爲低矮,便於保溫,青磚地暖融融的,從腳底往上冒熱氣:這是盤了地暖。堂屋裡沒設多寶閣,幾樣名貴的擺設,隨意在屋角的小立案上放着,倒是現出了漫不經心的富貴。從堂屋進去,就是一溜長廊,兩側都開了門,單單是西翼,就有明暗相間五間屋子,五娘子拉着七娘子直進了靠外牆的西里間:很顯然,這是她平時會客的地兒,小炕桌上已經擺好了幾色茶點。穀雨與春分正忙着斟茶,見七娘子進來了,都笑着招呼,“七娘子來了,我們姑娘一早上就惦記着給您預備好吃的!聽說您今兒來做客,昨晚都沒有睡好!一早就起來收拾屋子,就盼着您來呢!”
五娘子笑啐了一聲,扶着腰在炕邊坐了,又和樑媽媽、臺媽媽寒暄,“兩位媽媽,多久沒見了!”
臺媽媽還好,樑媽媽已是滿臉的淚,“一年多沒見姑娘,姑娘是真的長大了……”
她看着五娘子長大,情分與衆不同,五娘子自然也不以尋常奴僕相待,笑着拍了拍樑媽媽的手,“相見是喜事,您哭什麼——春分,帶臺媽媽到外頭吃茶,一早辛苦了半日,也略坐一坐!”
就又讓七娘子吃茶點,“一會樂山居那邊吃飯,是肯定吃不了什麼的,你先填填肚子,免得天氣冷,又餓着了,回去就生病。烽-火-中-文-網”
七娘子不禁笑,“噯喲,五姐出嫁了,倒是體貼起來!”她細細地打量着五娘子的神色,又去摸她的肚子,“孩子聽話不聽話?”
五娘子隨意擺了擺手,“不過一塊肉,有什麼聽話不聽話的,倒是大得厲害!產婆說,雖才六個月,卻有別人臨盆時那麼大了。”
提到孩子,她的興致明顯就低落下來,倒是對家裡的情況很關心,一疊聲追問,“家裡都好吧?聽說九哥沒有跟着上京——怎麼回事?爹孃的身體還好?”
七娘子就和樑媽媽一道備細告訴五娘子,九哥是爲了今年夏天直接去西北趕考,就不進京折騰了,大老爺和大太太身子都不錯,大太太還是嗽喘的老毛病,大老爺一年多來添了短覺的毛病,但吃着藥,也不覺得什麼……
五娘子很欣慰,“平安、平安就好!”
她猛地一仰頭,又有了幾分趾高氣昂的意思,“哼,這世事還真是難料,就是今年四月,誰知道爹能登閣拜相?白叫許家人把我小瞧了去——你們真該看看他們的臉色,六月裡外祖父去世……到了七月,好麼,調令一下,誰見我都換了張臉——京城人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和樑媽媽交換了一個眼色。
古代通信不便,很多話,也不適合在信裡說出來,尤其是出嫁的女兒,往孃家是素來有報喜不報憂的習慣。
五娘子嫁到許家後,來信唯平安二字而已,無非有時候再說幾句許家的瑣事,對於自己在夫家的境況,卻是隻字不提。
大太太最擔心的,也無非就是五娘子在許家是不是吃了苦頭。會把七娘子派出來做客,最重要的目的,還是要她最信重的心腹親眼看看五娘子的境況。
七娘子就低聲問,“那你在許家……過得開心不開心?”
五娘子低了頭不說話,半天才笑,“特地爲你預備的茶點——你吃呀!”
七娘子心頭登時就是一個咯噔。
早就知道許家不是淺宅,新媳婦進門受氣,是肯定免不了的。
正在風口浪尖上的百年世家,妯娌都是名門嫡女,各有靠山,太婆婆和婆婆不合……雖然富貴已極,但私底下的齟齬紛爭,是絕少不了的。
只是五娘子到底和婆婆有親,想來只要許夫人肯護着她些,在許家也不會受多少氣的,說難聽點,幾個妯娌無非就佔了嫂子的名分,說到家世與嫁妝,比五娘子強的並不很多。
怎麼居然連這話都不願提了……
七娘子端起青花小盅裡的牛骨茶吃了一口,望住五娘子沒有說話,五娘子撐着下巴靠在炕桌上,好一會才抹抹眼睛,“唉。”
就拿眼看樑媽媽。
樑媽媽知趣,曉得姐妹倆有私話要說,就起身搭訕着和春分出了屋子,“看看世子爺住的東翼是什麼樣兒……”
穀雨自然也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七娘子放下碗,坐直身子,肅然望着五娘子,輕輕握住了她浮腫的手:懷孕少婦,四肢時常浮腫。
“在許家,受了不少氣?”
五娘子的眼淚就好似斷線珍珠一樣,爭先恐後地滾出了眼眶。
“新婚第三天表哥就去廣州了,回門禮都沒行,五月裡回來十幾天,十幾天都在外頭忙,下南洋千頭萬緒的事情,皇上全都壓在他身上,忙得連睡覺的功夫都沒有,哪裡有心思理家裡的事。”她就斷斷續續抽抽噎噎地向七娘子訴說了起來。“三個嫂子,除了大嫂還省事些——卻也是面子情,四嫂仗着自己進門早,又是太夫人的親戚,話裡話外,都笑我們楊家是暴發戶,嫁進許家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五嫂面子上文文靜靜,私底下卻刻薄毒辣,我才進門,就在太夫人耳邊說我的壞話,說我奢侈慣了不會持家……三姨她病成那個樣子,我也不好什麼事都找她老人家出頭。要不是懷了孩子,真是在這個家的立足地都要沒了!”
“五月裡爹一上書辭官,全家人的臉都變了,六月裡外祖父去世,好麼,懷了兩個月的身孕還要站着服侍太夫人,要不是七弟看不過眼爲我求情,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當天晚上就見了紅,差一點沒保住胎,五嫂還說我裝病,我真恨不得——”五娘子越說越氣,手都掐成了拳頭,“七月裡調令一下,全家人一下換了一張臉。全是一羣挨千刀的殺才,一雙富貴眼,打從門縫裡瞧人!要不是爹往京城來了,我真想死了算了!”
七娘子不禁大皺其眉。
以五娘子的心性,在京城的大戶人家當新媳婦,受氣,是難免的事。嫡女出身,從來不慣做小伏低的,頭上三個嫂子一壓就是三座大山,別說還有個倪太夫人……只是瞧五娘子的樣子,都一年多了,似乎還沒有找到一點和妯娌相鬥的籌碼,這就太不應該了。江南總督的嫡女,嫁妝價值萬金,不論父族還是母族,都是名門,這樣的出身,彈壓幾個嫂子,應當只是小事。烽~火~中~文~網
“你總不會就任人欺負吧?”她擡高了聲調,“從前在家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綿軟的性子……”
五娘子就低頭擺弄着衣角,一時沒有答話。
該不會是個窩裡橫吧?七娘子就有些恨鐵不成鋼。
掃了五娘子一眼,見她明豔的臉上,一臉的欲言又止,心中又是一動。
“難道太夫人和三姨的關係,已經僵冷到這個地步了?”她輕聲細語地問五娘子。
爲尊者諱,在明德堂裡說婆婆和太婆婆的不是,總不是淑女所爲。
五娘子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也不是說就僵冷到這個地步了,”她揉捏着手中的絹帕,“你知道,倪家和秦家是從來都不對付的,當時三姨的這門親事,是老平國公做的主。所以一進門就沒有好過,三姨憑着孃家的勢頭和手段,多年來把太夫人壓得死死的。也就是這些年病勢厲害了,外祖父又——太妃在宮中的體面,這一年來更重了些,這才……”
兩派相爭,一派翻身得勢,倒黴的當然是另一派的馬仔。七娘子眉頭皺得更緊,“平國公就不曾……”
“三姨夫畢竟是男人,後院的事,哪裡耐煩理會?倒是對三姨還是敬重的,並不曾因爲這病疏遠了清平苑。如今只是我們不敢把瑣事拿去煩三姨,她本來就愛費心思,再聽到我受了委屈,越發成晚成晚睡不好覺……”
七娘子眉頭更緊了一分。
“那六姐呢?”她卻又跳了話題,“六姐在宮裡怎麼樣了?”
五娘子微微一怔,老實作答,“倒也挺有體面的,噯,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那個性子,恨不得登基三年就做完三十年的事。後宮還不是皇后說了算?皇后最擡舉的就是咱們的楊寧嬪了,恨不得把她別在腰帶上,帶着到處走。我沒身子的時候,還有幸進宮見了她幾面,看樣子雖然瘦了些,但還挺有精神的!”
七娘子的眉頭就漸漸地舒展了開來。
“五姐,你這就傻了。”她輕聲細語,“六姐在宮中那樣有體面,別的少夫人,有什麼親戚在宮中爲妃?恐怕沒有吧。爹又新晉升了閣老……你還是世子夫人!誰敢不給你體面?就是太夫人再不喜歡你,體面上還是要過得去的,你要是懶怠到太夫人跟前去——這不就正好有個擋箭牌麼?幾個嫂子就當是玩物,有空了和她們應酬幾句,沒空了你就別理,動什麼氣呀……快別哭啦,懷着身孕,最不能動情緒的!”
五娘子破涕爲笑,白了七娘子一眼,“死丫頭,就數你嘴甜。”
話雖如此,但發泄了一通,她的精神也似乎好了不少,一邊擦着眼角的淚,一邊就和七娘子嘮叨。“我也是受氣受得狠了,才和你說說,該怎麼做,我心底也有數。你等着瞧吧,等出了月子,我不把這個家從五嫂手上奪過來纔怪呢!第一件事就是清帳,不把帳清個底兒掉,我白姓楊了!”
“還有四嫂,連咱們家的堂號都不認識……哼,飛揚跋扈,倒飛揚跋扈到我們楊家頭上了。”五娘子重勻了脂粉,往臉上妝點了起來。“一會我送你過樂山居,非得好好臊臊她……”
七娘子不禁又一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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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五娘子性格跳脫,處事的風格肯定和自己不一樣,也並沒有孰優孰劣,只是性格不同而已。
“我看你就別去了。”她溫言勸說五娘子,“六個月大的肚子,還折騰着這啊那的,我看了都懸心。等孩子落地,什麼帳算不了?剛纔還哭成那樣,真怕你動了胎氣!”
五娘子嘻嘻一笑,又親熱地挽起了七娘子的手臂。“好好好,你說不去就不去。”
大抵是出嫁後嘗過酸甜,她待七娘子,倒是真親熱了不少。
“再和你說幾句話,大嫂怕也要過來接人了。”五娘子又把碟子往七娘子身邊推了推,“快嚐嚐,今早纔打的豌豆黃、綠豆黃,外頭可吃不到這麼細緻的點心。”
七娘子這纔有了胃口,細嚼慢嚥。
五娘子撐着手肘,也捻了一塊綠瑩瑩的綠豆糕入口。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半天五娘子纔開口。
“其實……你當時說的話,實在是再對也沒有了。”
她的語調又變了,好像抽離了情緒,只剩下空蕩蕩的聲音。“宅門裡,人命根本算不上什麼。連我都廢了這麼大力氣,才站穩腳跟。換做是你……就算有千般手段,一碗菜賞下來,第二天說不準就是個死人。生產坐月子,處處都是縫隙,要害死一個人,再輕鬆不過。夫主的寵愛,又算得了什麼?男人?男人在內宅,就是個擺設!”
七娘子悚然一驚。
一時間嘴裡香甜的豌豆黃,似乎都失去了滋味。
她望向五娘子,五娘子嬌豔的面容上,卻似乎籠上了一層輕紗。烽&火*中$文@網
“我看,還是讓娘給你找幾個產婆吧。”半晌,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廚房裡要是缺人,你只管送信過來,大家都在一地,以後……五姐的腰桿就能挺直了。”
五娘子也很快調整了臉色。
“嗯,若是這一次能生個男孩,那才真叫做揚眉吐氣呢。”她摸着肚子,露出了一個憧憬的笑容。
自從七娘子自許家赴宴回來,大太太就犯了嗽喘,幾天幾夜都沒有睡好。
如果說九哥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這兩個親生女兒,就是大太太的一對眼珠子。
以二娘子的性子,走到哪裡都吃不了虧,雖然前幾年服侍婆母,的確也辛苦了些,但勝在大太太沒有親眼所見,隔了千山萬水,就算有心疼,轉頭怕也就分心了。再說,二娘子和母親從來也不大親近,在大太太跟前,很多時候反而像是長輩。
也就是驕縱的五娘子反而最得大太太的偏疼,大太太雖然也嫌棄她任性,但從來吃穿用度,都是按着公主的規制供給的。五娘子當年能隨手拿出五百兩銀票送給封錦做程儀,可見得她手頭有多寬裕。
卻偏偏,最得疼的小女兒出嫁後糟心事最多。本來料着外有丈夫內有婆母,都是她的靠山,不想許鳳佳太受重用,忙得不可開交,根本人都不在京城,許夫人身體卻越來越不好,連家中大局都把持不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太太就靠在枕上和七娘子發牢騷。“可憐五娘子自小嬌生慣養的,現在要受兩重的夾心氣,還懷着身子……我這一想起來,就喘不上氣!”
一邊說一邊就咳嗽起來,立冬並幾個侍女忙前前後後地服侍大太太喝水吃茶,又捧了炭盒給大太太順氣吐痰。
七娘子卻沒有動彈,只是若有所思地合着茶蓋,“娘,這產婆的事,按理雖然不該由我一個女兒家開口,但——”
大太太咳了半日,才喘過氣來,疲憊地擺了擺手。“嗯,這事,我心裡有數,已是叫你二姐去物色人選了,最好是當時服侍過她生產的媽媽,那是再穩妥不過的了!”
就又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是做人媳婦,心思可不就是眼見着細密起來了?要是在以前,她哪裡知道在生產上是最好動手腳的……只是聽你五姐的意思,像是我陪過去的兩房家人,也不再能信了?”
大太太當然不至於在這時候纔想起來給五娘子預備產婆,當時陪嫁的時候,有兩房家人,姑嫂都是接生一把好手,本來就預備着在生產的時候派用場的。
七娘子沉吟着向大太太解釋,“聽五姐的意思,她像是影影綽綽知道了什麼,恐怕對許家預備的幾個產婆不放心……”
這樣一來,四個陪嫁媽媽就很不夠用了,就需要孃家再出幾個人手,把生產的事一手包辦了去,才能讓五娘子放心。
大太太眉宇間又多了幾重心事,思來想去,就又抱怨,“唉,要不是你大舅實在是個死板人,我真是恨不得上門問問你五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在平國公府裡受了什麼委屈!”一邊說,一邊又咳嗽了幾聲,自我解嘲,“算啦,京城規矩實在大,我們帶孝的人,本來也不方便去平國公府做客。否則,你三姨和你五姐,又有不是了。”
現在倪太夫人當權,大太太行事就不能有一點的差錯,否則落笑話的還是媳婦們,這個道理,七娘子還是明白的。
她只好寬慰大太太,“娘還是善自保重,待身子骨好轉了,到寺裡爲五姐上上香,求個順產符也是好的。”
大太太嗯嗯地應着,神色卻很恍惚,半天,才問七娘子,“你看,這三個嫂嫂,哪一個是最可恨的?”
七娘子不過在許家做了半天的客人,就回了楊家,哪裡有多深入的認識?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只得敷衍,“大少夫人像是明哲保身,也不得太夫人的喜愛,和夫人也是平平,倒是誰都不得罪。四少夫人跋扈,不過行事也有分寸,五少夫人看着文文靜靜的,不過她把持家務,和五姐之間也不大和睦。”
大太太蹙眉思忖,半日纔回過神來,叫了臺媽媽進來問,“媽媽,除了這每月初一十五之外,我們想向寧嬪問好,就沒什麼別的辦法?”
臺媽媽神色一動,“宮裡規矩大。初一十五可以覲見,已是皇上開恩,恐怕……”
大太太就煩躁地嘖了一聲,和臺媽媽商議,“那寧嬪往外賞東西……”
到底是計議定了,待得十一月十五日請安的時候,就給六娘子帶話,請六娘子往平國公府賞賜些東西,這才肯放臺媽媽出了院子。
七娘子卻覺得很懸:許太妃在宮中的體面,肯定不是六娘子一個入宮才一年的嬪妃可比的,太夫人未必會買六娘子的帳倒是真的。
不過,以五娘子孃家現在的顯赫,太夫人肯定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地折騰她,只要兩邊相安無事,五娘子生個男丁可以養住,她在府裡就算是真正地站穩腳跟,以後說話,就更有分量了。
大太太也像是想明白了這一層,怔了半日才輕聲感慨,“算啦算啦,路,始終還是她自己走——孃家也沒法再顯赫了,該給的,我也沒有少給。”
話雖如此,到底是牽掛着五娘子,恨不得每天派一個人去問好,這嗽喘之疾延綿了十多日,也沒有全好。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量,“都到了京城,也沒必要再請二流的醫生問診。還是請權神醫來重開幾張方子?”
自從秦帝師去世,大太太在大老爺跟前就平白矮了三分,此時得了大老爺的關心,倒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請得來請不來,前幾日皇長子又犯病了,權神醫不是被皇上留在宮裡,不肯放他出來?”
皇長子體質怯弱,長年累月鬧毛病,朝野上下已經習以爲常。大老爺就笑着解釋,“皇上就是再看重權神醫,也沒得讓他長年累月在掖庭起居的,再說皇長子經妙手診治也已經痊癒,子殷昨日就出宮去香山別墅小住了。”
以權家、楊家的關係,權仲白架子再大,肯定也不會託故不來的。
大太太就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也好,含春這孩子怕也快到京城了吧——還是七娘子有福氣,這兩個孩子,也都是一時之選。早曉得,就挑一家把五娘子許過去……”
大老爺似笑非笑,沒有接話。
大太太卻是話纔出口,就想到權子殷有過一房妻室,桂含春又破了相,鬼面將軍的名聲在邊關越傳越廣,也就訕訕地自己住了口。
周叔的《纖秀坊京城分號運營情況調查報告》,回饋得稍微晚了些,進了十一月下旬,才由立夏轉述給七娘子聽。
“這幾年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一個月五六百的盈餘是有的,京城的兩家分號生意好——有錢人多嘛,按奴婢爹的推算,這兩家分號一年就能有一萬銀子的花紅。再加上北邊幾個大城,太原、天津……天津也是出名的富庶之地,一年四五萬兩銀子,是鬆鬆的。”
“只是這纖秀坊後頭畢竟有侯府呢,若是咱們以後也要做繡房生意,一開始是斷斷不能有這樣的成就的。”立夏還叨叨咕咕地和七娘子交代。
七娘子就一邊笑,一邊搖頭,“不是這個意思……”
她一時卻犯起了躊躇。
以封錦現在的身家來說,一個一年出產五千多兩銀子的纖秀坊分號,對他來說只怕是戲臺上的嘍囉——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他未必會把這個分號擴大經營,搶二娘子的生意。
但是對二娘子乃至大太太來說,陪嫁就那麼多,要花用一輩子,拿走一個金雞母,影響當然就相當大了,畢竟出讓一個分號,同時出讓出去的還有纖秀坊的商業機密。
看來這事還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簡單……或者,該從大老爺身上入手。
七娘子頓時就犯起了沉吟。
只可惜表哥一年多以來也都在外地,楊家人很難摸清他的底細,到底得寵不得寵,有多得寵,手裡的職權大不大……以父親的性格,一旦被他知道了子繡表哥對纖秀坊的執念,會怎麼運用這個籌碼,還很難說。
她才正自沉思,屋外卻傳來了立冬的聲音。
“立夏。”她的聲音裡難得地帶上了一絲捉狹,“出來,有好事臨門了!”
立夏就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起身輕快地出了裡間。
“什麼事兒……”她的聲音消失在水晶簾後頭,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沒過一會,屋外就響起了一串笑聲,立夏竟也難得地笑得響亮,“真有這事?你可不準訛我!若是真的,我這就回頭告訴姑娘……”
細碎的腳步聲就輕快地進了裡間。
立夏一臉掩不住的笑,“姑娘,權神醫要來給太太扶脈——太太喊您到前院去,讓小神醫也給您開個太平方子!”
話尤未已,屋裡屋外,已是笑成了一片。
從前年紀小的時候,開方子是真的只開方子。現在七娘子過年都十六歲了,再不是小姑娘,這開方子,也就不是開方子了。
七娘子卻是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餘毒。
大太太難得地大方,倒是成全了她的心事——吃過權仲白開出的太平方已有多年,這身上的餘毒到底清了沒有,她已惦念了幾年了。
眼下有這個機會求證,也好。
她抿脣一笑,白了立夏一眼,就帶着她出了外間,頂了頂立冬的額角。
“死丫頭,平時對你都白好了,只會拿我取笑。”
不論是上元、乞巧,還是立冬立夏,都是一臉曖昧的笑。
“立冬姐姐對七娘子可夠好的了,否則呀,就不叫七娘子去前院,等神醫走了再來傳話,七娘子又待怎麼發脾氣?”
四個丫鬟一路笑,一路把七娘子簇擁出了院子。立夏拿過滿繡蓮紋銀線灰鼠大氅給七娘子加在身上,“姑娘仔細着涼。”
就要退回屋裡。
七娘子卻拉了立夏一把,“你跟我一起去。”
又掃了餘下的兩個丫鬟一眼。
上元一臉的懵懂,不過是瞎湊熱鬧。
乞巧臉上卻滿是躍躍欲試,就差沒有明說,自己也想跟着過去了。
七娘子心頭一動,卻沒有多說什麼。
只是拉着立夏,與立冬一道進了前院,從後門進了正房。
“來得還不算晚。”大太太也調侃七娘子,“子殷還在前院和你父親說話,稍慢一點,你就進不來了。”
京城規矩大,未出嫁的女兒家,滿了十三就不能和外男相見,即使權仲白是醫生,可以不拘俗禮,但七娘子也不能當着他的面踏進屋裡,沒遮沒攔地和權仲白對面。
七娘子也不禁有些緊張,對大太太的調侃,不過付諸一笑。
就好像每一個快見醫生的病號一樣,她又怕自己保養得不夠好,惹來醫生數落,又怕醫生給出個壞消息,得知自己並未痊癒。
大太太看在眼裡,卻自然有了另一種解讀。
不禁就暗笑起來:姑娘家愛俏,真是古今如一。說是說愛桂家的安穩,一想到要見權子殷,還是坐立不安。
罷了罷了,過年就十六歲,也該出嫁了,再留幾年,就留成仇了。
她難得地起了一絲慈愛,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待要說什麼,念頭一轉,又笑着把話給嚥了回去。
還是等親事定了,再告訴七娘子,她纔會更曉得母親待她的好。
沒多久,院外來人通稟,臺媽媽張羅着將兩扇輕紗屏風遮蔽了左右,只有四五個小丫頭並老媽媽在大太太牀前服侍,七娘子安坐屏風之後,從朦朧的輕紗裡,看着權仲白“飄”進了屋子裡。
這位有魏晉風流的大少爺,步履間總有一股特別的韻味,好似腳底踩的不是金磚地,而是一朵朵雲彩。
算來,權仲白今年也有二十四歲了,正是一個男子最飄逸瀟灑的時候,眉眼雖沒有什麼變化,但氣質顯然就比當年要更沉潛了些。
如果說當年的他,是一硯攪動的水墨,風流不加掩飾,肆意飛濺,今日的權仲白,就是一泓沉靜的深潭,即便暗潮洶涌,外人看來,水面也有一股幽雅的靜。
“見過世伯母。”他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請了安,舉手投足,還是有那股渾然天成的優雅。
大太太對權仲白的人品像是也很滿意,和藹地笑得一笑,又問了問權夫人的好,纔將手放到了小迎枕上。
權仲白於是凝眉低眸,扶脈。
兩根玉一樣的長指,搭在大太太微黃的腕間,越發顯得指端纖長,這兩根指頭又似乎輕若鴻毛,跟着大太太的脈動緩緩起伏。
片晌,權仲白便收了指,凝眸沉思。
“世伯母與平國公夫人,是姐妹吧?”他輕聲詢問。
大太太一怔,“不錯,世侄的意思是——”
“當時給文靜公扶脈的時候,小侄便覺出了這病根,恐怕是一脈相承。世伯母心中有事,則睡眠必定不安,如此三數日,嗽喘之症必犯,可是如此?”權仲白徐徐解說。
文靜是秦帝師的諡號。以文字來諡秦帝師,新皇也算是給足了秦家面子。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曉得權仲白猜得一點錯都沒有。
“平國公夫人也有這個毛病,一併文靜公都是如此,心中有事則寢食不安,寢食不安肝經就鬱結,您這症狀輕——想必府內的人事簡單,煩心事不多,但平國公夫人就不大好,多年來病情反覆,如今已經成疾。”他一邊低低地敘說,一邊起身到桌邊安坐,低頭寫起了方子。“世伯母卻還沒到這個地步,日後心裡有事的時候吃這兩服方子,就睡得着了。睡得好,嗽喘就不易犯——嗽喘是標,睡眠,纔是本。”
七娘子在簾後微微一眯眼。
比起九年前,權仲白成熟了,但,好像也少了什麼。
這個曾經肆意瀟灑,風流如水墨的少年,如今,已是個沉潛的青年。
沉潛而沉鬱。
從前對病人的恨鐵不成鋼,已經煙消雲散,他是個合格的醫生,卻已經失去對患者的關心。
正自思量,老媽媽已是收起了一扇屏風,露出了七娘子的一邊手臂,又端來圓凳,將七娘子的手腕,安置在小迎枕上。
權仲白於是又過來給七娘子診脈——他問都沒有問是誰。
指尖一觸脈關,他的眉頭,就是一挑。
七娘子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