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門 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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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家擺酒的日子其實定在十日之後,這十天裡,大太太心心念念,就是許夫人的病情,只可惜五娘子懷有身孕不好太打擾,二娘子身有重孝,又是主母,喪事未完,自己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大老爺又只顧着和年先生商量朝事,她滿肚子的心事,只好向七娘子一個人吐露。
說起來,七娘子自穿越以來,還沒有單獨上門做客,這頭一回獨自進內院,就要上平國公府這樣一等一的富貴人家,大太太難免就多叮囑了幾句。
“似許家這樣的人家,門檻都是金子打的,裡頭服侍的下人都有一雙勢利眼,別說是主人了。京裡的權貴,都是多年世家,眼空心大,再沒有比她們更好口舌多是非的了,尤其是許家的幾位少夫人、堂少奶奶,都是一等一的人家出身……且又是嫡女,本事都大得很……你五姐幾次寫信回來,都說妯娌難纏——你也別弱了我們楊家的聲勢,反倒帶累你五姐難做人。”
姐妹上不得檯盤,五娘子自然要被嘲笑,這一點七娘子又哪裡理會不得?
只要一想到五娘子出嫁一年來,夫君不在身邊,過的是多麼戰戰兢兢的日子,大太太就是一陣心疼,難免又和七娘子嘆息,“只圖你五姐夫是個有能耐的少年將軍,卻不想悔教夫婿覓封侯,這少年將軍又有什麼好,成年累月全國各地到處跑,真正一年也就見個十天,婆婆、太婆婆還接二連三地賞人進來,巴不得明天就生個子嗣傳宗接代……”
五娘子嫁進許家後,雖然也有寫信回來,但信裡到底是報喜不報憂,只說許夫人待她很好,婆媳相得。對於難處,自然是隻字不提,倒是二娘子的來信裡點了幾句,說是五月裡世子纔回府,太夫人就賞賜了一對姐妹花做通房,許鳳佳雖然送走了一個,但到底礙着祖母的面子,留了一個在院子裡。
五娘子索性就也問許夫人要了一個通房湊成一對,卻不想許鳳佳又住了不幾天就起身南下,這一對通房現在都被五娘子關在偏院裡,等閒不許出門一步……
雖然二娘子說起來,也是儘量輕描淡寫,但大太太也是深宅內院打過滾的人,又哪裡聽不出這裡頭的殺機無限?
“十五歲的世子夫人……”七娘子也只好含糊其辭地安慰大太太,“姐妹裡誰有這樣的榮耀,就是二姐,苦熬了這麼多年,現在論誥命也就是和五姐平級。”
大太太頓時又高興起來,“還是七娘子會說話!”
扭頭就吩咐立冬,“和藥媽媽說,開箱子把年前新得的珍珠頭面送過來。”
又親手開了自己的妝奩,珍重取出了一對和田玉鐲套到七娘子手上,“進許家做客,沒有這個東西是壓不住場的。我手裡的三副玉鐲,你三姨送的那對給了小五,讓她帶回許家去,你父親送的給了小六,帶進宮壓陣腳,祖傳的這對就給了你吧。先人手澤,要珍重對待,不可輕忽了。”
七娘子只覺得雙腕沉甸甸的,忙謙讓,“這樣貴重的東西——再說,小七也不是沒有……”
“噯,權夫人給的鐲子好是好,可親事還沒定,怎好輕易上手?”大太太不以爲然,握住七娘子的手腕,左看右看,無限滿意。“你本來就白,戴這樣羊脂玉的鐲子,正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娘這樣的老太太戴起來,只顯得皮肉焦黃,不好看啦。”
又細細地囑咐了七娘子幾句話,無非是許家的幾個少夫人性格如何,都是怎樣的人家出身,因許鳳佳現在世的三個兄長,最小的一個也比他大了七歲,大太太上次進京請安的時點,五少爺正好娶親,這幾個少夫人,她是一總都見過的。什麼大少夫人最懦弱,四少夫人最跋扈,五少夫人雖嫺靜,但傲氣內斂……一五一十地囑咐了七娘子,又親自爲七娘子挑了上許家搭配的衣裳,這才心滿意足,放七娘子回屋歇息,臨行還要叫住切切叮囑,“有誰要欺負了你,你也別害怕,以我們家如今的身份地位,和許家根本是平起平坐,許家不管哪個小賤人要給你氣受,都得掂量掂量。否則以太夫人偏寵四房的程度,也不至於把四少夫人送進寺裡清修……別怕,知道不知道?有爹、娘、你五姐給你撐腰呢!”
大太太看着七娘子的眼神裡,到底也有了那麼幾分誠摯的關心。
七娘子百感交集,笑着敷衍了大太太幾句,保證自己不會隨意被人欺負,跌了楊家的面子,這才得以脫身回自己的閨房休息。
一個人能有多少張不同的面孔?看着如今的大太太,誰又能想到她……
她就一邊搖頭,一邊進了屋子。
立夏與乞巧頓時一左一右迎了上來,一個服侍七娘子換衣,一個捧了一鐘調過玫瑰膏的清水,服侍七娘子喝了幾口——“北平天氣燥得很,姑娘喝幾口玫瑰水去去火。”
雖說是三進小院,但院子裡的堂屋卻大,是一排五間的口袋房,方便冬日保暖,七娘子把臥室設在東里間,書房就設在東次間,西邊兩個套間擺放自己的箱櫃,東三間做餐廳會客用。地方雖不如江南寬敞,但也整潔雅緻。丫頭們就以立夏、上元爲主,在東廂居住,西廂住幾個上夜的媽媽,倒座南房裡卻是鎖滿了七娘子歷年來的箱籠——不知不覺間,她的家當,也能滿滿當當地填下一個院子了。
上元一進京就水土不服,這些天都沒有當值,乞巧順勢替補,她相當珍惜這個機會,對七娘子百般奉承服侍——也的確是有一套,把七娘子服侍得渾身舒坦,恨不得把乞巧提拔到身邊做個一等大丫環。
用過玫瑰水,又吃了些鮮果,七娘子就衝乞巧撩了撩眼皮,乞巧頓時知趣地退出了東次間,把空間留給了立夏同七娘子。
“周叔周嬸都還好吧?都是南人,乍然上京……”七娘子就和立夏拉家常。
立夏一臉的感激。“都好得很,父親前兒捎信進來,說太太安頓他做個不大不小的管事,現跟着張管家在外頭找房子,雖辛苦,但卻是三不五時都能出門長見識。這都是要多謝姑娘……”
“你我什麼關係,這些話就不必說了。”七娘子不由一笑。
九月收拾上京的時候,七娘子輾轉向大太太進言,將周家一家都帶上京城,做她的陪嫁。大太太也很體諒她的心思:立夏是跟在她身邊最久的丫鬟,想把周家一房帶到夫家,也是人之常情。
周家兒女少,立夏只有一個弟弟,一家人能夠始終團聚,她自然感激,對七娘子的吩咐,只有更用心去做。這一向七娘子還沒有提起,她就已經請示了三四次,“是不是乘着出門方便,往教場衚衕請個安問個好?”
這一年多來,封錦始終沒有入仕,彷彿考這一個探花,就真的只是爲了誘大皇子上鉤,就連探花按例要進翰林院的事,似乎也都被吏部選擇性遺忘。只是這位探花爺的住處,卻要比不少翰林老爺都更來得金貴:就在西安門旁邊的教場衚衕裡,聽說也是三進三出的宅子,佔地卻要比楊家的這所賜宅更大。這地址還是封錦去年離開蘇州前給九哥留下的,當時就住在了這樣的宅子裡,東宮的寵信,是不必多說的。
七娘子搖了搖頭,“聽父親的口風,子繡表哥現在人不在京裡,男眷不在家,我們上門請安也太不方便,還是等一等再說了。”
“有黃先生在,也不怕話傳不到封太太耳朵裡……”立夏卻是建功心切,在七娘子耳邊攛掇。“還是請個安,更顯得我們把封家這門親戚放在心裡纔是。”
黃繡娘年前從李家辭了活計,上京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了,卻是纔到京就被封家延請,做了封家小姐的女西席。
“你不懂。”七娘子就嘆了一口氣,指點立夏,“和封家的來往,還是要少一些爲好。沒有什麼求人的事,就不要上門去了。”
立夏不禁有些迷惘,這難得的興奮,也爲之一收。
“受恩者如今顯達,卻又不是能張揚於人的顯達,見了面都不免尷尬,不要說打發下人私底下請安……人家待我們客氣,是人家的事,我們萬萬不能挾恩自重,還以爲兩邊是當年的關係,閒來無事,可以打發一個男管家上門請安。這不單不尊重封家,也很不尊重楊家,父親才上京沒有多久,腳跟還沒站穩,楊家的管家就去和燕雲衛的人套近乎……傳出去多不好聽?”七娘子只好把話說明。很多時候,內宅外宅的事是說不清的。從前在蘇州,山高皇帝遠,那自然是無所謂,可如今進了北平,大老爺立足未穩的時候,七娘子自然不會鬧出什麼幺蛾子,給他老人家帶來麻煩。
立夏頓時面色一整,低頭受教,“是奴婢魯莽了。”
雖然在宅鬥上,這丫頭的段數依然不淺,但說到朝堂的事,她就沒有一點概念了。
也是,自小就在宅院裡長大,能有如今的見識,已經算是難得的了。七娘子長出一口氣,就打發立夏,“倒也不是沒有要麻煩周叔的地方,這一向周叔出門勤快。想必二姐手底下的幾間纖秀坊,也都是能時常路過的,路過的時候,請周叔進去請個安,問一問這幾間分號的境況,不過,也別做得太過露了……”
二娘子當時接手的是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在京城就有兩間分號。餘下江南的二十多間纖秀坊,有十三間照樣被大太太給了五娘子做陪嫁,餘下的那十間,大太太卻是沒有透露過去向:以她的性子,只怕是要留着養老了。
總不能等到大太太百年之後,再和封錦說還纖秀坊的事吧?
封錦不少銀子,要的只是個念想,肯定不可能把纖秀坊全盤吞併——即使是對於他來說,要這麼下閣老的面子,也還是太非分了。若從二娘子那裡淘換一兩間分號,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雖然這些年來沒有怎麼聯繫,但二娘子的性子,到底在七娘子心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公正嚴明的二姐,在如今纖秀坊的三個股東里,反倒是最好說話的一個了。
大老爺雖然已經入閣,但始終立足未穩,平日裡事務並不繁多,雖說大太太出了熱孝後,陸陸續續,也有些當時的同年、同鄉並同學上門拜訪,但京城人到底多了幾分矜持,七娘子懷想中門庭若市的景象到底沒有出現,大太太雖然不得閒,但也遠沒有在江南時腳不沾地的忙碌。
先帝在時,大秦的朝會很不規範,昭明帝動不動成年累月地不上朝,什麼事都交給內閣去辦,想到什麼就給臣子們送個條子,秦帝師、焦閣老等人屢次進諫仍不肯改。如今換了新皇,在別的事上倒是銳意進取,唯獨在朝會上也很不熱心,大老爺身爲閣臣,也不過是每日五更起身進紫禁城東華門,在養心殿附近的一排小屋子裡辦事——也就是剛入職的那兩天忙得晚了些,待到熟悉情況,四個閣老就排了輪值的日子,有時候除了進去輪值,也可以三四天都不上班。
這當然不是說大老爺就不工作了,邸報奏章,按理都是要抄送一份到內閣大臣府上的,每天光是這些資料就有多少份,還不算新皇心血來潮,隨時派人傳召進宮……雖然工作時間有彈性,但大老爺卻要比在江南的時候更忙碌得多。十一月五日一早,就又被傳訊的小中人請進了紫禁城內。
皇上有召,自然是不管你今日有沒有飯局,大太太無奈之下,只得加派了幾個家丁送七娘子去平國公府,望着七娘子上了暖轎,還握着她的手吩咐,“有誰欺負你,只管回來告訴娘,彆氣着你五姐……”
平國公府位於澄清坊煤炭衚衕盡頭,和楊家恰恰隔了一個皇城,七娘子隨身帶了樑媽媽與臺媽媽兩個教養嬤嬤,一併還有立夏與上元貼身服侍,前呼後擁地下了暖轎換了綢車,從崇武門裡街、正陽門大街拐到了崇文門裡街,一路從簾子角看出去,行人無不是衣裳整潔面色紅潤,正陽門大街更是人流稠密熙熙攘攘,時不時還能見着宮人打扮的小太監拎着食盒捧匣在人羣裡亂鑽,更有衣裳華麗的仕女戴了帷帽踱出鋪子,扶着侍兒手上了馬車,護軍按着腰刀來回巡視,意態卻甚慵懶……不要說七娘子,就連臺媽媽、樑媽媽,都看得嘴角帶笑。
不知不覺就從崇文門裡街轉進了煤炭衚衕。
較之大街的熱鬧,這條公府衚衕又有所不同。大秦規矩,藩王一旦獲封必須就藩,皇子無封不得開府,國公已經是皇城外最尊貴的爵位,煤炭衚衕西面就沒有往來交錯的阡陌小道,東面衚衕所有居民一律出崇文門裡街行走——煤炭衚衕裡自然也就冷冷清清,東面以衚衕爲界,分了幾戶人家出來,看門當,似乎都是品級不高的文官。
煤炭衚衕盡頭,八扇門上縱橫交錯七排門釘閃閃發光,兩側石獅子門當張牙舞爪,屋檐上的七對望獸姿態各異——七娘子也不過只來得及看了一眼,屋外便響起了模糊的說笑寒暄聲,隨後吱呀數聲,西側門一開,馬車便徐徐進了平國公府。
“平國公規矩大,男賓進東門,女賓進西門。姑娘在府內要留意了。”臺媽媽不失時機,在七娘子耳邊輕聲提點。
看來,平國公府的規矩,的確還真不小。
七娘子微微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略略平穩了一下心跳:第一次單獨出門,就要硬闖許家這樣的龍潭虎穴,即使淡定如她,也不由得有了些戰慄。
馬車微微震動,片晌,又行動了起來,只是速度明顯緩了,透過簾子,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光線的變化,似乎車子正穿過幾道穿堂,不片晌,有人恭聲請七娘子換轎。七娘子也不敢多看,目不斜視地換了二人擡的青竹小轎,臺媽媽與樑媽媽左右服侍,立夏上元隨在轎後,如此又行進了不多久,外頭就有人笑。
“噯,這是楊家的妹妹來了?不枉我在外頭等了這樣久,手都凍僵了,來來,快請楊家妹妹下轎——我呀,要親自給她賠罪!”
七娘子一揚眉,尚未開腔,果然就聽得樑媽媽笑,“原來是四少夫人……”
早知道今天上門,是一定要會會許家的這位四少夫人的,只是連七娘子都沒有想到她居然來得這樣快,聽語氣,竟然是親自在外頭等着七娘子下轎。
京城不比蘇州,十一月已經入冬,前些日子就下了雪,體弱些的女眷已經穿上了大毛的衣裳,在這樣的天氣裡苦等在外頭,自然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
看來,四少夫人也是個狠人。說要賠罪,在誠意上,就的確讓人無可挑剔。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下了轎,面帶微笑,“四少夫人這是哪裡話來……”就要向這位聞名已久的四少夫人行禮。
許家人口繁多,光是男丁就有七八個,倒是女兒家少了些,比不得李家,兒子十多個,女兒也是十多個。許鳳佳在兒輩中行六,頂上五個哥哥,一個青年夭折,一個戰死沙場,也就只有大少爺、四少爺並五少爺平安活到了現在。五少爺許於靜同許鳳佳之間整整差了七歲,大少爺許于飛今年更是已經年過而立。只是許鳳佳成親得早,幾個哥哥成親都晚了些,妯娌間的年紀相差並不算太大,這位四少夫人莫氏今年也不過二十歲,只是比五娘子大了三歲。
她是京城名門出生,遼遠伯的嫡親孫女,說起來和倪太夫人也沾親帶故——倪太夫人是她的姨婆,雖說只是個庶子妻,但平國公府的庶子與那一等尋常人家又有所不同。平國公連年帶兵打仗,許鳳佳長成之前,上陣父子兵,無不是幾個庶兄在帳下聽用,多年下來,身上都帶了軍功,四少爺自己就有副千戶的功名在身,且都是實實在在打出來的,不比恩蔭虛職,其實無用。是以四少夫人臉上的那股子矜貴,卻沒有因爲做了庶子妻而削減。
她待七娘子福□去,才上前彎腰扶住了,“哎,都是平輩,哪裡要這麼客氣。”卻是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官話,隱隱帶了京城口音。“那一天在通州碼頭,是我有眼無珠冒犯了親家,回頭一對證,哎喲喲,把我給臊的!當晚就躲到寺裡,說是清修,其實哪裡是清修,根本就是怕羞!這不是今天聽說親家老爺和親家妹妹上門做客,我才趕着回來要當面賠罪……”
說着就要給七娘子行禮,“那一日行事莽撞,得罪親家了!”
七娘子忙也上前親手扶住,她尚且沒有用力,四少夫人也就自己站了起來,倒叫七娘子有些吃驚。
兩人目光相觸,彼此倒都有些尷尬,七娘子微微抿了抿脣,笑了開來。“些許小事,何須掛齒……”
四少夫人也笑起來,握住手呵了呵氣,“凍得我舌頭都捋不直了!”
就一邊讓着七娘子,兩人並肩往太夫人的住處走去。
平國公府到底是百年權貴,宅院不比百芳園更小,七娘子方纔在側門附近的車轎廳換了轎,進來的那一段路,實際上只是從側門進了二門,宅門之深可見一斑。四少夫人又親自帶着七娘子穿過正院——卻是寥落無人,透過玻璃窗,隱約能見得裡頭的金磚地倒還是亮的,只是多寶閣上空空如也,竟似乎是已有多年無人居住了。
“自從婆婆進了清平苑休養,一住就是七八年,公公又住到了夢華軒去,這正院也就冷清了。”四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就含笑對她解釋,一邊領着她從正院後頭的兩重門裡進了許家的小花園,“我們往常也難得出小萃錦,都在園子裡打轉。”
自己不過是多看了堂屋一眼,四少夫人就解釋起來,可見此人乃是識看眉眼的機靈之輩……從做派、從打扮、從談吐來看,何止是一般的庶子妻,江南那一等有數的公侯人家正妻,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七娘子不敢怠慢,一邊走,一邊就若有若無地打量這位精幹大方的四少夫人。
這是個典型的北方姑娘,身材高挑長相明豔,眉宇間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豪爽的意思,看着似乎心無城府,身穿錦繡八寶雲紋緞襖,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渾身上下,好似包了一團火,一挑眉就濺出一點兒火星。只是七娘子卻覺得,這火星說到底,還是帶了一絲絲的涼意。
四少夫人也正打量着七娘子,從發間的珍珠頭面到腳底的蹙金雲履,來來回回地看了三四遍,眼神閃了又閃,卻又收斂了一句話都不說。
兩人安靜了一段路,待得從園門進了許家的花園小萃錦,四少夫人就向七娘子介紹立於園門前的一座假山,“這是特地尋覓來的一塊太湖奇石,一石成山——也多虧一座假山障住,不然一進門,什麼都盡收眼底,也沒意思了。”
天下園林,莫過於蘇州,百芳園雖然說不上是蘇州唯一最好的園林,但江南總督的住處,怎麼也都在水準線以上。在楊家,若有一塊石頭不是太湖來的,倒成稀罕了。七娘子不過掃了那奇石一眼,便漫不經心地一笑,“從太湖運到京師,想必也廢了不少功夫。”
樑媽媽就笑,“七娘子,老身看着倒覺得和咱們蘇州家裡,聚八仙旁的那塊大石頭很像呢!”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不約而同,都掃了樑媽媽一眼。
卻是各自會意。
孃家人上門,從來都是貴客,若果都是權貴之家,兩邊私下較勁,也是很自然的事。孃家人固然想要千方百計地顯擺自家的硬氣,婆家人卻也熱衷於表達自己的富貴,其實說白了,孃家人不過是要強調出女兒的尊貴,婆家人卻想要闡明媳婦嫁到自家,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如此明爭暗鬥,多年下來,遂成慣例。親家上門,多半是要隱隱鬥一鬥富:你有太湖石,我就有靈璧石,你有田黃石,我就有雞血石,你有和田白玉,我就有富平墨玉……尤其是孃家人第一次做客,婆家人是一定會想方設法,挫一挫孃家人的傲氣。
當然,如若是大太太上門,情況自然不同,兩家主母乃是姐妹,彼此間素來又和睦,這鬥富的事也就沒人會提。可七娘子說是嫡女,又不是嫡女,說是庶女,宗譜上又是嫡出,身份正是尷尬,以許家人的傲氣,未必會甘願把她當嫡女來待,四少夫人從一見面,可以說是就掂量起了七娘子的斤兩。
也難怪大太太這樣緊張,不但親自爲她挑了衣服,還把去年合浦縣令孝敬上來,最勻淨的百多粒南珠鑲嵌成的一副赤金珍珠頭面,賞給了七娘子,又令她戴了祖傳的和田玉鐲……無非就是爲了告訴許家人:連半個嫡女,我們楊家都養得這樣金貴,五娘子的體面,那是不用說的了。
只是五娘子的嫁妝本來就壓了妯娌們一頭,幾個嫂嫂能否服氣,還是兩說的事,今日赴宴,只怕這三個少夫人,或明或暗,也要挫一挫自己的銳氣,從這方面來打壓下五娘子,也未可知了。
雖說在江南禮俗也重,但進京後,七娘子卻覺得這本來就緊繃繃的禮教裡頭,一下被塞進了更多內容,甚至於讓她有目不暇給之感。縱使大老爺再度高升,幾乎已經走到了文臣的最高點,就欠一個首輔沒有攻克,但她卻覺得,在京裡做閣老的女兒,遠沒有在江南做總督的女兒自在。
也不知道被嬌養慣了的五娘子,這新婦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大老爺今年五月就有告病的意思,調令卻是七八月纔出的,這兩個月中,只怕她受氣不輕。
雖說心中感慨,但七娘子也是見慣世面,腥風血雨陣中殺出來的人物,樑媽媽丟了個話頭,她自然就曉得怎麼撿,“噯,這怎麼一樣,金貴的又不是石頭,是送上京的功夫……四少夫人哪裡會把這樣的石頭看在眼裡?”
她與四少夫人相視一笑,只是七娘子笑得真誠,四少夫人的笑裡,卻帶了絲絲縷縷的假。
繞過這太湖石假山,倪太夫人日常起居的樂山居就在眼前了,這座裡外三進房的小軒坐落在中軸線上,隱隱有壓住小萃錦的意思,七娘子不禁暗自皺眉:這樣的屋子,本來應該是由許夫人居住的纔是。
四少夫人趕着走了幾步,“楊七娘子留神臺階——”一邊說,一邊率先進了屋子,自然有穿着整潔面容清秀的小丫鬟爲七娘子打起棉簾子。
兩個丫鬟是進不得樂山居的,自然有人把她們帶下去款待,樑媽媽、臺媽媽伴着七娘子進了玄關,各自解下斗篷,又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北平塵土大,一路行來,身上難免帶了些灰。
才這麼一會兒功夫,裡間已是鬨堂大笑,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掀了水晶簾子出來,把七娘子拉進了屋內。
“祖母您就放過我吧,”她半開玩笑地將七娘子推到了一個鬚髮皆白滿頭銀絲的老人家跟前,“就連楊家妹妹都親口說了,親家老爺大人有大量,並沒有認真和我計較!”
倒是會順杆子往上爬!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撩了四少夫人一眼,才端正了神色,雙膝落地,給太夫人行禮。“小女楊善衡拜見太夫人。”
倪太夫人一身閃着藍光的孔雀緞襖裙,雖然是老年,打扮得卻一點都不輸年輕人,穩重中帶了富麗——從穿着到長相,都像是年畫上走下來的老壽星,雖然額頭並未凸起,但那一臉的喜氣洋洋,卻是寸步都不讓畫中人。
她原本盤坐在炕上,此時卻放下腳,半彎着身子柔聲道,“哦?原來這就是楊家七娘子,真是久聞大名了,來,擡起頭來,讓老身仔細瞧瞧。”
七娘子心頭一突,一時間,真是有無數心事流過,面上卻是絲毫不露,只是微微笑着擡起頭,自然地讓這位祖母輩的老人家,審視着自己。
倪太夫人的眼神還很銳利,並不似老年人常有的昏聵,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看得七娘子脊背底下有些發涼,才微微一笑,淡淡地贊,“果然好人品。”
就又倚到了迎枕上,扭過頭嗔四少夫人,“七娘子和你客氣,是人家知禮。你還當真了不成?一會等親家老爺來了,你再當面賠過罪,不然,我是不罷休的!”
一點都沒有給四少夫人面子。
可據大太太說,五娘子來信一再提到,太夫人平時是最寵愛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了。
倪太夫人身邊的兩個媽媽,就上前把七娘子攙了起來,又引着她和三個少夫人見禮。
大少夫人韓氏,算得上是妯娌間比較最年長的了,看着有二十七八歲年紀,雖長得平常,但膚色白淨神態和婉,神態很是友善。四少夫人莫氏自然也是一臉的笑,親親熱熱地和七娘子廝見過了,又引着她見五少夫人張氏。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這位少夫人。
她對平國公府內的情形並非一無所知,五娘子出嫁後經常寫信回家,據她在信裡介紹,倪太夫人平時雖也親近四少爺,但最疼愛的,還是自小在身邊養大的五少爺。她爲五少爺說的這位五少夫人,論出身,是要比衆妯娌更高出一等,這位少夫人出身河南張家,本身是綿延五百年以上,族譜可以追溯到唐宋的望族,自己這一支更是底氣雄厚,多年來與京中權貴聯絡有親,說起來,五少夫人還是牛太后的遠房外甥女……
五少夫人本人,也是一臉的賢淑貞靜,她生得細眉細眼,再一做鵪鶉狀,越發好像宋朝古畫上走下來的美人,叫人見了倒不覺得喜歡,就像是看一幅畫,再漂亮,也不是活的。
都是錦繡堆裡打滾的人物,彼此之間自然是客客氣氣,就有算計與打量,也不會有誰放到面上來,彼此見過禮,太夫人也未留七娘子多說幾句,就笑着吩咐大少夫人,“韓氏帶楊姑娘去清平苑、明德堂見一見夫人與世子夫人。”
倪太夫人稱呼許夫人並五娘子,用的稱謂就要疏遠一些。
雖說也不是說不過去,但從五娘子的字裡行間來看,恐怕……
韓氏福身應了是,轉身就笑着對七娘子開腔,“楊家妹子隨我來。”
五娘子曾經提到過,韓氏的父親雖然是京裡排得上號的人物,但她本人卻一直在山西老家陪侍祖父,剛纔這一開口,話裡就露了鄉音。
七娘子頓時留意到,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交換了幾個眼色,四少夫人就微微抿嘴笑出了聲。
京中的貴婦人,最愛排擠異端,說不好一口北方官話的官太太,是很難打入最上層的交際圈的。
就連倪太夫人都略略皺了皺眉,只是這不喜,不過被七娘子堪堪捕捉到,也就迅速地收斂了起來。
心機深沉的太夫人,體弱多病卻一點都不省事的國公夫人,心思各異各有靠山——靠山還都很硬的嫂子……這平國公府的內院,實在是裝了太多大神了。
七娘子不禁就爲五娘子頭痛起來:這樣複雜的局面,自己這位五姐能玩得轉嗎?
雖然未曾寫信回來訴苦,但只看太夫人那雙銳眼,四少夫人與五少夫人的做派,就曉得,在許家這場曠日持久的婆媳戰爭中,倪太夫人至少現在並沒有落於下風。
住在小萃錦的正房樂山居里,把庶孫放在身邊帶大,又物色了一門太好的親事,親家上門,絕口不誇五娘子,提到許夫人,語氣疏遠得好像在提外人——縱使五娘子一句都沒有提起,但徵兆明顯到這份上,七娘子若是還看不出來許夫人和倪太夫人關係冷淡,她就真是白出來混了。
大少夫人說起來,也算是長媳了,不過話裡帶了鄉音,兩個妯娌都是這個樣子,五娘子江南水鄉長大的小姑娘,又是弟媳婦,能擺得平這兩個不省事的嫂子麼?
她又飄了倪太夫人一眼。
倪太夫人也正深思地望着七娘子。
她的目光還是那樣,說不上涼熱,但卻讓七娘子打從脊背底下發寒。
或者是直覺,她總覺得,倪太夫人並不大喜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