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是一個時辰便回府,誰知在店中小歇時盹住了,三妹妹因好心就未叫醒我,因此到天明方醒,故而此事其實怪不得三妹妹,全是昭益太糊塗,請祖母明察。”
這麼長一段話,老夫人並未完全聽清,但顯然顧昭益是在護着顧昭歡,既然他這麼說,李氏也不便責怪,更不能去質疑真假,但方纔所說的話卻不好收回,一時爲難。
“昨夜當真有花燈會麼?歡丫頭眼下淤青,大約是一夜未睡?可否說說,都猜了哪些燈謎啊?”方氏踱至顧昭歡身旁,俯下身看她,笑中帶着森森寒意。
看來他們是不肯善罷甘休了,顧昭益思量着替顧昭歡回答這個問題,略想了一下道:“蜜餞黃連,打一成語。”
衆人沒想到他真說了這麼一個謎面,一時怔住,竟忘了思索謎底,顧昭彥則停下了往嘴裡丟蜜餞的手。
“同甘共苦。”一個沉穩厚重的男音忽然響起,緊接着門簾被掀開,顧老爺顧業走進屋中,笑吟吟道:“謎底是同甘共苦。你們聚在這裡玩什麼呢?”
待看清了衆人神情動作後,尤其是顧昭歡顧昭益兩人還跪着,顧業臉色一變,半晌方笑道:“你們……這怎麼還跪上了?都起來罷,昭益,你說說怎麼回事?”於是撩袍坐下,以眼神示意他二人起來。
顧昭益便扶着顧昭歡起身,因擔心她跪久了站不穩,一隻手仍扶着她,卻躬身道:“父親容稟,昨夜昭益帶三妹妹去夜市看燈謎,回來得晚了些,祖母關心我們,便問了幾句。”
這話是有意遮掩了,李氏雖有權威,但到底是一個深宅婦人,知道事情輕重,因而對此話並未反駁。
一聽兄妹二人夜晚結伴出行,顧業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顧昭益與顧昭歡並非血肉至親,這他最清楚不過,所以,若他們真有什麼,還真是難爲,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他雖不常見女兒,大概也知道她品性猶可,不至於真與哥哥做下什麼不才之事,而顧昭益,則更不會在如今這種情形下染指“妹妹”。
想通這一層關係,顧業便鎮定了許多,捋須笑道:“倒也無妨,小孩兒家玩心重,看個燈謎這樣的事,偶爾爲之也未爲不可,只是下次切不可晚歸了。”
當家人既如此說,便是要輕描淡寫將此事揭過了,方氏雖不情願也不好公然與丈夫唱反調,只好作罷。
老夫人亦無異議,其餘人當然也不敢再說什麼,各自尋個由頭就要離開,只當方纔什麼事也未發生。
一時衆人便要散去,都向李氏告退,顧昭益也打算扶着顧昭歡回香櫞院,顧業卻叫住了他們:“別急着走,跟我去書房,還有兩句話要說。”
顧昭歡與顧昭益相視一下,疑惑他是否真瞧出了什麼端倪,但父命不可違,就跟着顧業過去了。
一路無話,其實顧業心裡大致能猜到昨夜情形,但因無傷大雅也就不想拆穿,方氏是個什麼性情他了解得很,不過就是看不慣庶出子女罷了,爲了避免吵鬧起來家宅不寧,他只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對於顧昭歡這個小女兒,他平日裡雖不甚上心,偶爾見着卻覺得是個懂事知禮的,方纔見到她跪在地上那模樣,倒讓他想起了逝去多年的蕙蘭公主,心下不覺黯然。
當年顧業也曾是輕裘緩帶年少英俊的小公爺,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與蕙蘭公主楚蘅一見鍾情,奈何家中早已定下方氏爲妻,後來幾經波折終於娶得佳人歸。
也曾有一段神仙不羨的歡愉時光,誕下了顧昭歡,視若珍寶,可後來卻發生了那件令他耿耿於懷至今的事情,爲此蕙蘭公主鬱鬱而終,自那以後,他也對顧昭歡不聞不問,彷彿一見她,就能想起所有的不堪往事。
顧業深深嘆了口氣,打開了書房的門,兄妹兩人隨他進去,垂手侍立。
“坐罷,”顧業隨意一揮手,“也沒旁人了,昨夜到底去哪兒了?”他語調淡然,並無不悅之色。
“昨夜確實是去的夜市,只不過逛了些鋪子,買了幾部書,又用了點夜宵,不覺天就亮了,其實是我之罪過,不關三妹妹的事。”彼此知根知底,在顧業面前,顧昭益無須遮掩,便照實直說。
“買了書?坊間的傳奇話本?”顧業一笑,有意無意往顧昭歡那邊瞟了一下。
顧昭歡尚未說話,顧昭益已笑着替她答道:“不是,就是些識字的書罷了,一部是《山海經》,另一部是《詩經》,三妹如今也大了,有上進心,想着識文斷字,我覺得這是好事,便尋了這兩部書給她。”
《山海經》?顧業心中一動,這個書名勾起了他久遠的回憶,記得許多年前顧昭歡還在學步時便很喜歡這部有插圖的書,吵吵嚷嚷着要,可當時太忙就忘了給她買,後來更是拋諸腦後了。
時隔多年,顧業竟覺得有些對不住這個女兒,只輕聲嘆了一句:“《詩經》的生僻字多,其實不宜拿來識字。”
顧昭益聞言頷首:“是,所以究竟還是要進學纔好,零零散散的自學,總不及先生教的要來得好。”
端詳着瘦弱的女兒,顧業心上生出幾分愧意來,讓顧昭歡走近些,和顏悅色道:“你想認字麼?怎麼這麼瘦?如今每日吃些什麼?在香櫞院住得慣麼?”
顧昭歡擡了擡眸子,一時怔住,記憶裡父親從未這般對她說過話,此時一連串的關切問話倒叫她不知所措起來,過了好半天才垂了眼一句句答來:“住得慣,每日吃的都是官中廚房送來的吃食,祖母關照過的。女兒確然是想認得些字。”
前世的顧昭歡,十三歲時猶然未曾讀書,也幾乎不認得字,後來讀的那些書都是嫁到楚行慶府中之前臨時補的,虧得她天資聰穎,才能勉強記住一些。
顧業微微點頭:“嗯,女孩兒家識得些字也不錯,知書達禮纔是大家閨秀。”他曾經愛過蕙蘭公主,自然更喜歡有才學的女子,比如顧昭婉,就是從小按着才女的模子培養的,而顧昭歡則被遺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