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身邊的鬆雪今年已經二十歲了,卻遲遲沒有嫁人。
寶蓮還做一等丫鬟時,大太太房裡的事都是她與雲雀做主,倒也沒叫鬆雪顯出什麼本事來。直到雲雀贖身自己外嫁,寶蓮做了管事娘子,才叫鬆雪這個丫鬟徹底嶄露頭角。
大太太也曾私下裡問過,可願意出去嫁人,鬆雪卻執意留在家裡。如今年紀大了,反而更添幾分老成,頗得大太太喜歡。
芳菲在家裡的時候,與鬆雪交往不多,自然也不知道她還有個這樣的妹妹。
別說芳菲,就是寶蓮她也不曾有過耳聞。
這位松香姑娘年紀不大,叉腰的動作,說話的口氣,活脫脫一個市井刁婦,讓人不自覺的生厭。
芳菲衝寶蓮使了個眼色,寶蓮會意,便往前站了一步,笑道:“松香姑娘,哪一間是黃姨娘的屋子?不勞駕你吭聲,我們也不是外人,自己去就好。”
“那也好,”松香早不想在這兒伺候了,她跟着香姨娘吃香喝辣,早成了香姨娘的心腹之一。松香是有些看不上金安街老宅那些人的,不受寵的太太,沒出息的少爺,一身是非的姑娘,怎比得上她們家這邊的花團錦簇?
何況奶奶是打發她來黃姨娘這裡,松香渾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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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裡都在傳,黃姨娘得的是癆病,染上就是死路一條,往日裡這邊小跨院別說是人影,就是鬼影都少見。
按照松香的心思,奶奶就該用一把大鎖頭將這門緊緊鎖住,一日三餐送取,不准她們出來禍害無辜。
這種話也只是松香私底下與人抱怨抱怨,卻不敢當着香姨娘的面兒說。
彼時。她見寶蓮打發自己走,巴不得一聲,連忙就跑了,比兔子還快幾分。
寶蓮盯着那背影冷笑:“和她姐姐一比,卻不知差了千百倍。”
“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何況是人?”芳菲莞爾:“說不定鬆雪從不在咱們面前提這個妹妹,就是因爲羞愧難爲情呢?”
寶蓮想了想,釋然一笑:“四姑娘說的對,鬆雪那丫頭,最要面子的一個人。等回去咱們也別說,免得她臉兒上臊得慌!”
芳菲不緊不慢的一點頭,順着剛剛松香的指引上了青石臺階,雨水從青石臺上嘩嘩往下流,房檐早有幾處殘垣。破瓦遮不住雨水沖刷,正混着濁泥擊打地面。
再看那窗櫺,只用嘴簡陋的白蒲紙糊窗,這種紙不透氣,不透亮,是窗櫺紙裡最廉價的那種。
芳菲留意到,不遠處的牆角堆了幾個缺了邊角的大海碗,如今早就滿滿接了雨水。被閒置在那裡。
“四姑娘,那是要幹嘛啊?”寶蓮也早看見了並排堆在地上的大海碗。養魚?澆花?似乎都不是。
芳菲沒有說話,只是木着小臉擡手叩響了門扉。
咚咚咚,門板太薄,敲打出來的聲音清脆裡也有一種疏鬆之感。
隔了好久,纔有人在裡面怯生生的回道:“松香姐姐,我們姨娘又病了。怕把病氣兒過給松香姐姐。”
芳菲額頭貼着門扉,輕笑道:“裡面的可是媼佳妹妹?我是四姑娘,瞧黃姨娘來了,快開門!”
媼佳是黃姨娘的貼身丫鬟,也是黃姨娘的遠方表妹。
黃姨娘進府時。連同妹妹一併帶着,被擡舉成姨娘之後,媼佳也就水漲船高,成了一等大丫頭。
在富春的時候,媼佳性情活潑,常在小丫鬟們中間走動,大夥兒喜歡她性子爽利,關鍵是這丫頭有些俠肝義膽的心腸,最喜拔刀相助,不管誰有了難,媼佳都肯幫一把。
芳菲十分喜歡這小丫頭,還曾叫靖童把自己穿舊的衣裳送她幾件。媼佳知恩圖報,其後每年都會給芳菲繡一個小荷包,只在三年前停了下來。
敲門聲與說話聲震徹在媼佳的心扉上,聽了門外這番話,媼佳激動的打開大門,一見面前這個臉上微有些紅腫的少女,辨識良久,才發出驚喜聲:“真的是四姑娘,真的是四姑娘。”
媼佳不等衆人進屋,忙轉身往回跑:“姨娘,是四姑娘來瞧您了。”
芳菲見門口沒了人,只好叫淨月等守在外面,自己帶寶蓮一個進了屋。
這屋子格局實在狹小,也不分什麼內室前廳,窗戶又是緊鎖的,味道實在不好。
芳菲順勢往右手邊去瞧,那就是剛剛媼佳跑去的地方。
黑洞洞的牆角似乎擺着一張拔步牀,青灰色的幔子凝結的是一種死氣沉沉的氛圍。媼佳正慢慢扶着一人從牀上坐起來,那拔步牀實在老舊,只這麼輕微的動作,便發出“咯吱咯吱”刺耳如老鼠咀嚼的聲響。
天氣本就陰暗,屋子又全是關着,芳菲只能藉助從門口灑進來的一抹光亮往裡打量。
“黃姨娘?”
芳菲終於看清,牀榻上歪着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女子,看起來少說也有五十出頭,然而定睛一瞧,還真的是黃姨娘。
芳菲大吃一驚,黃姨娘她,今年也不過三十出頭而已。
對方見芳菲這般吃驚,艱難的一笑:“叫四姑娘見笑了。”她又去叫媼佳:“快給四姑娘看座。”
媼佳四處尋半天,也沒找到一把椅子。這屋子空空焉,如黑洞一般,連桌子的四條腿也是殘缺不全的,還是媼佳找了塊石頭墊着,才勉強能用。
芳菲見她面色尷尬,遂笑道:“與我還客氣什麼?我便做這兒就是。”
芳菲貼着牀邊坐了下來,凝視對面的黃姨娘,不禁拉住對方的手:“姨娘,跟我回去吧。”
幾句話一說出來,黃姨娘便再也忍不住,清亮的淚花順着臉頰就往下淌。
媼佳急了,在一旁幹跺腳:“姨娘,你哭什麼?這是好事,四姑娘接你回去,總比在這兒受委屈強。”
媼佳真是個好姑娘,爲了黃姨娘什麼都肯做,“噗通”一聲就跪倒在了芳菲面前,衝着青石板地面就磕頭。
“媼佳妹妹,快起來。”芳菲一把揪住媼佳的衣領子,將小姑娘給拎了起來,“你是黃姨娘的妹子,我也從沒拿你當個外人,要說着急,我見姨娘如今的處境,比你還急幾分。好妹妹,擦乾眼淚,別叫外面那些得志便猖狂的小人看了笑話,這以爲咱們沒人呢!”
媼佳破涕爲笑,連忙用袖子擦了鼻子眼角,滿懷期待的看着芳菲:“四姑娘一來,我們的心就敞亮了!”
黃姨娘悄悄拉了拉媼佳的衣袖,媼佳卻鼓着臉道:“姨娘這次真該聽聽四姑娘怎麼說。我一個人勸不好使,四姑娘比我更聰明,她來勸姨娘,姨娘總不能再叫那些小人欺負咱們了吧?”
黃姨娘忙偷瞥向芳菲,低聲呵了媼佳:“什麼欺負,咱們在這兒好好的,誰曾欺負過你我?”
媼佳眼睛鼓的溜圓,不敢相信黃姨娘到這個時候還要維護那些人,還睜着眼睛說謊話。
芳菲早瞧明白了,她也不與垂着頭的黃姨娘說話,只笑着問媼佳:“好妹妹,你倒是說說,香姨娘究竟待你如何?”
媼佳這幾年肚子裡早憋了滿滿的話無處可說。
倘或說給黃姨娘聽,姨娘便是落淚,時間久了,連帶着眼睛也變得不好。嚇得媼佳就不敢多說,可這偏僻的小跨院裡只她們主僕倆人,再多一隻野貓也是好,至少能叫媼佳訴說訴說委屈。
後跨院那些僕婦婆子丫鬟們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最擅看人下菜。香姨娘喜歡哪個,她們便捧哪個,香姨娘討厭誰,她們便使勁兒排擠。
就好比松香,那是個什麼阿貓阿狗的東西,如今卻像主子奶奶似的,走到哪兒都有人在後面捧着。
而自己呢,只因爲是黃姨娘的丫鬟,就被那些人鄙夷,辱罵,甚至摔打。
媼佳都悄悄忍了,實在摔的狠了,就只說自己是在外面不小心弄的。
黃姨娘都知道,卻也是無可奈何。
“四姑娘,你不知道,姨娘這日子簡直如同活在地獄裡。每日三餐不是冷的便是餿的,或是早一頓,或是晚一頓,我去催,每次必被一頓排揎,而且拿來的都是剩的。姨娘好性兒,起初怕人嗤笑,不肯去說,那些人便越發的猖狂起來,隔三差五就是一鬧,老爺每次不說香姨娘,只說是我們姨娘的不對,結果就打發來了這個小院子。”
媼佳哭的傷心,黃姨娘哽咽的難過。
芳菲長嘆一聲:“既是這樣,你們怎麼不去尋大太太呢?有大太太在,即便不能叫你們主僕倆錦衣玉食,可好歹比現在好過些。”
媼佳不吭聲了,只低頭瞄着黃姨娘。
良久,黃姨娘才道:“我聽說自從老爺不再拿俸祿回去,又截斷了鋪子和田莊上的錢,大太太的日子也不甚好過。那會兒香姨娘還不至於如此過分,我想着......咬牙停一停,總會過去。不怕四姑娘嘲笑,我,我還有個私下的小小心願。”
芳菲瞭然:“姨娘不肯回去求助,寧肯在這裡委委屈屈過日子,是因爲六少爺?”
聽芳菲提及自己的生子,黃姨娘哽咽的更是厲害。
“姨娘莫哭,我只問你一句話,”芳菲目光灼灼的盯着黃姨娘瞧,似乎要瞧到黃姨娘的心坎裡去。
“姨娘可想將六少爺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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