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歲月無情。
今日的卓三公子也早不是當年的卓青雲了。
明月閣後院處處燈火,一派奢靡景象,藉着明晃晃的光線,芳菲扭頭去瞧他。三年不見,醉醺醺的卓青雲早沒有了當初的清明偉岸,取而代之的是渾身酒氣,讓人看了就覺得不舒服。
卓青雲身邊環繞着三個女子,都是濃妝豔抹,年紀在二十出頭,妖里妖氣,口中都是酸的掉牙的嗲話。
明月閣裡的這些小廝都是最有眼力的,他早瞧出芳菲不像是男兒身,長的未免也太明媚了些,所以懷疑這是個“花木蘭”。這會兒又見對方長久不回神的盯着卓三少爺看,更猜疑這二人原本是舊相識。
“公子......莫非認識卓三少爺?”小廝低聲試探的問道,目光打量在芳菲的嗓子處。
芳菲回身,用摺扇將半張臉一擋,淡淡道:“一面之緣,不提也罷。”
小廝忙凜然,說這樣的話,可見一定是舊相識,只是未必是朋友,或許還可能是仇人。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呦!
明月閣是銷魂窟,是有錢人尋歡作樂的地方,可不是叫這些小爺們打架鬥毆的地方。
小廝肅然一躬身,引着芳菲繼續往前:“公子,前面的明月樓就是我們三奶奶的屋子。小人只能將公子領到這裡。”
才說完,就從垂花門後走出個十五六歲的丫鬟。
小廝臉上忙堆起笑意:“姐姐,這位公子說是要見咱們三奶奶。”
丫鬟一身黛青色,夜幕中顯得十分沉穩。她先是將芳菲上下打量打量,才慢條斯理道:“跟我來吧!”
小廝連忙搭話:“姐姐,那我的事兒......”
丫鬟眼皮子往下一耷,不耐道:“我知道了,找個機會,自然會與奶奶去說。”
芳菲瞧着這二人一個謙恭,一個傲慢的態度,心裡已有了數兒。等與丫鬟上了明月樓,也不着急自報家門,還是那丫鬟先開了口:“照理說,三奶奶這個時候是不見外客的,因你說是須眉先生的徒弟,所以才肯破例。奶奶這兩日心情不好,所以你不可冒冒失失氣惱了我們奶奶。”
“小云,三奶奶叫人進去呢!”
屋中又走出來個眉清目秀的丫頭,話雖少,但顯然很有地位。芳菲就見剛剛這位叫小云的傲慢丫鬟,此時早換上了恭謹的模樣。
“奶奶理完佛了?”丫鬟小云吐了吐舌頭:“我還以爲這個時候奶奶多半在念經呢,所以才留着這位公子多說兩句。”
“你也糊塗,”對方皺眉輕斥:“奶奶現在是看病最要緊,吃齋唸佛的事兒往後再說不遲。”
丫鬟小云聽罷,忙拍拍自己的腦袋,輕笑道:“是了是了,瞧我這糊塗的,怎麼就分不清楚輕重呢!還是姐姐好,萬事提點着我。”
芳菲冷眼看着這二人說話,對即將要見面的花三娘更加好奇。
一個青/樓老/鴇,卻吃齋唸佛,這是唱的哪齣戲?
芳菲一時被引進了二樓一間屋子,剛進門,就聞到濃郁的檀香。打照面擺着一座佛龕,觀自在慈眉善目,手持淨瓶普度衆生。整個屋子擺設素淡,一樣金銀玉飾都不見有裝點。
誰能想到,一院之隔的地方正在鶯歌燕舞,**女愛,而這裡卻像紅塵隔世之外的桃源淨地。
丫鬟一引手:“公子,這邊請。”
芳菲這才發現,佛堂裡那扇菩薩屏風卻是活動的,轉開菩薩屏風則別有洞天。芳菲一不留神,就被奪目璀璨的金光晃了眼睛。
丫鬟笑了笑:“這纔是我們奶奶的臥室,公子隨我來吧!”
跨過門檻,芙蓉香雪榻上臥着個宮裝美人兒,酥胸半露,榻腳邊跪着個小童子,手裡握着美人捶,正安靜的敲打着。
“奶奶,鬚眉先生的高徒來了!”
宮裝美人將緊閉的眼皮子擡了擡,凝視芳菲許久:“你便是先生的得意門生?”
芳菲沙啞着嗓音笑道:“不敢說是得意門生,但跟着師傅學了幾年醫術,如今下山來,也是爲揚師門之榮。”
這位宮裝美人便是明月閣大名鼎鼎的花三娘。
在整個京城,花三孃的營生雖然不體面,但黑道白道無人不賣面子與她。許多人解決不了的問題,只要肯花銀子,花三娘就能替你擺平,據說連皇親國戚都有人受過花三孃的恩惠。
花三娘擺了擺手,拿着美人捶的小童子立即退了出去。就見花三娘緩緩支撐起半個身子,大丫鬟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幫着花三娘褪下單薄輕透的衣衫。
芳菲怔了怔,光滑白皙的美背上佈滿了點點白色疹子,密密麻麻,十分恐怖。
芳菲立即從袖口中掏出一雙白色手套,這白手套是用頂級天蠶絲編織,輕薄柔軟,幾乎就是女人的第二張皮。她戴着手套,扭頭與那丫鬟道:“取些滾熱的燒酒來。”
明月閣這種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美酒。
過不多時,丫鬟端來一壺,滾酒還冒着熱氣。芳菲用針尖蘸着熱酒,輕輕戳破了花三娘背上的一個疹子,一股黃水兒立即飛噴出來,濺在其他地方,背部立即以肉眼能見的速度,又起了一連串小水泡。
這都是毒啊!
芳菲心往下沉了沉,收起金針:“三奶奶這個病我不敢斷定,但是瞧着與醫術上說的‘玲瓏疹’十分相似。”
花三娘闖蕩江湖幾十年,受過刀傷,中過蠱毒,性命幾次垂危,可都平平安安熬了過來。她剛開始以爲,後背上這小東西也沒什麼大不了,可隨着面積的逐漸增大,花三娘才真正害怕了起來。
此刻一聽芳菲說到“玲瓏疹”,花三娘趕忙道:“我這病可還有救?”
芳菲點點頭:“自然是有救,不過......”
“不過什麼?”花三娘心急如焚,“公子不管缺什麼,奴家一定想盡辦法弄到手。”
花三娘這歡場老手,自然知道閔芳菲不是男子。可對方是須眉先生的弟子,若真有一身的好本事,花三娘也不介意恭敬的對她。
芳菲想了想,才猶豫道:“醫術上說,這玲瓏疹最早源於西域高昌,開始只是渾身暴出針尖大的細細密密的疹子,可隨後便是高熱、劇吐、頭痛,甚至神志不清。中原人少有此病例出現,不過......”
花三娘真是着急:“公子你有什麼就說什麼,千萬別瞞着奴家。”
“三奶奶,並不是我危言聳聽,這病實屬罕見,且死亡成算高。至今只從高昌傳出個一道秘方。但是秘方上究竟寫了怎樣的救命辦法,還不可知。”芳菲道:“三奶奶要是想救命,唯有進宮求方,才能平安。”
花三孃的臉沉暗晦澀,還是她那丫鬟見狀,忙笑道:“奶奶,這位公子大老遠過來,想必也是馬不停蹄,不如暫且安排在外面客院裡住下,等明日細細檢查檢查,說不定方子就求來了呢!”
花三娘聞之有理,只好勉強衝芳菲一笑:“那還請公子多住幾日。”
明月閣往西是一片竹林,雖然也住着幾位響噹噹的花國魁首,但一貫只走高雅路線,所以格外清幽,來往的都是文雅士子。
芳菲被引來的這間客院並非最好,即便有竹林環繞,卻還會能隱隱聽見絲竹之聲,男女調笑之聲。
芳菲洗漱妥當,用帕子絞着頭髮站在院中。夜晚的燥熱顯然遠去,這時夜空星光璀璨,芳菲坐在臺階上仰望,清風拂面,久在山林之中,覺着自己都快成了世外高人,冷不防接觸這燈紅酒綠,芳菲不但沒有不適應,還很享受的輕哼了起來。
曲子就是這遠處傳來的《秦淮月色》:
我之思兮雲隱,月中生兮風中殞,忽如夢兮如醒,
我又思兮瀛海,龍街光兮鳳舒彩,忽以遊兮以嬉,願千秋兮無改......
這曲子編的好,這詞寫的也妙。
芳菲的聲音清脆動人,難得一副好嗓子。
只不過閔家過去不準女孩子們隨意開口唱歌,因爲閔朝宗認爲,那是風塵女子纔會做的事。
而在山中三年清苦歲月,芳菲常常獨自一人在山中摘草藥,歌聲是最美好的陪伴。
遠處的曲子似有心浮意亂的躁動,紅塵味太濃,可芳菲的歌聲卻好比空谷幽蘭,讓人聽了只會覺得意亂神迷。
久久不能自拔......
靜夜裡,這歌聲格外悅耳,芳菲的聲音漸漸低沉,直至消失在琴聲裡,她才起身拍拍袍子,預備起身回返。
“四姑娘!”
一道輕喚忽然在垂花門外響起,芳菲下意識扭頭去尋,卻見卓青雲站在陰影之中。他只露出半張臉,眼睛卻不能叫人分辨出。
“卓公子?”芳菲笑了出來:“怎麼是你?”
卓青雲往前走了兩步,火熱的目光盯着芳菲看,見芳菲一身男裝打扮,輕聲問道:“真的是四姑娘!我還以爲剛剛是走了眼,三年不見,四姑娘已經叫人不敢相認了。”
芳菲笑道:“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不過,卓公子倒是叫我有些意外。”
過去的卓青雲充滿抱負,一身正氣。
現在的卓三少爺呢?除了滿身酒氣,還真看不出別的。
卓青雲面色尷尬:“四姑娘不要誤會,我這裡有說不出的難言苦衷。”
卓青雲沒有辦法告訴閔芳菲。他怎麼說呢?說自己的母親,大長公主爲他娶了個母老虎,說如今卓家內宅雞犬不寧,三個兒媳各自爲陣,鬥得頭破血流?說大長公主那樣一個堅強的人,現在也被逼無奈,與駙馬躲去了田莊上苦熬?
他怎麼說得出口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