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涉悶悶不樂回到家中,一彎冷月獨照落雪。燭下,澄心又在針指。有兩個丫頭伴在她身邊,但坐榻下,窗上看,梅花伴雪,只有澄心一個人。
影子,在石涉眼中無端的寂寥。
他推開門,一室的驚喜。丫頭們先忙亂起來,澄心笑着下來,迎上前嬌滴滴:“算着你三更回,不想你今次回來得早。”
她的笑容,溫暖又亮麗,登時把石涉的心烘得滿滿的。石涉上榻去倚下,拍拍身邊:“早了,不必睡,坐會兒。”
衣衫輕響,澄心坐下,丫頭們退出去,輕手輕腳關上門。
雪光,由窗而入,浸進來就溫溫的。石涉凝視低頭針線的澄心,問:“嫁給我,喜不喜歡?”澄心擡起頭,見石涉面色如常,以爲是調笑,但她真心回答,因爲這句話,澄心認真想過。她偏頭似外面風雪聲,含笑道:“喜歡的。”
“真的?”石涉追問。
見澄心面龐流麗,分明陷入回憶中。石涉的心有什麼緊了一下,他看出來了,澄心分明想過這件事情。說明自己不在家時,澄心有多孤單。
沒有蕭世子的提醒,石涉還真的不會明白澄心會苦悶。嫁給自己不好嗎?要人有人,要貌有貌,要關切有關切……
石涉認爲的關切和滿足,顯然和澄心不一樣。
對於他的追問,澄心微笑:“也有抱怨過你,可是再問自己,嫁給你。真的喜歡。”她藉此又抱怨一下。嘟起嘴:“我不嫁你。不是還有別人要嫁,”她嬌態頓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嫁給你呢。”
“雪蘭的心思,我是真的不知道,再者,她也嫁人,哪裡還有別人?”石涉抱着澄心親一親:“這陳年的醋又出來了。”拍拍她腦袋:“不是爲安慰,才陪你玩一回。”
澄心笑盈盈:“可不是,有這一回。這輩子再沒有也知足。只是,”她再次強調:“真的有許多人要嫁你呢。”
她一下子就說出好幾個人。
石涉納悶:“你說的這是什麼人?張姑娘,難道是隔壁張大人家?我可從沒有見過這姑娘,”澄心笑眯眯:“你見過的,有一年你上牆頭撿東西,人家看了你一眼。”石涉哈哈大笑:“這就是我的罪過,這也太多。”
他忽然來了逗澄心的精神,笑道:“還有一年,我回家途中,賙濟好幾個人家。也有父女,也有母女。按你這麼說,你得給我準備房子了。”
“準備房子做什麼?”澄心眨着眼睛。
“人家也許正千里萬里來尋我,”石涉笑倒在榻上。澄心擡手打了他一下,不樂意道:“那她也沒有婚約是不是,”石涉越想這想法越好笑,樂不可支一個人笑起來。
澄心白眼兒他:“吃了什麼,笑成這樣子!”
太子殿下的話,被石涉拋到腦後。他有他的想法,不願意依附於某一個人。皇帝若更換,自然也忠心。
石嬌蘭年後成了親,澄心送她一句話:“必要當家。”
春風又綠時,石涉返回軍中,興致勃勃投入他的軍旅生涯。這裡,地方遼闊,人心豪爽,是他最喜歡的。還有一條,就是升官快。
回去一個月,仗一直打到三千里處。遲來的家信找到他時,已經是秋天。石涉和徐伸正嬉笑着打馬回來,見一匹馬奔來,石小知手中搖着信,徐伸先來奪:“嫂夫人的信,我先看。”石涉拿馬鞭子抽他:“她纔不寫信,你不必看。”
到底是徐伸奪下來,怕石涉奪,打馬跑開,石涉恨恨後面追。見徐伸邊走邊看,哈哈笑起來,調轉馬頭抱拳:“恭喜,你要當爹了!”
那信上寫着澄心產期在秋天。
馬蹄下,秋草金黃,遠處山脈紅葉呈現。石涉才驚喜交集,徐伸關切地多了一句:“快去信家裡吧,女人生孩子,可是不容易。”
他規避掉“鬼門關”三個字,石涉也想起來了。這就只有一半歡喜,當天晚上回信,又臨時搜刮許多藥材送回去。
這就天天盼迴音。
他過於擔心,又是第一個孩子,別人會來對他說,他自己也會打聽。這一打聽,不得了,女人生孩子真的是鬼門關。
石涉茫然了。
無事的時候,心中如油煎,此時又恨自己不在澄心身邊,澄心頭一胎,又獨自生孩子,會不會難產?
他思念如織,在心中密密如網,佈滿心頭心底。
第二年冬天,才收到家信,澄心產下一個男孩,由石忠賢取名爲石震。看信,是由京中而發,石涉沒有放在心上。他從京中走,澄心有孕,不易移動,當然是在京中待產。
家信源源不斷而來,信中備細寫上石震的一舉一動,石涉愛不釋手,每信必去找人一同觀看,然後大醉而歸。
算起來,石震兩歲的時候,石涉有了假期。回去時,他纔想到一件事,家信都是由京中而發,孩子已經兩歲,澄心還不回家?父母親也不回家?
他收拾行李,先給家裡去了一封信,後面緊跟着往京中來。
一入京門,無端的激動不已。見院門在即,已經有了迎的人。石氏夫妻和鄭氏夫妻都在,後面還有一個人,是澄心。
澄心沒有胖也沒有瘦,還是迎風纖細的身子。
石涉着急慌忙:“孩子呢?”兩對老人都笑,澄心嗔怪:“有風呢,不讓他出來。”石涉嘀咕:“都兩歲了,這天也打了春,關在房裡還是我的兒子!”
說是這樣說,對澄心還是感激,和澄心並肩往裡面去,難免多看妻子幾眼。這一看,石涉心中格登一聲。
澄心面白脣紅。還是當年模樣。但側面看時。她粉下遮蓋的肌膚白得全無血色。又有些微黃,脣上,也依稀是胭脂色。
石涉先沒有問,徑直去看孩子。
小小的孩子,戴着虎頭帽,穿着虎頭鞋子,見一個陌生人來,眼睛瞪得如黑豆。倒不哭,只是不認識這是父親。
讓叫父親,也叫了一聲,還是瞪大眼睛不住看着。再就撲上來,去奪石涉腰間的劍身。澄心格格笑起來:“隨你吧,最愛的就是小刀小劍,手勁兒大,還愛擰人。”把石震往石涉懷中一送,笑靨如花:“好兒子,這回你有擰的人了。”
石涉抱起那小小的身子。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又是疼愛,又有些心酸。看他並不哭。石涉先喜歡了,摸着石震的頭道:“男孩子不哭最好!”
石震奶聲奶氣道:“母親說,父親就不哭!”握緊拳頭,對着石涉面上就是一下。石涉沒防備兒子有這一手,躲開一半,半個肥白拳頭打了個正着。正捶在鼻子上,石涉笑罵一句,石震更得意,搖着腦袋:“母親說,父親就愛打人!”
澄心手扶着桌子,笑得彎了腰。
石涉深深看她一眼,沒有說什麼。
當天家裡接風,到晚上澄心抱着石震先去睡,石涉最後送父親回去,在父母房中不走,屏退衆人,問出來:“澄心怎麼了?”
石夫人唉了一聲,對石忠賢道:“我還說他粗心,還是你瞭解他,他真的看出來了。”石忠賢道;“他的妻子,他難道不關心?”有了微微笑意,對石夫人道:“夫人,我向來是關切你的。”
石夫人笑了一下,再催促道:“你告訴他吧,免得他悶在葫蘆裡。”
石忠賢推道:“這女人生孩子的事,你最清楚纔是。”
石涉等不及,問道:“有了不足之症?”
石夫人罵他:“纔回來就胡說!告訴你,已經好了。”石涉急得不行,央求道:“母親快說,這一句我聽不懂。”
石夫人瞪他一眼:“你是聽不懂,那人家生起來那個難勁兒,你急也無用。”罵得石涉無話,石夫人才告訴他:“生的時候難,一天一夜才生出來。好不容易出來了,一直在出血。”石涉驚駭,直了眼睛:“那……”
又拍自己一巴掌:“當然還在。”再問:“什麼病?”
“出了那麼多的血,這人還能好得了,我說喊你回來吧,你父親答應了,澄心不讓,說你最喜歡的就是在外面,說她能行,等她好了,你也回來了,不是皆大歡喜。”石夫人用帕子拭淚:“可憐的孩子,盡爲你想着。”
石涉動動嘴脣,又沒有說。
“頭半年裡,壓根兒沒起來,一起來就說頭暈支撐不住,你那信裡,只知道問孩子好不好。”石夫人也怪兒子,石涉嘆一口氣。
“再半年,這纔起來,幸好有你送的藥,真是的,一定是你的藥送得不好,偏送這些藥,她才病的。”
石涉苦笑:“這是別人說生過孩子要用的藥,我哪裡知道。”
“她走不了,我們哪裡能走,這一年纔好些,說你要回來,我想也不用挪動,就在京裡等你吧。”
石夫人說完,石涉起身往外面去,一言不發回到自己房門外。見那深色的門簾微動,要伸手,伸不出去。
院中花香陣陣,有一枝並蒂花開得並頭。石涉雙手抱頭,問自己,在外面重要,還是澄心重要?
足有半個時辰,他的頭擡不起來。
他回想起以前,初見澄心,堅強堅貞。再見澄心,嬌嬌滴滴。而這一次再見,澄心已經是小婦人樣子,特別是她說的話:“他愛在外面。”
石涉的心,這一刻痛苦了!
人的選擇,必定要在一定的時候纔出來。不是一定要在外面,不是一定要全依着自己的來。
石涉不再猶豫,推開門簾進去。榻上一片歡笑聲,澄心正和石震哈哈笑:“父親好不好?”石震回:“不好,不陪我打拳!”
“真的不好?”這纔看到石涉回來。澄心抿着嘴兒笑,把石震推給石涉:“你陪他吧,天天陪他,不然他說你不好。”
再吐吐舌頭。
石涉抱住兒子,就勢對澄心道:“我不在,你怎麼管住得他,”他緩緩說出來:“不然,去求蕭世子,我回來吧。”
他屏氣凝神,這一刻心中怦怦直跳,很怕澄心說幾句風涼話,怕她說不好。
澄心則怔住,似乎她等這句話,已等了許久。沉默只一刻,石涉卻等不及,清清嗓子:“兒子大了,你一個人怎麼教導?雖有父母親在,祖父母難免溺愛,我想,我不回來,還是不行。”他半帶耍賴:“爲了孩子不是嗎?”
窗外,一枝迎春開得正好。澄心含笑,她聽得懂這話意,也明白這是石涉給自己找的一個臺階。
她慢慢,鄭重地說出來:“那太好了!”
石震聽不懂,看看母親,再看看這個稱之爲父親的陌生人。像是也懂了什麼,咧開小嘴,拍着小手笑起來。
春風,滑過屋脊,無聲無息綠了宅院,綠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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