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街道上不快不慢地走着,這纔是掌燈時分。街上人不少,離鄭家又很近,已經有人在車外談論鄭大人的這一場禍事。鄭夫人在馬車裡凝神傾聽着,突然想起來澄心和自己,都還沒有用晚飯。
“等到了舅舅家,先給澄心做好吃的的香菇菜心,蜜汁火腿。”鄭夫人自己不覺得餓,對着女兒小臉兒只是心疼。澄心貼着母親溫暖的身子,這一會兒的安逸和母親懷中的安全感,讓澄心露出笑容:“舅媽常給我留蜜餞點心。”
哄着嬌女在懷中依偎,鄭夫人其實心裡沒底兒。長兄王大倌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嫂子王周氏在親戚中,向來說她勢利。如今沒有家產沒有丈夫……鄭夫人心中怯懦,眼睛看到澄心時,就重打迭精神,把身子挺直了想:丈夫在時,給過兄長辦過不少事情,自己歸寧,也不少拿東西回去。難道收留一時也不行?
描金的小箱子放在腳旁,鄭夫人更有底氣。澄心許配南寧石家長子石涉,石涉現在戰場上,是位品階不低的將軍。要說對孃家有指望,還是覺得石家有指望,鄭夫人聽過丈夫說過多次與石家的情誼,是自幼的玩伴;訂親這十數年,又與石家禮節往來上看,鄭夫人對石家更有指望。這樣一想,鄭夫人萬一長兄不許,也有話和他說說纔是。
把嬌女更抱得緊些,鄭夫人哭得紅腫的眼眸盯着描金的小箱子,寧可丟了什麼,也不能丟了澄心的婚契。
車在王大倌門前的彎脖子樹下停下,鄭成打開車門放下踩腳板凳。因沒有婆子丫頭,鄭成猶豫一下,把自己手臂伸出來給鄭夫人扶着下車,鄭夫人再向車中扯着女兒下來。身後傳來討好巴結的聲音,是門上人:“是姑太太回來了,趕這天晚兒來,一定是有事兒。今兒白天大官人和大娘子還在提呢,說表姑娘生日那天,怎麼着也得尋個別人想不到的好東西送去才行。”
鄭夫人挺直腰板兒,露出和平時一樣的笑容,對門上人道:“大官兒娘子都在家?我找他們是有點兒事。”門上人巴結聲中,鄭夫人和澄心進去。鄭成拒絕門上人邀請進去坐坐,抱着馬鞭子就在車轅上坐下,閉着眼睛沉着黑臉象在養神。
見鄭成如此大樣,門上人退回門房上去。對外面這一輛馬車不時伸頭看,心裡只是納悶。往常姑太太來,至少跟着幾個小子丫頭,還要拎着擡着東西回來。這樣時候,大官人大娘子的眼睛就眯得只有一條縫,或是這條縫都不大容易找。今天這是怎麼了?因爲天黑,燈籠有照不到的地方,門上人並沒有看到鄭夫人紅腫的眼睛。
早就有人進去回話,王大倌一聽妹妹回來,屁滾尿流地往外面來,又讓人喊妻子:“快告訴大娘子,姑太太來了。”自己一手撩起袍角,一溜小跑兒來迎自家親妹子。家裡下人看到大官人這副樣子,都是掩口葫蘆提兒。王大倌這樣迎人,不是官就是錢。鄭夫人兩樣都佔全,所以王大倌格外跑得快些。
垂花門下兄妹會面,王大倌也愣了一下:“妹子,你這是怎麼了?一個跟的人也不帶。”要說和妹夫吵架,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王大倌這就愣在當地。鄭夫人看他身後有燈籠行來,是嫂子王周氏也出來了。忙對着王大倌道:“有話和哥哥說,這裡不方便。”
王大倌迷糊着,把鄭夫人往裡面迎,還在亂猜獻殷勤:“有什麼家常煩難事兒要對哥哥說纔是。我就你這一個妹子,不疼你還能疼誰去。有話一會兒對哥哥說,”突然有急智,想起來低聲道:“是不是哥求你辦那事兒,妹夫不答應,你當然衛護着自家哥哥,和妹夫生氣了不是?看看,這纔是我親妹子,有哥在,他就是大夫也不能欺負你!”
這話說過,王周氏也到面前,把王大倌的話聽到耳朵裡的王周氏信以爲真,更是滿面笑容地道:“哎喲喲,是妹妹回來了,您不早說,早說讓人去接你,早說接你回來吃晚飯。咱們澄心最愛吃的菜,可是得早早兒的備好。”說着拉起澄心的手親切無比:“你們兄妹有話說,我帶澄心到房裡去。澄心呀,舅母給你留着好東西呢。”
澄心聽過喜歡的一笑,仰起臉來看母親。鄭夫人也覺得溫暖,心想到底是自家親兄妹,遂對女兒含笑道:“跟舅母去吧,別淘氣。”王周氏聽過鄭夫人的話,又是一聲:“哎喲喲,我們澄心從不是淘氣的人兒。”
“熱情”的舅母帶着澄心進去內間,王大倌和鄭夫人來到外間。房中燭火明亮,王大倌看到鄭夫人面有淚痕,更先入爲主地以爲自己猜對了。手一拍桌子道:“你今兒就留下,一直在家裡住着,他不來接就別回去。就是來接,哼,也不回去。哥家裡不缺你們母女一碗飯吃。”
鄭夫人至此才覺得放心,忍着的淚水奪眶而出,以手掩面哽咽道:“兄長,你妹夫他,他被下到獄裡了!”
這一句晴天霹靂,在王大倌腦海裡起到石破天驚的作用。他怔忡着對鄭夫人一通打量,傻子一樣問道:“你,不是開玩笑吧?”鄭夫人用力點着頭,又哭出了聲,對着家裡不缺母子一碗飯吃的兄長,把話合盤托出:“…….家產被抄,只有鄭成護着我和澄心出來,求兄長收留我們母女住上一時,明兒再幫忙去打聽你妹夫的事情。”
王大倌傻眼了,在短暫的沉默中,他相信了這事情是真的。他腦海裡迅速閃過一個個場景…….最後出現的是“罪官家眷”這四個字。天娘菩薩呦,王大倌心裡這樣喊一聲,家裡這小小的園兒院兒房兒鋪子兒,可經不起牽連。
眼睛全然看不見鄭夫人在那裡哭,剛纔還是心中的嫡親妹子,這一會兒成了唯恐躲避不及。王大倌商人本色,不是做公堂的大老官兒會厲聲厲色。他打着哈哈陪着笑,把自己的話說出來:“原來是這樣,哈哈,妹子,你不早說。其實我也忘了,今天家裡實在是不方便留客,要我說,京裡親戚還有別家,你去別家看看興許給留你。哈哈,天色不早了,你們母子還是別耽擱,早些兒去尋下處纔好。”
打着哈哈從咧開嘴笑的厚嘴脣裡吐出的話,讓鄭夫人聽得渾身顫抖,由初來時的如沐春風一下子降到十八層冰窯裡。鄭夫人收起淚水,面上慢慢凝結繃緊,對王大倌問出來:“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一字一字說出來的話,好似一個一個地鋼針,又似一個一個地冰刀,往王大倌面上的那笑容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