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香不理會他,只站在那裡堅持要一命換一命,昌邑縣令真是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化成一陣風,有多遠跑多遠。突然,他眼前一亮,頗爲圓潤的身材一下子變得矯健無比,真的就風一樣地衝出去了。近香以爲他要走,心裡一急,忙跑着要去追他,卻在觸及縣衙門口那人的目光時呆愣當場。
縣令跑到門口,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忙把張敞迎了進來,口中道:“大人您可來了,夫人跟下官開的玩笑太大了,下官承受不起啊,您快把夫人請回府去吧。”
張敞只略微衝他一點頭,然後就徑直地朝近香走去,一雙眼睛直直地鎖着她。走到她面前以後也不說話,就那樣看着她。近香明白,他在等她給他一個解釋,但是她知道她現在在做的事情無從解釋。
兩個人僵持許久,近香一直不說話,張敞也不勉強,最後柔聲對她說道:“我們回去吧。”
近香很想直接跟他回去,省得起了衝突傷害他們的感情,但是她知道她這次回去了下次還會再來,這樣子一次次地反覆會更傷害他們的感情。於是她低着頭輕聲道:“我不回去。”
張敞也不生氣,只問道:“那你來這裡是想做什麼?還沒做成?”
近香頭低得更低,“沒有。”
張敞接着問:“那你想做什麼?”
近香低着頭再不肯說話。她清楚這件事情對張敞會是多大的傷害,她說不出口。
縣令在一旁看得着急,趕忙不問自答道:“夫人想爲一個叫做伍勇的殺人犯頂罪。”
張敞臉色立刻就變了,他只是暗暗有這樣的猜測,沒想到竟是真的他聽說近香來了縣衙的時候就有不好的預感,因爲按照他對近香的瞭解,近香不會來求這種不可能的情,更不會打着他的名頭要求縣令怎麼樣。
近香緊張地擡頭看着張敞,張敞卻側頭對縣令說道:“秦大人,勞煩借貴地一用。”
秦縣令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忙道:“大人太客氣了,下官告退。”走了一步又回頭加了一句:“今天大人跟夫人來府中做客,下官招待不週,還請千萬不要見怪。”
張敞點頭謝過,等秦縣令出去了才又把目光轉回近香身上。近香想要解釋,又無從解釋,她是憋着一股氣做了這個決定的,然後越想越應該這樣做,最後就成了這樣。
張敞知道她不會主動說話,於是盯着她,自己開口道:“你是認真的?”
近香點點頭,又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張敞又問道:“你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
近香不說話。
張敞接着道:“不說話的意思,就是沒有。你沒有想過我,那你肚子你的孩子呢?我們的孩子呢?”
近香像是這才反應過來,突然迷茫又無助地看着張敞。張敞見狀,輕嘆一口氣,拉起她的手道:“我們先回去好嗎?”
近香點點頭,跟着張敞走出縣衙。在後堂站立不安的秦縣令聽人來報他們已經走了,終於鬆了口氣,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張敞帶着近香回到府裡,立刻就有人來報說水二嬸出門去了。張敞一對眉頭皺得死緊,“派人跟着了嗎?”
那人忙道:“趙亮跟着了。”
“有什麼情況要及時來跟我報告。”張敞一邊交代,一邊牽着近香進了他們的房間。
張敞扶着近香坐在矮榻上,自己蹲坐在她對面,靜靜地看着她,近香也回望着他。過了許久,近香終於開口道:“對不起。”
張敞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裡揉搓,嘆口氣道:“這個大個人了,也不知道愛惜自己。外面這麼冷,手都跟冰塊一樣了。”
張敞越是這樣,近香越是愧疚,都快要哭出聲來了,“對不起,對不起……”
張敞盯着她,“你是對不起我,你還對不起我們的孩子,還有你自己。他不是被人陷害,而是個實實在在的殺人犯,你竟然爲了這麼一個人,差點把我們一家人弄得家破人亡。近香,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近香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覺得我要是代他去死了,我就再不欠我阿母的了,我真的……我……我……”
張敞長嘆一口氣,“你本來就不欠她。她養你長大這是天經地義的,你往後孝順她給她養老,這就是孝道了,哪裡用得着這樣極端的方式。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做決定之前,能不能想想孩子,想想你遠在漢中的阿爹,也想想我?”
最後一句,極致溫柔。近香受不住,撲在張敞懷裡就哭了起來。張郎對她,實在是太好,她要怎樣才能回報他的好?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張敞柔聲道:“只要你跟孩子好好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近香有了身孕,又折騰了這半天,就有些犯困。張敞打橫把她抱上牀,幫她蓋好被子,近香猶睜着眼睛看着他。張敞柔聲道:“我會去找阿母的,你快睡吧。”
近香這才安心地睡了,張敞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吩咐環兒去熬碗去寒氣的湯,這纔去找人詢問是不是有了水二嬸的消息了。
不等張敞派人去找,水二嬸自己就回來了,眼睛紅腫,張敞叫了聲阿母她也不理,徑直回了她自己住的地方,張敞回頭對趙亮問道:
“老夫人去哪裡了?”
趙亮答道:“去了大牢。”見張敞還看着他,就接着說道:“去大牢見了老夫人的兒子。”
張敞問道:“你也見到了?”
趙亮答道:“見到了。小的說一句,大人千萬不要見怪,老夫人的這個兒子,面相兇狠,不是好人。”
張敞點點頭,“他們說什麼了?”
趙亮答道:“自然是伍勇哭訴自己從小沒有母親教導,以至於走上了邪路,現在年紀輕輕就要去死,心有不甘;老夫人也一直在哭,痛陳自己對不起他。其他的倒沒什麼。”
張敞道:“你下去吧。”
“諾。”
趙亮走後,張敞進了書房。坐在書案前,提起筆又放下,放下了又提起,最後不過胡亂寫了幾個字,然後出門找了個家丁吩咐道:“你去一趟縣衙,就說是我的意思,伍勇在大牢的這些日子拜託縣令大人照顧些。”
“諾。”家丁領命要走,張敞又喚住了他,“你告訴他就是照顧些,沒有其他意思。去吧”
他也只能做這些了。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水二嬸都不怎麼搭理近香。近香一方面怨着她,一方面又十分理解她的感受,不管怎樣,她畢竟是她的阿母,該有的孝順卻是一樣也不能少。好在張敞一直溫柔待她,哄她開心,肚子裡的孩子也一天天長大,這才讓近香有了些笑容。
這段時間近香跟昌邑王王后李青玉走得很近,李青玉是個爽朗大方的人,一直對近香幫助她重拾歡笑感恩在心,現在見近香悶悶不樂,自然是百般開解。李青玉不管哭還是笑都是大開大放的,這樣的情緒十分具有感染力,近香總是很容易就開懷起來。
轉眼又是一年秋。這個秋天,太守府裡悲喜交加。
近香快要生了,張敞成日裡都一臉緊張,府裡的大夫就沒有斷過。外面的人一開始都以爲太守府有人生病了,打聽過後才知道是太守夫人要生了,都是一邊恭喜一邊搖頭,哪有人生個孩子弄得這麼大陣仗的?
近香本人倒是不怎麼緊張,但是她很發愁,因爲伍勇的刑期臨近了,水二嬸終於確認了再沒有轉圜的餘地,整天以淚洗面,任人怎麼勸都沒有用,有時候還會惡語傷人。
張沅跟她的母親水近香出生在同一天,十月初十。這樣大的喜事,太守府里人人臉上都掛滿喜色,卻不敢大肆張揚,因爲三天前伍勇剛剛被處斬了。
張沅出生這天,水二嬸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主動來找了近香。看着襁褓裡的嬰兒,水二嬸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環兒忙找了個藉口把小張沅抱了過來,生怕她起了什麼不好的念頭。
水二嬸也不說什麼,徑直就進了近香的產房,張敞正歪坐在牀沿上拉着近香的手問長問短,見了水二嬸忙起身喚了聲“阿母。”
水二嬸沒有答應,只是自己坐在了方纔張敞坐的地方,盯着近香看了半天,才道:“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要走了。”
阿母主動來看她,近香十分欣喜,卻沒有想到她竟然說了這樣一句話,當即大驚,掙扎着坐起來拉住水二嬸的手,“爲什麼?”
張敞趕忙拿了件厚衣服給近香裹上,又把火盆移到了牀前,生怕近香剛生了孩子就受寒,落下什麼病根。
水二嬸道:“你別管,我自有去處。你也別找我,也別留我,留也留不住。”說完起身就走了。
近香大哭道:“阿母,你這是要去哪裡啊”哭着就要下牀去追。張敞忙按住了她,軟言勸慰道:“讓她去吧,等過段時間她想明白了,自然就會回來的。你剛生了孩子,不要這樣哭,對身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