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皆驚。
幾個小心翼翼捧着食鼎的侍婢更是被這年輕縣令的舉動嚇的食鼎摔落了一地。
袁蒙嘴脣微張,幾個庭前的什長表情各異,至於義安縣的官吏們看到縣令跪倒在那個布衣都尉面前也都慌不措手,幾乎連滾帶爬的到侯霖的食案前。
弘農荀氏,書香門第,四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上一代家老是讓先帝親自出城十里迎接的士子模範,和弘農李氏並稱司州雙門,是天下一頂一的士家大族,雖然這個荀常筠私底下被說成是荀家常字輩最不成器的子孫,雖然不成器但出身夠高眼界肯定非比尋常,這些義安縣小官吏此時都猜測那個頂着都尉官職的年輕人,是長安城裡哪個王爺下來私巡。
侯霖差點從軟絲座墊上被這荀縣令嚇的摔下來,冒充官吏可能只是流放的罪名,膽敢頂冒皇家子孫就是有十顆頭都不夠砍。
袁蒙是宴庭上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手按在劍鞘上淡淡道:“喝了多少酒成現在這副模樣?污衊朝廷官員可是個不小的罪名,難道縣令大人不知麼?”
所有人都回過味來,幾個義安縣吏平白無故被這昏醉的縣令帶着跪了頭,幾個年輕稍輕點的臉上一紅,心裡暗罵自己多年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枉自己還是聖人門生,這膝下何止百兩黃金。
幾個白鬢老吏更是面色鐵青,心裡把這極不靠譜的荀縣令罵了個暢快,連高不可攀的荀氏也連帶着數落了一遍,天下世家典範,怎麼就出了個這麼個不肖子 ?
偏偏這姓荀的縣令還不省人事,竟當着所有人的面趴到食案上臉貼臉盯着已經無語的侯霖道:“誒,不是那王爺麼?嘿嘿!長的可真像!”
這下別提那些唯恐現場不亂的什長,連幾個侍婢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來,義安縣的大小官吏看到這辱盡斯文的縣令做出這麼荒唐的舉動,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侯霖被這荀縣令一口的酒味薰的不輕,連忙躲閃,只聽得一聲長劍出鞘聲,侯霖都未來得及看見劍身,就只看見一道寒光閃過眼前, 將荀常筠脖子上掛着的三本書簡砍斷,頂在他胸前。
侯霖嚇了一跳,擡起頭看到比這劍身還要冰冷的面龐。
袁蒙持劍將還醉夢酒鄉的荀常筠頂在食案上,開口說道:“可知戰時輕蔑官運都尉是何罪名?”
冰冷的劍尖頂在咽喉下三寸,荀常筠的酒瞬間醒了七分,他倒也絲毫不懼面前這個下一秒可能就取他性命的御林都尉,伸出左指彈了彈劍身道:“將軍且收劍,可不能讓前朝聖賢的手札染了塵灰,罪過啊!”
幾個義安縣的官吏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此時各個噤聲坐在原地,只有許司茂顫顫慄慄的鞠身到袁蒙身前賠罪道:“此是我義安縣待客不周,還望袁將軍大人大量,休要傷了和氣啊!”
侯霖正了正衣冠,隨手撿起那兩本手札,皆是廣文年間南陽郡隱士千文先生的著作,泛黃略舊的函頁證明這兩本絕對是真跡孤本,在市面上千金難求,學士府內號稱囊盡天下青卷,也只收納了這隱身不隱名的名士三本手記。
侯霖也略感興趣,對袁蒙笑道:“袁都尉消消氣,不過是荀縣令醉酒後眼花認錯人了。”
袁蒙對侯霖尚還敬重,侯霖不再計較,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聽侯霖的話後也就收劍入鞘,只是在收劍時不知有意無意將荀常筠那身皺皺巴巴的錦緞劃了一道口子,幾個義安官吏瞬間沉下了臉,只是礙於理虧,還有心中不願說出的忌憚害怕一個個都緘口默言。
荀常筠低下頭看到胸口被劃出一道口子露出胸前的白肉,倒也不見面露慍色,反而開口諷刺:“將軍這一劍的力度拿捏的剛好,只是怕這御林三翎才能佩戴的六棱漢劍能劃破荀常筠的衣服,能刺穿荀常筠的喉嚨,就是壓不下荀常筠的脊樑。”
許司茂更是驚恐,恨不得跪下來叫荀常筠一聲小祖宗了,本來義安縣的官吏們俸祿就少了可憐,這得罪了長安來的將軍,只怕日子更不好過。唯獨幾個後生官吏見到荀常筠之前劍尖臨身面不改色,此時還能肆言挖苦這將軍,對這平日來就神龍見首不見尾,一頭蒙入杜康鄉的縣令好感大增,長了義安縣的氣勢,更不失讀書人的風骨。
袁蒙也不理睬,對侯霖點了下頭後就帶着幾個什長離去,許司茂看着食案上還冒着熱氣的山珍想要出口挽留,卻實在拉不下臉,更怕真的一言不合難以收場。
侯霖無可奈何,舉起兩本手札打趣道:“荀縣令的風骨侯某是見識了,但只怕荀縣令的脊樑骨承不住上了年份的好酒吧。”
荀常筠嘿嘿一笑,侯霖身後的申屠子義一直冷眼旁觀,見到這縣令的行事風格古怪,對這縣令也產生了幾分好奇。或許其他人沒瞧出來,但同爲武人的申屠子義明白剛袁蒙拔劍時明着是衝着荀常筠的腦袋去的,只是臨時改了想法收劍不回,才砍斷了書簡。
“還請先生還書。”
荀常筠兩隻手在身上抹了抹,躬身畢禮,雙手接書。
“千文先生的手札啊,難道荀縣令覺得一禮就能收回?”
荀常筠直起腰板,認真的打量了一眼侯霖道:“我只是在給書簡賠罪,還有、你也是讀書人?”
侯霖突然後悔攔住了袁蒙,這麼沒心眼的傢伙砍死了是在造福大漢江山。
許司茂眼看一向和善的侯都尉臉也拉了下來,趕緊開口說:“這次是我義安縣指錯,還請侯都尉回去在袁將軍面前美言幾句,稍後我會責人往軍中送去美宴好酒,作爲賠罪。”
荀常筠一聽到酒字,眼睛都亮了起來,拍了拍許司茂肩膀道:“老許啊!你要有好酒得先給我倆壇,你也知道咱這點俸祿平日多吃碗米都得掰着指頭算,最近在酒樓裡差點把官服都當進去了!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侯霖今天才見到什麼叫嗜酒如命,爲了一罈酒能拉下臉對下屬求情,便將手札揣進懷裡入席道:“不知這宴席可還能容得下我?”
荀常筠搖頭:“那你得先還我。”
許司茂似乎見慣荀常筠這模樣,瞪了他一眼對侯霖道:“多虧了侯都尉啊!小縣沒有其他東西,我代荀縣令將這兩本手札送予先生,還望收納。”
荀常筠一聽差點跳了起來,被許司茂死死拽住。說來奇怪,荀常筠連袁蒙手中七尺寒刃都不懼,卻怕這年長下屬的瞪眼,被許司茂一拉後果然沒在動作,垂頭喪氣的進了席座。
許司茂急忙端起酒杯,對侯霖道:“敬侯都尉一杯。”
“敬侯都尉!”
袁蒙一行人走後氣氛活躍起來,之前坐立不安的義安官吏們也紛紛舉盞遙敬。
侯霖也微笑,一一還禮。看了一眼一個人低着頭喝悶酒的荀常筠,侯霖拿出手札道:“荀縣令博覽經書,難道就只在書中讀出了不近人情?不諳世故?”
荀常筠端起盞杯一飲而盡:“有人讀出顏如玉,有人讀出黃金屋,荀常筠嘛!比他們稍好些,讀出的是不爲功名累,不爲世俗拖,看盡了忠義,讀遍了春秋,在書中活了一甲子,只是偏偏身在現世,奈何奈何。”
侯霖聽後咂嘴說:“原來只是個書呆子。”
“荀某倒也有想問侯都尉的,既然也是讀書人,不知侯都尉博覽羣書後讀出了什麼?”
庭堂中所有目光都望向侯霖,對這個年紀輕輕卻已是從七品文職的都尉是打見面起就十分好奇。
侯霖輕笑,這荀縣令還真是一點虧都不吃,輕翻手中手札緩緩道:“博覽古今,看到的多,看懂的少,說來慚愧還真沒讀出什麼名堂,無非是一些難上大雅之堂的小聰明。”
“比如怎麼去騙兩本書?”
侯霖點頭,笑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