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兩間廂間的窗口同時站着兩個年輕男子。一個穿着藍色織團花錦,束着金絲網冠。正彎腰攙扶起白髮蒼蒼的老父,正要離去。一個身着銀紅錦袍,身姿挺拔,雙手正扶在窗櫺上看了過來。
牛五娘感覺到了趙修緣的視線。她微微偏過頭,回望過去。
大袖衫勾勒出她皎好的身姿,如蓮花般娉婷。看不清她的容貌,趙修緣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的大家閨秀氣質。
他沒來由地感覺到,牛家這位輕紗覆面的小娘子就是自己的未婚妻。不,他不喜歡她高高在上的模樣。他腦中突然閃過了季英英的臉。英英她人呢?這時,趙修緣才從得到錦王的興奮中清醒過來,想起了季英英。
趙修緣移開目光,匆匆掃視着下面的敞廳和散座。他沒有找到季家兄妹。她不是被楊三郎接走了嗎?難道他二人就沒有來觀鬥錦?不,不會的。她一定會來的。那幅錦得了錦王,她看到了嗎?他多麼希望臺下歡呼雀躍的人羣中也有她的聲音。
“英英……你再不會見我了是不是?”他情不自禁喊了聲她的名字。理智告訴他,她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用崇拜欣喜的目光看着自己。她再也不會開心地蹦起來誇他:修緣哥哥,你最厲害了!
這一次,他是真的永遠失去她了。這個認知讓趙修緣臉色一白,恍惚起來。
沒得到錦王之前,他心裡刻滿了錦王二字。得到錦王之後,他心裡全是季英英的身影。
他要去找她。他要告訴她,這幅錦能得錦王都是她的功勞。每一次聽見她配的色給他的織錦添了彩,她都快活得不得了。這一次是得了錦王,她一定會再開心起來的。
趙修緣被這個念頭驅使着,轉身就往外走。
“二郎,你要去哪兒?”
趙老太爺輕輕的一聲問句像盆涼水澆醒了趙修緣。他停住了腳步。他的耳邊又迴響起季英英的那三句話。每說一句,她就離自己遠上一程。樓下仍在歡呼,長長的鞭炮噼裡啪啦響成一片。節度使大人親自執了紅綢披上了那幅臨江仙菊錦。趙修緣突然間又回到了行首宣佈錦王的那種狀態。四周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心情就像喝完的酒杯,空蕩蕩的。
“我要去找她!”沒有人能讓他的喜悅翻倍,除了季英英。
趙老太爺走到他面前,冷冷的目光讓趙修緣再也無法說出更多的話來。趙老太爺淡淡說道:“娶妻求賢。趙家人爭了二十幾年,終於從楊家手中爭回了錦王。贏一次容易,保它一世卻難。二郎,你要學會剋制與冷靜。你會是繼任家主,你需要妻族的力量。哪怕不娶牛家娘子,如大郎一樣,你的妻也不會是小染坊家的娘子。”
趙修緣一震:“祖父,當時你答應過我。”
趙老太爺無需掩飾:“祖父不過是怕你亂了心,毀了鬥錦!季二孃有才,可用之。”
季英英太渺小,可以用她的才,不必娶之。
“今晚的散花樓夜宴,將是我趙家聲名鵲起的一晚。牛副都督會將你引薦給節度使大人,我會宣佈,你是趙家繼任家主。”趙老太爺柔和地笑了笑道,“你若不來,意味着你放棄。我會想辦法賠償牛家。”
趙老太爺說完領着趙家人出了廂房。
那天在松濤院他就想明白了,他沒得選擇。趙修緣望着對面的牛五娘翩然離去,轉過身追上了趙老太爺。
……—……
鬥錦以趙家奪得新錦王結束。盛會仍在繼續。那幅臨江仙菊錦披紅掛綵,被行會僱來的閒幫們擡着,敲鑼打鼓,熱熱鬧鬧地去了散花樓。
李太白《登錦城散花樓》,寫下這樣的詩句:“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雲中,極目散我憂。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遊。”
散花樓是益州城的四大名樓之一。據傳乃天女散花之處。佇立在兩江匯合之處的園林中。樓的四周綠樹成蔭,花草繁盛。園林之美能與長安上林苑媲美。
每年鬥錦結束之後,錦業行會都會包下散花樓設宴。華燈初上,樓中絲竹聲起。二十幾年來,趙家第一次成了宴會的主角。
儘管楊大老爺告誡家中人謙和對待錦王易主的事,楊家衆人心裡都不是滋味。這種自高處一腳踏空的感覺,難與外人道也。
正中一桌是行首與新錦王趙家家主趙稟鬆坐了末座,陪着桑長史,太守,牛副都督與節度使大人。
楊大老爺和趙老太爺同桌,陪同今天請來當裁判的名士宿老。
楊靜山是楊家現任家主,這麼多年第一次從主桌退到與織錦大戶們一桌,心裡再不好受,也只能擠出笑臉來。
楊家失了錦王,面上還要擺出一副寬容的姿態。楊家嫡支三房除了孫兒一輩,男丁悉數到場。楊靜淵雖是庶子,卻是掌家大房的兒子。也和二哥楊靜巖坐到了同一席上。正與趙修緣坐了個面對面。
這一桌涇渭分明。一半是趙家子弟,一半是楊家兒郎。
趙家大郎趙修誠性情溫和,說不來譏諷嘲笑的話。趙修緣覺得擺在大廳正中的菊錦就足以讓楊家難受了,無需再炫耀多嘴。其它的趙家子弟年紀還小,兩位哥哥不開口,他們也閉上了嘴。
讓楊家兒郎笑着恭喜誇耀,也是強人所難。從落座起,這一桌就充滿了一種詭異的安靜。
楊靜淵和趙修緣的目光在空中無聲地撞上。趙修緣恨他與季英英熟捻糾纏。楊靜淵看不來趙修緣對季英英忘恩負義。兩人直勾勾地盯着對方,像兩隻爭地盤的獅子。
楊靜淵感覺胸口那方錦帕越來越燙,話不吐不快:“趙二郎,聽說這幅菊錦是你親手所織?這幅菊錦立意巧妙,就像是以菊喻人,畫的是美人臨波,欲飛昇而去。勝在配色極爲巧妙,利用光影變幻,讓畫活了起來。趙二郎早能想出這樣的絕佳配色,這錦王匾額,去年就能擡回趙家去了。我說的對吧?”
去年,楊家不過是織了幅活靈活現的猛虎下山圖,就得了錦王。不似今年,有了新錦。反而輸給了趙家。
趙修緣的臉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楊靜淵話裡有話,難道季英英將配色之事告訴了他?她,是在報復他背棄鴛盟嗎?她嘴裡口口聲聲說不怨自己,心裡卻恨透了他。英英,你好狠!你竟然讓楊家質疑趙家根本沒有實力奪到錦王。
他笑了起來,瞳孔微微緊縮,一字字說道:“楊三郎,你懂得織錦嗎?”
庶子,永遠不能承繼家傳的織錦技藝。永遠無法掌握織錦的決竅。你楊三郎,不過是楊家養出的廢物!
乾柴烈火,一點就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