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楊靜淵正站在迴廊外聽香油回稟。季英英只是受了涼,楊靜淵就放心了。他聽到父親叫自己,匆匆回了大廳。
楊大老爺一把扭住他的臉揉:“爹的三郎小乖乖要娶媳婦了!”
滿屋子的人都聽傻了,強忍着不敢笑出聲來。
楊靜淵滿額黑線扶住了他的手:“爹,您醉了,早些歇着吧。”
楊石氏看着外面紛揚的雪花,上前道:“老爺,夜裡風寒,吃過熱酒最怕傷風。妾身給你收拾屋子,就在正房歇了吧。”
楊大老爺擺手:“這裡歇不習慣。綠盈你過來!與我一道回去!”
柳姨娘的臉臊得通紅,頭埋到了胸口不敢擡起來,走過去扶住了他。
“好,就依老爺。”楊石氏抿嘴笑道,“暖轎來了嗎?小心服侍老爺回去,轎簾捂緊了,別透了風。”
楊靜淵和柳姨娘扶着楊大老爺上了轎。柳姨娘聲如蚊蚋:“侍侯太太去。老爺這有我。”楊靜淵鬆了手,默默地目送着柳姨娘陪着暖轎離開。
他轉過身,兩位兄長與嫂嫂,帶着侄兒侄女圍在嫡母身邊。瞬間他覺得遠去的柳姨娘和父親是一體的。嫡母與兄長嫂子們是一體的。唯有站在廊下的自己,是孤單的一個人。不,他不會是一個人,再過幾個月,他還有她。楊靜淵臉上露出笑容,上前向朝楊石氏道謝:“今天辛苦母親了。”
“我的兒終於長大成人要成親了。母親不辛苦。早點回去歇了。”楊石氏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感慨萬千。
大郎與二郎也攜妻帶子告辭而去。
熱鬧與喧囂漸被寒風吹散。正堂燈火通明,越發顯得孤寂。
楊石氏站在門口,望着飄落的雪花靜默着。
雪青抱着狐皮披風給她披好,將一個鑲銀鏤雕的暖爐放進了她手裡,溫言勸道:“太太,門口風大,當心凍着。”
楊石氏沒有說話。
陳嬤嬤給雪青使了個眼色,讓她退下。親自上前勸道:“太太,回屋吧。”
楊石氏深深吸了口氣道:“我心裡有數。”
陳嬤嬤沒有再勸,陪着她站着。
“三郎比大郎小近二十歲,比二郎小十幾歲。眼瞅着大郎二郎成家生子。我的二孃也遠嫁到了長安。好在有三郎在我身邊。小時候粉雕玉琢似的,打心眼裡就惹人疼。轉眼三郎也要成親了。”楊石氏突然感嘆出聲。
陳嬤嬤附和道:“三郎君孝順,娶了媳婦也不會忘了太太的養育之恩。”
“老爺太疼愛他了。勝過疼愛大郎和二郎。”
陳嬤嬤知曉是大老爺酒醉後的話惹得太太不高興了。再養在膝下,也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她溫言勸道:“皇帝疼長子,百姓愛幺兒。民間俚語就這麼講的。老爺再疼三郎君,他也是個庶子。老爺心裡明白着呢。太太莫要多思了。”
也許吧。大度了二十年,她也有拈酸吃醋犯小心眼的時候。楊石氏自嘲地想,自己都是老太婆了,還想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呢?
她已經養成習慣不願意人瞧出自己的心思。楊石氏不願多說,轉過了身緩步走向後堂:“廳裡的燈都熄了吧。點得太亮,瞅着空落落的。”
——……——
香油縮在牆根下,鼻子凍得通紅。他拿着羊皮酒囊往嘴裡灌着酒,低聲嘟囔道:“見面不吉利……都說了只是傷風受寒,盯着窗戶就能把季娘子的病瞧好了?哄鬼去吧。”
屋裡一直點着燈。楊靜淵靠着圍牆站着,靜靜地望着被窗戶框起來的溫暖。他的酒意早被冬天的寒風吹得散了。他攏緊了身上的黑色狐裘。多虧穿了這件大哥的裘衣,不然還真抵不住晚上的寒風。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聾子。父親藉着酒勁對大哥說話時,他一貓腰就出了廳堂,站在了迴廊裡。
父親心疼他,希望他和兩位兄長一樣能爲楊家的錦業出力。在父親眼中,不分嫡子庶子,都是他的親兒子。父親醉了。忘記了嫡庶之分。觸了嫡母的逆鱗。他只能悄悄離開,不在場接話。
從小養在嫡母身邊。對親孃是剪不斷的血脈之情。席間他的目光總會有意無意看上柳姨娘一眼。頭一次坐了席,她就沒動幾下筷子。一餐幾乎無話。
真讓他心酸。
有父親的寵愛,柳姨娘也是無根的浮萍。除非他將來能做棵樹,父親百年後,能爲姨娘遮風擋雨。
他翻牆進來,見到窗戶透出的燈光,心就安靜了。等到心安靜下來時,他又想知道她是否睡得安穩,是否好一點了。
前頭長街上更夫的竹梆聲隱隱傳來。竹梆連續敲了三下,三更天了。他搓了搓手,從袖中拿出一枝臘梅。出府裡折的,也許明天后天,她大好了開窗時,會知道他來過。
楊靜淵悄悄走過去,將梅擺在了窗臺上。
這時,他聽到屋裡有了聲音。
季英英不是嬌慣長大的女子,身體底子好。飲過湯藥捂着被子睡了一覺,半夜時退了熱,人也醒了。
趴在牀邊打盹的湘兒被她推了一把,迷糊地發現季英英醒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高興起來:“娘子退了熱啦。”
“水。”
飲了兩盞溫水,季英英舒服多了。她靠着牀榻坐了起來:“什麼時辰了?”
湘兒看了眼漏刻:“子時兩刻。娘子從酉時睡到現在,睡得真香。”
“傻瓜,那是因爲藥湯安神。這會兒倒睡不着了。把簸籮拿來,我們繞會線說說話,等倦了再睡。”
絲線是紮成束的。用的時候最好繞在木軲轆上。湘兒應了,起身去繡房拿簸籮。
楊靜淵沒忍住,低聲喊了她一聲:“英英。”
季英英以爲自己聽錯了,可聲音明明是楊靜淵的。她試探地喊了他一聲:“楊三郎?”
“你別起身。我就是來看看。”
屋裡光亮着,看不見外面的情形。季英英噗地吹熄了燭火。
雪光將他的身影印在窗戶上,模糊的晃動着。
這世上有很多女人的愛,都是因爲被感動而生的。季英英鼻腔驀然涌出一股酸漲,她掀開被子下了榻,走到了窗邊:“外面冷,你跑來做什麼?快回去呀。我又不是紙糊的,小風寒罷了。”
楊靜淵聽到她的聲音就在面前,遲疑地說道:“都說成親前見面不吉利。你別開窗,回去躺着,我這就走了。”
可她想見他啊。“我偏不信邪!”季英英說着一把拉開了窗,唬了楊靜淵一跳。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從窗口一躍而入,順手將窗戶推了回去,張開了狐裘將她擁在了懷裡,
力有點大,窗戶碰撞發出砰的一聲。
湘兒正好端了簸籮進來,屋裡燈已熄了,她急道:“娘子,可是窗戶沒有關緊吹熄了燈?你捂好被子,別再被風吹着了。”
她護着手裡的油燈進了屋,徑直走到了窗邊:“插梢鬆了,怪不得被風吹得作響。”
楊靜淵在聽到湘兒腳步聲的剎那抱着季英英跳上了榻,放下了帳子。
好在冬天的牀簾厚,牀榻寬大,湘兒絲毫沒有發現裡面多了一個人。季英英又羞又怕,聲音都是顫的:“湘兒,你關好窗就出去吧。別在屋裡值夜了。我也倦了。”
湘兒不肯:“綾兒姐姐吩咐過。娘子病還沒好呢,奴婢就在榻旁打地鋪,娘子有什麼叫奴婢一聲就好。”
季英英急了:“地上涼。”
湘兒笑道:“有褥子呢,奴婢不怕!”說着就抱着褥子鋪在了榻前的地板上,噗地吹熄了燈。
楊靜淵和季英英互瞪着對方,一時間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