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窗外是黑黢黢的天,一彎殘月冷冷地掛在天幕上,月尖上有寒光一點。我關嚴了窗戶,寒風還是從縫隙裡鑽了進來,滋溜滋溜響着,冷得刺骨。

我紋絲合縫地蓋好被子,一頭沉悶地扎進睡夢中,現在只有夢裡纔是現世安穩的好去處,白晝裡的事都帶些危機四伏的不安,像有人故意在暗處給你下絆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栽個粉身碎骨的大跟頭,搞得人心惶惶。

不知煩悶了多久,我又恍恍惚惚睡去了,夢中卻到了一處山澗瀑布,草木繁茂,鳥囀鶯啼,有一美人在水邊浣發,山歌迴盪在溪水之上:“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那女子柔婉輕笑,秀髮披在腰間,發出陣陣沁入心肺的馨香,我不由看醉了,她可是歌中唱的巫山神女?瀑布濺出的冰涼的白點子打在身上,讓我分外清醒爽快,我輕輕向她走近,生怕唐突佳人,她低首含笑,眼波流轉,我亦心弛神蕩,沉醉在香蘭芷芬中不能自已,忽然她轉身欲走,一股嫋嫋娜娜不勝之姿,我心急如焚,連拉住她的薄衫,她回眸一笑,我細看那如花笑靨,頓時一驚,那眉眼竟然又是水瑛!

此刻便驚醒了,窗外風雨大作,窗戶早已被吹開,甩在牆面上,發出“砰砰”的聲音,雨水已濺到牀上,被褥上溼了一片,我恍然明白夢中瀑布的清涼和奔騰之聲,原都是暴雨的化身,只是這清甜的女兒香卻從何處來,亦真亦幻,不似夢境。我悵然起身管好窗戶,也無心再睡了。水瑛,這個名字像把燒紅的烙鐵一樣使人驚慄,我起初是恨她的,恨她陰魂不散害死了彭煊,恨她將我和黎璃拉到這個光怪陸離的小鎮,但現在是怎麼了,也被她迷惑了嗎?夢中的我們繾綣纏綿,兩情相悅,儼然一對前世的眷侶,難道,我也像彭煊這樣愛着她,只是自己沒有察覺罷了,不,我喜歡的人是黎璃,我猛灌了幾口涼水,對自己說,黎璃……可是,爲何到現在,我的心還是狂跳不止呢。

在心神不寧中,頭頂上突然傳來了響動,我警覺地看了手錶,三點一刻,難道是黎璃說的腳步聲?果不其然,腳步聲有些紛亂,可能不止一個人,我絕不信鬼神之說,但是這麼晚還去閣樓的人,肯定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我連忙穿好衣服,悄悄出了門,公館裡靜悄悄,絲毫看不出異常,我望着通向閣樓的一頭沒在黑暗中的樓梯,一種恐懼的感覺悄然攀爬至全身,閣樓裡有什麼,你的身後又會有什麼,我在心裡糾纏不清,真相可能不可怕,但是知道真相的過程中有太多可怕的未知,這纔是正真讓人恐懼的原因。

我踏上了第一層臺階,遙望樓梯盡頭,似乎有一絲光亮,難道是錯覺?愈是靠近,光亮愈加明顯,果真有人在閣樓上!我加緊了步伐,在寂靜的空蕩蕩的公館中迴響着踩在木板上發出的“吱吱”的腳步聲,眼看快到閣樓了,卻又是漆黑一片,我的腦子也像捱了重重的一拳,像被人惡作劇般戲弄了一般。我上到閣樓前的迴廊,走到門前,摸到一把冰涼的大鎖橫在門上,門是鎖上的,那腳步聲和光亮是哪裡來得呢?突然間,一股熟悉的氣味從身後串出,這是夢裡的瑛瑛的香味!我猛一轉頭,一個女人的影子忽閃過去,一頭飄逸的長髮在黑暗中發出鬼魅的異彩。

我陡然一驚,悚然看去,又什麼也沒有了,怕什麼,縱使是女鬼,也是瑛瑛的魂魄,算得上也豔鬼吧,我鼓起勇氣猛追過去,出了迴廊下到樓梯轉角,突然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我兩同時驚叫起來,她聲音的悽慘程度遠非我能比擬,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壓低聲音道:“噓——是我!”

見黎璃驚慌失措左右打轉兒的眼睛安頓下來,我才鬆開手,忙拉着她快步進了她的房間,關好門道:“你怎麼出來了?”

黎璃驚魂未定,氣呼呼道:“還要問你呢,嚇死我了。”

“我聽見腳步聲了,想去閣樓看看。”我在水公館住了兩夜,每晚都夢到了水瑛,兩次的感覺都這麼真實,這次甚至還看到她的魂靈,這又讓我如何開口呢。

黎璃沒好氣道:“我說閣樓上有蹊蹺吧,你開始還不相信。我剛纔也是被樓上的動靜吵醒了,聽了一會兒好像是你開門出去了,就想去接應你,沒想到白忙活了一場,還把自己嚇得不輕。”

我笑道:“好了,我補償你,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黎璃眉頭舒開了,坐在那兒半天不吭聲,像在想什麼深刻的道理,又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開始只是溫和地看着她,漸漸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了,現在不到四點,我還在一個女生的閨房裡,牀上是攤開的凌亂的被褥,上面還有溫熱。

她突然小聲道:“我想原諒你了。”

我笑道:“你還真是大度,明天我請吃飯。”

她眼睛裡有一絲慌亂,忙道:“不是這個……是先前的事……”

我先是一愣,繼而振奮地彈跳起來,忙去握她的手,比中了彩票還要歡喜:“真的,我那些惡行,你都可以原諒了?”

她有些羞澀,昏暗的檯燈下見着她紅潤的臉,將我的手推掉,吞吞吐吐道:“你罪大惡極,本要恨你一輩子的,可是恨你我也不開心,既然不開心,還不如就此作罷,何況,我還……一直都……只是不知你的想法……”

我高興之餘又有些手足無措,她說話間已扭捏着身體,別過頭不再看我,平常也算落落大方,此刻一股小兒女姿態來,且話中款款情意也若隱若現,除非我是塊石頭,不然怎能不知她話中深意,只是可惜自己沒先表露心跡,讓一個女孩子在此輾轉難安,實屬罪過。

“黎璃,”我握住她的手,笑道,“你以前寫信給我,說謝之明如何如何好的時候,我心裡還不是滋味呢。”

她紅着臉,試了幾次掙脫不開我的手,忸怩道:“謝之明……是挺好的……你,就差遠了……”她活潑地拿眼睛瞄了瞄我,又流轉到了別處。

我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鄭重道:“我的心,你可能感受到,我想一直照顧你,保護你,你可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她眼裡閃爍着激動地光澤,將頭輕輕靠在我的肩頭,微微顫動道:“好,你說話算數,不能變卦。”

“一輩子都不變。”我低頭溫柔地吻了她的額頭,將她緊緊摟抱住,這算是這段陰暗時光裡僅有的甜吧。

我從額頭吻到她的脣,不禁有些眼餳耳熱起來,懷中的她深情款款,迎合着我的愛意,我見她頸脖白膩一片,心中一動,便要輕輕去解她的睡衣,她只是像只小貓一樣溫順地等着我的行動,臉上飛紅一片,越發嬌俏可愛。

衣服褪去一半,露出一抹酥胸,我亦耳紅心跳,興奮異常,恍惚迷離間,又聞到了那股醉人的香氣,我心裡一驚,停下了動作,黎璃察覺了我的變化,小聲道:“怎麼了?”我輕輕搖了搖頭,將她的脣溫柔堵上,心中卻有些不安。我的手攀上她的雙肩,肆意享受着她肌膚的柔滑細嫩,她的五官,卻漸漸模糊了,我吻着她的耳垂,又挪移到了胸前,在兩人的熱氣氤氳中,我的神情越來越迷惘,一切都像在夢境中,彷彿我懷抱中的,正是方纔入夢的巫山神女,我因能一親芳澤而感到無比的榮幸和快慰,不,她不是什麼山澗中被薜荔帶女蘿的女神,她是水瑛,是神秘夢幻的絕世美人,是讓人爲之瘋狂又親近不得的民國佳人,而我此刻,正擁着她,貪婪地嗅着她的體香,享有她獨一無二的傾心相付,如果此刻給我一個帝國,我也可以拂袖而去,因爲她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我將頭埋在她的胸脯中,神情越發昏聵,嘴裡不由自主喃喃地呼喚她的名字:“瑛瑛,瑛瑛……”突然我被一把推開,我猛然驚醒,直面着黎璃那張驚悚的愕然的臉。

她將被子扯來護住身體,憤怒中帶着難以置信:“你剛纔喊着誰的名字!”

我頓時清醒了!心中羞愧難當,此刻要有把刀,我絕對要將自己剖腹。

她愈發氣憤得身體微微顫抖:“你在叫她的名字,是不是!瑛瑛,瑛瑛,她到底是何方神聖,你們一個一個要這樣頂禮膜拜!”

我連忙去拉她的手,辯解道:“不是這樣的,我沒有……”

“沒有?”她怒目圓睜,狠勁甩開我的手,哭叫道:“謝之明,原來你也是這樣的人,你愛她就罷,爲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傷害我!”

我百口莫辯,心中只有千百遍的悔恨,只想將她重新拉入懷中。她赫然站起,不顧衣服還凌亂地披在身上,哭着將我推到門口,忍住眼淚,一字一頓說:“謝之明,我看錯你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痛苦至極,低聲喚了她的名字道:“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她突然平靜下來,指着門再次道:“你走。”

我知道已無法彌補,只得悵然所失地離開了她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