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殊被天界上神踢斷仙骨已然一月有餘。
她臥在榻上, 任由這數百年的往事在眼前回放:自打她成爲仙界之主,素來兢兢業業,恪守職道, 守護着三界平和。
她從不認爲自己到底做錯了甚, 若能滅去魔界, 從此就可絕去後患, 以來安享太平, 然而衆上神竟說她心生魔障,對她警告再三。
且仙界天啓之力世代相傳,傳至她這一代時, 竟有了窺見天道命理的力量……百年前,她發現自己的命理竟被天界衆上神捉弄如斯, 她怎能嚥下這口氣?怎麼可能??
然她思量百年, 還是不覺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鏡殊與妖魔拼鬥數百年居然換來這般下場,還不如毀去天道, 讓萬事萬物脫離那可笑的天軌,否則她實在不服!
於是她做下了這一生中她認爲正確的選擇,就讓一切叛她,礙她的人都在她的手中粉碎,昔日的敵手、最敬她的血親都成了她手中相互牽制的棋子。
只可惜……只差一步, 僅是一步之遙, 再等幾日, 仙魔界定能大亂!她還道泗酆率一干妖魔與天界衆上神拼得你死我活之時, 她就可漁翁得利, 哪知衆上神猜出她意圖之後,全不顧上神不可輕易親自幹涉三界的規矩, 摩迦上神竟親自到了仙界,斷去她的仙骨和根骨。
那時她正獨自一人以水鏡之術與在人界的一干心腹聯繫,絲毫也沒有察覺到摩迦的氣息,若非如此,憑她本領,大可將摩迦上神誅殺。
摩迦要將她就地格殺之時,跟隨她數百年的神獸不死鳥將她送至凡間,然黯然飛回了天界。
衆叛親離莫過於此罷……
不過若是能將天道毀去,縱使是衆叛親離,亦是值得的!
正當鏡殊蹙眉沉思之時,她耳邊又響起了那道嬌嬌柔柔可又鼓譟萬分的女聲,只見東月將紫毫擱在案桌之上,無可奈何的調笑道。
“大美人,怎的不笑一笑,總冷着一張臉,這畫可就不好看了。”
鏡殊臥在榻上又橫了東月一眼,她的身子雖並非重傷時那般動彈不得,可也尚在是行動不便的程度,仙骨折損,她的傷勢難以自行癒合,只能靠凡間醫術吊回一條性命,好在不死鳥頗具靈性,將她送至凡間司寇宮,否則她即便在摩迦手下逃過一劫,亦難免傷重而死。
只是眼前這司寇東月……
她還記得她適逢醒轉來時。
“大美人,你可終於醒了。”
“我是司寇東月,放心吧,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有事。”
她乍一睜眼,就一眼看見東月嘴角掛着輕笑的望着自己,
她是極爲厭惡凡人的,只覺凡人自大而又愚蠢至極,總是爲些無謂之事爭得你死我活,卻不知凡間一切皆是由天道所控……於是她雖得東月救命之恩,仍是沒有對東月有好臉色。
被鏡殊冷冷一橫,東月還是閒情逸致的搖着手中團扇,似乎並不在意鏡殊的態度,她笑嘻嘻的爲鏡殊施針過後,便徑直離開了屋子。
其後,東月每日還是照舊來爲她療傷,儘管她看起來總是一副不大正經的模樣,可行醫時還是極爲認真的,每一針,每一味藥都不敢有分毫的大意。
而鏡殊是從來不會理會她的,無論東月說些甚,面上永遠都是冷冷淡淡。
但東月也不理會她的冷淡,一如既往的鼓譟,惹得她更是煩躁。
就這般,在東月悉心照料下,鏡殊的身子一日日的好了起來,東月眼見如此,還心情大好的帶了筆墨,說是要畫甚美人圖……
這日風和日麗,東月扶她到行廊上斜倚而坐,還特意給她上了許多胭脂水粉,塗了十指蔻丹,她不滿的皺起眉頭,卻無奈身子尚未復原,行動極是不便,只得任由眼前這藍衫女子折騰。
東月鋪開宣紙,搖着團扇,視線在她臉上定定停駐,待她被看得面色泛紅之後,東月才捋袖、埋首、落筆。
微風徐徐,吹動着她如紗的藍色衣袂,身後的紫藤花,一瓣一瓣的隨風而落,在她們身側周邊繾倦,陽光鋪灑開來,所有的一切都像鑲了一圈金框,而這水色衣衫的女子就是這框畫卷中的景物。
鏡殊霎時有些茫然,在仙界數百年間,她或操持諸事物,或日日夜夜的修煉武藝,每一日每一刻從未有過懈怠,她已經記不清何時有過如此閒適的時刻了。
直到驀然回首之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然心身俱疲。
她的視線一直停在地上繾倦滾動着的紫藤花瓣上,不經意間,留意到有兩道淺灼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解的擡頭望向東月,然而那水衫女子好似全無反應一般,仍舊自顧自的盯着她,眼中波光轉動,朱脣微動,低喃道:“一翦秋水神魅魂,半曲清歌影若飄,水袖擊破霜裡月,羅裙掃碎暗香疏。”
東月抿嘴笑了笑,頗爲無奈的又垂下頭去,手中的筆霎時龍飛鳳舞起來,待紫毫停下,她卻不看那畫卷一眼,也不顧墨色幹否,徑直將之捲了起來,放入鏡殊手中,那是一幅窄小玲瓏的畫卷,恰好能收入袖中。
“這副畫我又不想要了,送你吧,反正也是爲你而作。”
說完東月一反常態,居然沒有對她再多做調侃,也沒有將她扶回房間,猶自提起裙角就向迴廊深處走去。
鏡殊看着東月愈行愈遠的身影,愣愣的有些無措,直至那一抹藍影完全消失後,她纔回過神來,展開手上的畫軸,看着畫中那妖豔慵懶,斜倚在欄上的女子……
畫中這風華絕代的美人,竟然是……自己?她有些不敢相信,被東月七七八八的拿着胭脂水粉一抹,居然褪去了她昔日裡的犀利氣勢,取而代之的是個華麗女子,有着幾分倦容幾分嬌情。
東月手中的紫毫就這般落入了她心間。
她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到了東月龍飛鳳舞的一段狂草題詞上。
曼珠彼岸引三生,
菩提非樹惹凡塵。
似葉如風難吹雪,
最是無情也動人。
最是無情也動人……看那銳利的筆鋒,全然不似東月平日所寫的娟娟文雅的字跡,短短几句題詞中,透露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情愫,好似什麼長期壓抑的情緒,在一瞬間爆發,帶出了狂亂而又灑脫的氣勢。
她呆呆的拿着這副畫軸出神,心底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等待一個破土而出的契機。
……
“大美人,你可是有甚不愉快的,不妨同我說一說。”
在收到畫軸的幾天後,鏡殊仍是不肯言語,相對之前更顯沉默,於是東月自顧自的湊至她面前,笑問道。
她此時滿腹心事,被東月鬧了一月是有些不耐,不耐中又有些許期待,煩躁的是自己因何期待卻是不了,最後,她終忍不住極不客氣的反詰道:“你爲何救我?”
東月想也不想,掩面笑道:“哎呀,你可終於願和我說話了,我司寇東月這輩子唯愛看美人,你這麼一個大美人,就這般香消玉損了,那不是可惜了?”
鏡殊心底暗道東月愚蠢,又不屑問道:“你就不怕我是歹人麼?”
被鏡殊殺氣一懾,東月愣了一愣,又嬉皮笑臉道:“呵呵,大美人你何止是歹人,還是個難得一見的歹仙人吶,你這歹仙人一看就不是甚好人,成日殺氣騰騰的,嘖嘖,在你手下定是有無數冤鬼枉魂吧?”
繼而東月頓住話語,又調侃道:“好人也好,歹人也罷,我這輩子救的歹人多不勝數,也不少你一個。”
她看着水杉女子眸裡的盈盈亮光,冷冷道:“你從我這裡可得不到好處。”
東月聽罷嫌惡的看了鏡殊一眼,儘管其中更多是調笑的意味,“你個落魄歹仙人能給我甚好處,若我要好處,還不如去洛陽救皇帝老兒他老孃,你只管在我司寇宮養傷吧。”
說到這裡,東月也不再多言,牽起捲簾行至門口,臨行前回頭一眸,眼波流轉,瓶中的插花竟然失了顏色,鏡殊怔怔愣住,又從袖中抽出了那捲畫軸。
菩提非樹惹凡塵。最是無情也動人……心間怦然一動,似乎暗示了什麼……
過了雙月,鏡殊終能勉強下牀,東月見此拊掌大喜,牽着她在瑤山四處行走,瑤山景色雖不比仙界,但是可謂秀麗非常,且一草一木皆依上古陣法所立,是個玄奇之地,鏡殊呆在此處,倒也不覺得百無聊奈,甚至有時,她還對這般悠閒自在的日子頗爲自得。
只是就算她還有天啓之力,可她仙骨根骨皆齊齊斷去,再是有着強大的力量,□□不能承擔亦是無用,於是她一身的本領亦隨之煙消雲散,此生可謂與凡人無異,天界上神雖未將她殺去,卻……
如此這般,莫說毀去天道,如今的她,無半分自保之力。
“大美人,怎的,又不開心了?”
東月抱着藥包,笑望着她。
鏡殊躊躇再三,過了許久才低聲吐露出一句話語,“我仙骨的傷勢,再也好不了了麼?”
“當然好得了。”
東月言簡意賅,可是下一句又立馬將鏡殊的希望全部打碎,“不過恐怕只有我司寇宮的祖師爺纔有這本事呢,我不過雙十的年華,醫術哪有祖師爺那般的高超,嗯嗯,然後你根骨的傷勢,我再研習十幾二十年的醫術,興許治得了罷,哈哈,不過我命短得很,只怕醫術還來不得修得那麼厲害就魂歸鬼道了呢。”
見鏡殊的情緒瞬間低落至谷底,東月亦不禁微微一嘆,撫着下顎思索了好一陣,她忽的拍掌道:“我怎的那麼笨,也許司寇宮裡的古籍裡記載得有復原仙骨傷勢的法子。”
話音落下,東月便拉着不明就裡的鏡殊行去司寇宮收藏典籍之處,才踏入那幢高閣,東月便顧自鑽進了書堆當中,鏡殊在一旁等候了一個時辰,終感到有些煩悶,就隨手從中抽出一本古籍。
才翻數頁,她就驚呆了,這書中竟記載着許多失傳已久的禁術!她心神一緊,又翻開一本古籍,其上畫的是經脈要圖,還有藥人制方!只是才提及藥方,那頁書頁就被撕去……
“你在看什麼?”
鏡殊手中古籍“刷”的一下就被抽走了,眼前僅剩東月那張略帶慍怒的豔麗臉龐,鏡殊淡淡說道:“找到醫治我的法子了嗎?”
東月一副沒好氣的模樣,轉過身去又走回書架前,然嗔怒道:“自然是沒找到,才一個時辰呢。”
鏡殊對東月這個回答並不感到失望,仙骨的傷勢哪裡是那麼容易好的呢?只是算計百年終究功虧一簣,這着實可悲可嘆……
“除了傷勢無法自行癒合以外,你還是長生不老的仙人,不過你根骨也被毀去,尋常醫術可救不得了,嗯嗯,大美人以前定是個厲害高手,哈哈,但你現在連我也打不贏呢。”
東月一手託書,暗自低喃:“嗯,長生不老究竟有什麼好的呢?活得那麼久,真是沒意思……”
儘管東月僅是玩笑的意味,但鏡殊心高氣傲,只覺這番話語刺耳非常,雙眉亦蹙,嘴脣微微顫動着,好似有什麼話呼之欲出,卻又被她極力剋制着。
“嗯?你可是想說什麼?”東月瞪着眼睛,問。
鏡殊深吸一口氣,反譏道:“看你面相,你是爲破命之人,破命之人多早夭,你至多隻能活到四十年歲,那般短暫的生命,又有甚意思呢?”
原來踟躕了這麼久,卻是這麼一番充滿敵意的話,只是東月聽罷並不作答,將手中古籍放回原處後才轉過身去定定的注視着鏡殊,面色有些凝重,她忽而輕笑,挑挑眉無謂道:“相面之術,我司寇東月也通曉一些,你適才所言,我怎會不知?短壽便短壽,這又如何?”
“雖僅能活四十年,可我卻是活得自由自在,江湖上的打打殺殺,朝堂上的勾心鬥角,一切皆與我無干,這般的舒心,就算給我百年的陽壽,我也是不換的。”
“哎,與其窩窩囊囊的活幾百年,我還寧願過四十年無拘無束日子,我師兄成日就費盡心思的修仙,在我看來,仙人恐怕還沒有我過得開心吶!”
“你倒是逍遙灑脫。”鏡殊愣了半晌,才很是簡短的應了一聲。
東月說得不錯,她雖爲仙,但是執念甚重,諸多塵事皆不能看破,反而平添了許多煩惱,她心中明瞭這番道理,可對衆上神對她的愚弄始終不服。
真是煩惱呵……
她無意識的從書架上拿下一卷竹書,放在手上攤開,視線在字裡行間徘徊許久,卻是一個字也未看進心去。
透過竹簡縫隙,落在斜倚在窗櫺前的東月身上……她修長的手指快速翻動着手中經卷,時而皺眉,時而淺笑,那一顰一動的舉態,細細的牽動着她自以爲靜如止水的心扉,一時之間,她竟然有着幾分暗喜——有人爲她的病情而操勞,爲她的事而牽動喜怒哀樂,於她而言,真是妙不可言。
突然,她眉心多了一層憂色,醫者父母心,不知東月這分心,究竟是爲醫,還是爲她?
在鏡殊走神之時,手中的竹簡突然滑落,驚動了立在窗幔下的東月,兩人相互擡頭凝視,只是一個帶着疑惑,一個怔怔不語。
東月見鏡殊沉默不語的樣子,笑嘻嘻的向前湊近了幾步,幾乎快對着她的鼻尖。
“你這個歹仙人,平日看起來喜怒不形於色,面上威嚴得緊了,以前肯定地位頗高吧?嗯嗯,如今你這般落魄也算是天意弄人,若你之後沒有去處,不如就一直在我司寇宮如何?瑤山可是個好地方……”
“留在——瑤山?”
鏡殊一愣,喃喃道重複着這句話,向來心思慎密的她,此時此刻居然猜不出這東月言中之意。
“你要我……留在瑤山?”
她盯着東月,輕輕發問。
東月手中一直搖晃着的團扇忽然停下,尾指微翹,向她靠近了半步,淡淡的藥香將她包裹,雲裡霧裡,飄忽墜兮。
“你不願意?”
東月朱脣輕翕,吐出的話語更是讓人悸動難安,“和我在一起不好嗎?”
鏡殊看着她,一向沉靜的眼眸中亮起一線光芒,漸漸擴大,盈盈閃動,帶着幾分情竇初開的青澀,愣愣開口,“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東月眼角一彎,手中的團扇還在擺動,“我給你治病……”
只是話音未落,一雙柔脣便已附了上來,將還未說完的話語堵了回去。
偌大的書室,高聳的書架,層層暗影下,鏡殊將東月攬住,靠在書架之上,放肆的舔吻着她的脣瓣,書架顫顫抖動,書冊隨着顫動而掉落。
脣齒相依的溫暖感,好似渾然天成一般,她覺得她和懷裡的這個女子就該如此,本該如此……脣舌相依,繾倦纏綿。
原來這就是據爲己有的滿足感,這便是七情六慾……
鏡殊正忘情時,頓覺腰間一痛,腰背處發出幾聲急促的悶響——
原來是東月狠狠掐了一把鏡殊腰間兩側,還在她猝不及防之時連連點了她腰背數道大穴,身子往後一滑,瞬間便脫出鏡殊數丈之外。
只見東月衣衫半解,露出了瘦削的雙肩,呼吸急促滿臉潮紅,目中有幾分羞澀,但更多的是憤慨,她指尖微顫着指着鏡殊,上下輕擺,又怒又急。
“你這個好色的歹仙人,無恥!下流!簡直、簡直是不可理喻!”
鏡殊哪裡被人這般的怒罵過?一時也動了怒火,正想朝前幾步與東月爭論,腰側“咔嚓”一聲響,她頓時感到一陣劇痛。
顯然東月封穴的手法可謂高超。
“你,給我解穴……”
鏡殊話甫一出口,無數本醫經古籍朝她鋪天蓋地的砸來,書脊磕得她腦門生疼,待書頁落下,她視線裡早已沒了東月身影,僅剩一片水色衣角極快的掠過閣門……
從那日起,東月就不再理會鏡殊,除了每日施針用藥,皆是避而不見。
鏡殊耳邊猛然安靜下來,她反而感到有些不習慣了,雖說她這數百年來一向過的是清淨日子,可不知怎的,她現在居然感到幾分落寞,幾分失落。
然東月來時,她明明想和東月說上幾句話,但乍一見東月的冷淡模樣,她那顆傲心又隱隱作祟起來,於是她與東月更是相對無言。
可越是沉默,她心裡越是煩躁,憶起前幾日的那一吻,她更是躁動不安,終於有一日,東月爲她施針過後,她輕輕拽住東月衣角,低聲道:“你還在惱我麼?那日,是我不對。”
東月原本還是冷淡非常,聽她這麼一說,忽的撲哧一笑,調侃道:“我還道你這歹仙人不會道歉的呢,我早就不氣了,不過就是被親了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我怎會還在惱你呢?”
“你不惱我?那爲何……?”
“看你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樣子最有趣了……好啦,彆氣了,我帶你四處走走如何……今日是初一,司寇宮很是熱鬧呢……”
鏡殊在司寇宮又過了一月平凡日子。
這一晚,她尤其的激動,今日,她在司寇宮某處洞穴入口處尋到了一股上古奇異之力,那股力量似乎是爲封印那入口所設,可是不知爲何,竟和她體內的天啓之力互爲感應。
若能將之納爲己用,興許能夠修復她的仙骨,如此這般,再作一番打算,毀去天道命理不無可能!
只是,如果她這樣做,定要和東月分離了……
“和我在一起不好嗎……”
她望着天上皓月,喃喃的重複着東月給她說的這句話,頸肩卻被人輕輕環住。
東月在她耳畔輕笑,“在自言自語些什麼?”
“和我在一起……”她低語,凝視着東月,持起她的手,一字一句,“以後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儼如尋常夫妻一般好麼?若你不願,我興許就會離開瑤山……”
東月眉彎似月,朱脣輕翕,“這要問你——”
她調笑的點了鏡殊鼻尖一下,“我沒什麼貪癡嗔念,倒是你,比起我來,你倒更像個俗人。”
東月的鼻尖在她耳邊廝磨,隔着分毫居離,慢慢說道:“不過如果你若要走,我也不會強留你,各人有個人活法,我僅是你好友罷了。”
說完,東月俏皮的一伸舌頭,帶着幾分羞澀的媚態,轉身跑開。
似葉如風難吹雪……
最是無情也動人……
只當她是好友嗎?數百年來第一次動心,竟是這麼一個結果……
但是即便如此,能夠守在東月身邊也是好的!
最終,她忽的睜開雙眸,毅然決然的轉過身去,信步向東月行去,徑直拉起東月的雙手,嘴角是淡淡的笑意。
“我不走,我不走……”
不走……最後真的沒有走嗎?爲什麼感覺恍若過了千年之久,好似很久都沒見到月兒了……明明就在身邊,爲何偏偏覺得過了千年?
鏡殊看着眼前的東月,只見她嘴角的笑容漸漸淡去,容顏愈漸透明,身形亦緩緩遠去,她一急,眼疾手快的抓過去,想要挽留住這如夢亦幻的女子,然而手指卻從水色衣袂中穿透過去,手間空空如也,什麼也抓不到……
鏡殊皺眉,她眼前的畫面變得灰白無色,車水馬龍般的在眼前穿梭不定,然後什麼都消失了,什麼都沒有了。
斷夢幾時醒,香魂一哭休。
鏡殊猛的醒來,頓感全身疼痛不止。
原來是夢,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中沒有雄圖偉業,只有芳草悽悽,繾倦柔情。
甜美幸福的夢……好想就這樣永遠沉睡下去,永遠夢下去,不要醒來,不要醒來。
只是……她皺眉回想着那一瞬,她離開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爲什麼那人會離自己而去?
她似乎只離開了一小會,只是那麼彈指一間,那女子就永遠的離開了,連一縷氣息都捕捉不到,消失得杳無蹤跡。
如果那日留下就好了,只可惜她沒有選擇那風姿綽約,雍容懶散的藍衣麗人,沒有留在司寇宮,而是取了那妖魔之力,復原了仙骨,去了魔界。
她是捨不得東月,可是……她怎樣才能將東月留在她身邊呢?
“嗯,長生不老究竟有什麼好的呢?活得那麼久,真是沒意思……”
她猶自記得東月說這番話時,眼中的淡然之態,還有嘴角那一抹不屑道笑容。
——傻瓜,若能與天齊壽,我們便能相知相守,滄海桑田,海枯石爛。
可這句一直在喉間徘徊,始終沒有機會說出……那她當時是怎樣回答東月的呢?
她蹙眉深思了許久,纔想起那日她那席充滿敵意,言不由衷的話語。
她說,“看你面相,你是爲破命之人,破命之人多早夭,你至多隻能活到四十年歲,那般短暫的生命,又有甚意思呢?”
胡說,胡說,那短暫得猶如曇花的生命卻在她的生命中真真實實的綻放過,也許東月自己並不知道,在她心中,東月就如曇花一般惹人憐愛,正因爲短暫,所以纔在她心中鑿下印記。
只是她想將洪荒間的一瞬無限延長,亙古永恆,於是……東月必須擺脫破命之相,這樣她纔有足夠的時間陪她度過無限年華。
就算爲了她自己,也必須破除天道,否則她的結局就會如她當年所見——
在暗無天日之處,沉睡百年……
於是她不告而別,因爲不想給那紫藤樹下提筆急舞的藍衣女子道別。沒有再見,就永遠不會結束,這個時空上的斷點,就是將來續夢的起點。
只是不料再見時,竟成了陌路,她那時爲了大業,放下身段懇求了東月許久,不料東月竟滿臉的冰寒,一直不願同她言語,她一怒之下焚燬了司寇宮,將東月帶到了魔界。
然後,東月,她的月兒。
她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東月魂飛魄散……
鏡殊憶起種種過往,嘴角不由得微微翹了翹,嘴裡不住的輕喃。
“月兒、月兒……”
“鏡殊,多年不見。”
鏡殊面色一冷,她聽出了這是摩迦大神的聲音,只可惜她困在陰羅陣中動彈不得,只能聞其聲不能見其人。
“你後悔嗎?——後悔做這一切嗎?”
後悔?
是不是不做這一切,月兒就不會死?她們便可如夢一般,過着花前月下的日子?可是……月兒死了,她卻沒死,可笑的是自己努力了這麼久,修行了這麼久,換來的不是月兒的長命百歲,而是自己這副不朽的臭皮囊。
“其實,即便你不做這一切,東月也逃不過破命之相,她註定只有短短四十載春秋,死於非命也好,壽終正寢也罷,終究逃不過命中的劫數,所以你也不必後悔。”
“一切都是前緣註定,所有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在你們一誕生時,就以給你規劃好了這一生的軌跡,你們只能沿着這軌跡走下去,即便是強行擺脫,也只能脫軌,卻還是逃不過那註定的結果——所以你不用後悔。”
鏡殊閉上眼睛,幾乎微不可聞的嘆息一聲,喃喃:“後悔,這一生最後悔的就是這個……”
“四十載春秋又如何,當年若是不離開,最起碼還能陪她一起死……”
“不能讓她長生,卻可以陪她一起死……”
摩迦大神波瀾不驚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泛着些許詫異之意——眼前這逆天叛道的女人,後悔的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落得個衆叛親離的下場,也不是沒能保留住自己最在乎的人的性命,後悔的卻是不能同赴黃泉。
“呵呵,”興許是察覺出上神面上的不解之色,鏡殊淡淡一笑,“沒有七情六慾的上神怎會懂情?”
她安然的閉上眼睛,昔日的張揚之色盡數退去,只剩一片釋然解脫之意,“動手吧,我等一一刻已經很久了,以神力誅殺我,這樣便可……”
只是還未說完,就被摩迦冷冷打斷,“天啓之力太過強大,你墜入陰羅陣亦死不得,即便是我,也無法將你誅滅。”
鏡殊瞳孔微微一收縮,有些失望,卻又在聽到下半句話時瞬間亮了起來,就像是在暗夜中拖着疲憊身體僕僕前行的旅人一般,看到了高牀軟枕,終可放鬆休憩。
“不過我今日此行,就是要將你徹底封印,從今以後,仙界天啓之力亦可隨你沉寂,以後,你就安心在此地沉睡吧。”
摩迦說完,鏡殊又在短暫的喜悅之後沉默下來,良久才緩緩道:“也好,那就讓我夢下去吧,就這樣花前月下,相知相守,和夢裡的人一起且歌且行,不要醒來……”
“大師姐,不知師叔當年那副最寶貝的畫卷還在不在,要不我們回司寇宮好生尋找一番?今年去祭拜師叔的時候好掛在她墳前吶。”
“紅蓮之火過處,一切皆爲灰燼,恐怕我們再怎麼找也是找不到。”
“師姐,你說那畫上到底畫的是什麼呀?”
“師叔那麼寶貝那畫卷,任是誰也不給看,就算是師姐我也是僥倖遠遠看了一眼,不過也只是勉強看出那畫上的,是一個女子。”
“師姐你不會是看錯了吧?師叔滿屋子的美人圖,她如此寶貝那畫……畫上的東西,應當不止那麼簡單吧?”
“師叔望着那畫的時候……咳咳……興許師叔愛着畫裡的那人,興許師叔自己也不知道愛着那人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