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泗酆對招時, 鏡殊便感到東月的氣息在隨着空氣流動,漸漸變得稀薄,直至難以捕捉。
將東月帶回魔界之後, 曾在東月身上下了一個咒法, 倘若東月離開了魔界或有性命之憂的話, 她第一時間便可得知。
東月住在沉月宮, 且守在沉月宮的沉木弄月是她尚在仙界時的心腹, 在她被天界上神斷去仙骨,逐出仙界之後,他二人更是自願棄了仙籍, 隨她出生入死。
按理來說,東月應當不會出甚意外才是……
可是……
她看了看錦璘和柳纓雪, 心底浮起不祥預感, 亦難以再顧及放過泗酆的後果, 更不顧中毒負傷,強行聚起全身靈力, 在一瞬間掐出一個符咒,移至東月身旁。
待鏡殊睜開雙眼之後,已然在一小道之中。這條小道黑暗幽深,隱隱約約能感覺到地面上的妖魔氣息,想必這小道正修築在魔界地界之下, 只是此道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見此, 她不得不冷笑, 恐怕錦璘和柳纓雪便是從此道潛至魔界, 那羣叛黨始終是和仙界諸人聯合了麼?
不過這她倒是不畏不懼, 只可惜她本不是魔界中人,即便在魔界藏身二十年, 卻還是被人擺了一道……
四下黝黑一片,環境躁動不安,黑色的影子在她面前縱橫飛躍,藥人口中發出的詭異的“咯咯”聲在她耳畔迴響不絕。
她伸手結印,熒熒光火在她手心內飄忽散開,漸漸照亮了小道。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黑壓壓的一片藥人,空氣被腐屍的臭味充斥着,到處都是灰白的面孔,渾濁的眼睛。
她的目光迅速從眼前掃過,唯獨不見昔日的一席淡藍衣袂,還有那張豔麗面龐。
因此她焦躁難安,兩個截然不同的念頭從她腦海內交替閃過——倘若東月被仙人救走,可就難以將她帶回魔界了。但比起這個,她最害怕的是東月會遭遇什麼不測!
“尊、尊主。”
鏡殊看見沉木從藥人中急奔而出,戰戰兢兢的跪在她的身前,臉上神情有所閃躲,讓她心裡不安起來。
沉木適才見東月被藥人咬得四分五裂,再用靈覺察出她已然魂飛魄散,不由得大爲驚慌。
他知道二十年前東月曾救鏡殊於危難之間,而且鏡殊曾命他和弄月誓死保護東月周全,現下弄月被陽遁七宮陣法重傷,而東月則慘死如斯魂魄散盡。
此番,將要如何向鏡殊交代?
倘若鏡殊怪罪下來,那他和弄月肯定難逃一死,這該如何是好?
鏡殊見沉木如斯,嘴脣幾次翕張,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心中一震,秀眉幾蹙幾展,最終還是勉力穩下心神,強作鎮定的冷冷問道:“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東月呢?”
“這,屬下……”
見沉木吞吞吐吐,鏡殊又厲聲質問:“你不是應當守在沉月宮麼?怎會在這小道之中?”
沉木被鏡殊凌厲目光一掃,頓覺背脊生寒,但是事已至此,已是無法挽回了。他只得匍下.身子硬着頭皮低聲道:“方纔東月醫仙的師侄闖入十二宮,劫走了她和司寇宮衆門人,屬下追趕至此處,本可將她接回,可是東月醫仙爲攔住屬下,竟結下……結下……”
“結下什麼?”
空氣徒然張縮,鏡殊怒不可遏的聲音幾乎貫穿耳膜。
沉木幾乎被這爆喝嚇了一跳,自他跟隨鏡殊數百年來,從未見她如此動怒過,不自覺身子一顫,小心翼翼的說道:“東月醫仙結下了斷魂瘴……”
斷魂瘴!
以血結界,以肉做盾,魂兮飛去,不復歸來……
“斷魂瘴”三字彷彿平地驚雷,炸進了她的心頭,她順着沉木手指的方向望去,卻怔怔地呆在原地。
見鏡殊這失魂落魄的震驚樣,沉木脊背一麻,顫抖着聲音小心喚道:“尊……尊主?”
似乎被這聲音驚醒,鏡殊黑袍一揚,登時化作一道黑影,極快的往藥人中穿行而去。
此時她心情狂怒,大有神擋殺神,魔擋誅魔的氣勢,所有藥人都因受到了震懾而對她退避三舍,即便有不知死活的藥人來不及退開,亦立刻被鏡殊狠狠掐碎喉骨,頭顱直直墜地。
最後鏡殊的速度慢了下來,瞳中眼神微斂,停在一片看不清原來模樣的殘骸前怔怔愣下,不發一言,看不出她面上究竟是何神情。
她慢慢的挪着步子向前邁出,一步一步朝着那團駭人之物走去。
“月兒?”
似乎無可置信一般,從她喉間發出的聲音竟在微微顫抖。
鏡殊注視着那團染血的衣裳,衣袂浸在殷紅的血液中,早已看不出衣料本色。
衣物下,是一團血肉模糊的殘骸。
彷彿那一抹明媚笑靨還只是昨日之事。
“大美人,你可終於醒了。”
“我是司寇東月,放心吧,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有事。”
……
呵呵,不會讓我有事……
鏡殊長嘆一口氣,突覺全身無力,心如死灰,軟軟癱倒在那團血衣之前。
那搖着團扇,撩着裙襬的藍衣殘影還在腦海內旋轉,不過睜眼閉眼,那人就走向虛空之際。
居然連一面也未見到,她甚至沒留下隻言片語。
鏡殊忽覺胸腔內壓抑着一團鬱結之氣,頓時覺得眼前這羣醜陋的怪物可恨之極,可厭至極,恨不得將之一併殺去。
驀地,甚至還未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所有擋在她面前的藥人隨着一道勁風全然攔腰而斷。
似乎是胸中的盛怒無法釋懷,在理智幾乎不存半分的情況下,她極快便找到了遷怒對象——
司寇涼瀟,泗酆,錦璘,柳纓雪!如果不是你們,月兒也不會遭致這般下場!
我不會放過你們!
正值她意欲取下沉木頭顱以來泄恨之時,她忽而聽聞一陣離合怪異的笛聲,這笛聲正是從斷魂瘴另一面傳來,她一聽曲調,便知這是柳纓雪爲解去噬神蠱所爲。
得知她們正在不遠處,鏡殊即刻捏出咒印,意欲縮地爲寸,不經斷魂瘴,直直穿行至涼瀟一行人所在之處,可是咒法之力還未成形,就被斷魂瘴擾亂,難以施行半分……看來想通過這瘴陣,恐怕得藉助神獸之力了!但她逆天道如斯,即便與妖魔爲伍的神獸亦不願效勞於她,要通過這瘴陣,只能靠她自己了。
見此,她一咬銀牙,運出一道護身氣勁,化作一道剪影,朝着斷魂瘴移去。
可是斷魂瘴以施術者魂魄爲價施下,哪裡是那麼容易穿得過去的?鏡殊纔在瘴陣裡踏出數步,護體氣勁便自行支離破散,瘴內侵蝕之力瞬間就侵入鏡殊皮肉。
鏡殊原本就有傷在身,此前心脈傷勢僅好了六七成,被斷魂瘴這麼一傷,她當下便感到五臟六腑火燒一般的疼痛,劇痛之下,她立馬抽身出了瘴陣,可是即便如此,她一身雪白皮肉亦被侵腐得血肉模糊,若非她習了咒法方術,對咒力有幾分抗力,只怕此刻已然化成灰燼,灰飛煙滅了。
適才勉強衝出斷魂瘴,她便重重跌倒在地,過了幾刻仍舊起身不能,身上冒着散發着焦味的青煙。
直至許久之後,她才勉力站起身來,雖然侵蝕之力已然漸漸散去,使得一身肌膚亦恢復如初,可是她內腑傷勢卻久久不愈。
劇痛驅使之下,鏡殊終恢復了冷靜,壓下了心頭岔怒。
泗酆此番脫出,舒漣手下衆妖魔勢必定會起反心,而她現在重傷未愈傷上加傷,若不好生療養一番,恐怕會傷及根基功力大損,可是依現在情勢……
事已至此,容不得半分的閃失,再不將天道命理毀去,她定會……看來尋出魔界天啓一事勢在必行!
柳纓雪將噬神蠱解去後,衆人便借用狴犴之力一併回了仙界,雖說現在仙魔仍在交戰,僅有少數仙人留在了仙界,但泗酆身爲妖魔,忽的闖入,附近的仙人自是有所感應,立馬急急趕來,猶如逢大敵。
可是他們趕到涼瀟一行人周圍,一眼便望見渾身是血的錦璘正被那妖魔抱在懷裡,似乎受了重傷,而那妖魔……正是銷聲匿跡多年的泗酆!
眼見衆仙人驚詫嫌惡神色,錦璘突然感到尷尬萬分,與魔界聯合一事,僅有少數上位仙人知曉,尋常散仙對此可謂一無所知,仙魔之間交惡已久,他們這反應再是正常不過的了,不過……
她心虛的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泗酆,又望向衆仙人,正想解釋一番,卻苦於喉頭淤着鮮血,說不出半句言語。
泗酆見她如斯,心裡猶如倒了五味瓶,既酸且澀,再想起珥琪慘死,她更是煩躁非常,於是她便又跨上狴犴,對衆人苦笑道:“我還要趕至忘川之地,以免徒增了傷亡,那……就此告辭,錦璘便託你們照顧了。”
錦璘察覺出泗酆眸底黯然苦色,卻不知應當如何說道,只得默默的垂下頭去,縱使心中萬分不捨,也不再看泗酆一眼,泗酆心知錦璘當下處境窘迫,雖有些難過,但也不將之放在心上,反而還故作輕鬆的呵呵笑道:“錦璘公主好生保重,你我有緣再見!”
說罷,她便輕撫狴犴頸間長毛,輕聲說道了一句怪異言語,狴犴即刻會意,長嘯一聲,縱身一躍,就消失在了虛空之中。
泗酆離去不過兩個時辰,在忘川作戰的衆多散仙便退回了仙界,錦熠聽聞留守在仙界的仙人說道了錦璘之事後,略感驚詫,立馬急急趕去了錦璘寢宮。
此時,錦璘已然安睡,涼瀟正在給她把脈,晗笙見錦熠歸來,如釋重負的走上前去着急問道:“錦呆子你總算回來了,爲何你姐姐的傷勢無法自行癒合?難道真是我師姐說的那般……甚仙骨靈氣不足所致?那麼,尋常醫術可有效用?”
錦熠見錦璘滿身是血,面色鐵青,再聽晗笙如此焦急,自是擔憂得緊了,她立即答道:“自是有用,我姐姐她傷勢如何?”
“有用的話那就無甚大礙了,她僅是失血過多,好生調養一番就好。”涼瀟將錦璘的手放下後,便擡手寫下了一張藥方,然將之遞與錦熠懶懶說道:“有勞錦大俠了。”
錦熠見涼瀟神色雖如平時那般慵懶嫵媚,可是顯然一副情緒低落的模樣;再然見晗笙雙目紅腫,淚跡未乾,她便知她們此行定遭遇了意外。
她喚來一仙童,遞出藥方後,便皺眉問道:“出了什麼事?”
晗笙聞言,想起了東月死前模樣,一個忍不住又哭出聲來,涼瀟見狀垂下了眼瞼,將晗笙溫柔的攬在懷裡,好生安慰了許久,才答道:“我師叔……死在了魔界,魂飛魄散。”
錦熠聽東月竟慘死如斯,不由得大爲驚愕,沉默了許久,才遲遲問道:“這……怎會如此?”
“我師叔施了斷魂瘴。”涼瀟搖頭低聲道,她轉過身去,替錦璘又拿了一次脈象後,便不再言語了。
錦熠聽罷,亦埋首不語,她在凡間也曾聽聞過東月傳言,衆人皆道此人雖性情有些怪異,但行醫救人將近半生,也算立下不少功德,可是……
只怪天意弄人,命理如此……
正當屋裡一片寂靜之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柳纓雪卻忽然昏倒在地,將她身前座椅撞得凌亂不堪。
“柳姑娘,你怎麼了?”
錦熠神色一怔,立刻將柳纓雪從地上扶起,才發現她的臉色白得嚇人,嘴脣泛紫四肢冰涼,靈氣似乎衰弱至極。
之前,衆人皆在擔憂着錦璘的傷勢,卻無一人留意到柳纓雪,更沒有人注意到她在暗閣中解咒時,就中了鏡殊附在咒陣中的毒,可柳纓雪又生性倔犟要強,對此一聲不吭,就這樣獨自負隅頑抗,從魔界死死咬牙撐到了這裡。
錦熠喚來了涼瀟,心裡一陣內疚,不停埋怨自己沒有照顧好柳纓雪,居然一直沒有留意到她竟也受了重傷。
而涼瀟探了柳纓雪脈象,雙眉輕蹙,似有所思,然秀眉一蹙而散,淡淡說道:“先抱她去牀上躺着。”
然後她同晗笙囑咐了一番後,便隨着錦熠一同進了柳纓雪的屋子。
錦熠見涼瀟一言不發的拿出一排纖細銀針放在火舌上烤炙着,神色比往日認真了幾分,即刻問道:“她怎麼了?”
涼瀟行至柳纓雪身前,幾乎是看也未看,一出手,二十四枚銀針便準確無誤的插入了柳纓雪周身各大要穴,爲她打通了經脈。
她輕捻銀針針頭,一點一點的調整着力度和刺入穴位的深淺,可是疏通經脈的過程似乎頗爲痛苦,柳纓雪悶哼一聲,竟從昏迷中痛醒了過來。
“錦大俠不用擔心,她只是因中毒被封了脈絡,吃些苦頭便無甚大礙了,至於靈氣衰弱舊傷復發……你仙界那般多的仙丹靈藥,拿來給她補補身子,不幾日便好。”
涼瀟爲柳纓雪施過針後,柳纓雪面色果然比之前好了許多,只是依然蒼白如紙,一副衰弱至極模樣。
柳纓雪適逢睜開雙眼,就見到錦熠目光中的關切神色,不由得心頭一熱,面色微紅,大有受寵若驚之感,身上的疼痛登時便消了大半。然望見涼瀟仍在一旁,她又感到有些窘迫,只得垂下頭,將臉龐轉至它處。
涼瀟見柳纓雪這般羞怯模樣,換做往日肯定是免不了一番調侃的,只是現下她着實沒有這心思,將銀針收去後,她便徑直懷揣針囊,轉身出了屋子。
霎時屋子裡一片沉默,錦熠不知應當對柳纓雪說道些甚,可是柳纓雪此番幫了大忙,她就這般離去,實在於理不合,但若是默默然的繼續呆在這裡,她又覺得尷尬難堪,糾結了許久,她終訥訥的開了口。
“還疼麼?”
柳纓雪才被解了毒,且她滿身的舊傷,怎可能不疼?但她怎可能會錦熠如是說,於是她溫婉答道。
“不怎的疼了,錦熠姑娘此行可是順利?”
“恩,泗酆適逢出現,舒漣將軍和他手下三萬妖魔即刻倒戈,雖有忠於我母后之人,但也被就地誅殺了,然現在仙魔暫且休和,待度過當下難關之後,再論往日是非。”
柳纓雪才從魔界歸來,對魔界情勢也目睹了些,於是她坐起身子,笑問道:“那麼就先下情勢,那幾萬妖魔恐怕是回不了魔界了。”
錦熠雖瞭然柳纓雪之心思細膩聰慧,不過聽她這麼說,亦一時訝然,“的確如此,舒漣將軍他們停留在忘川之地,進退不得,聽他說,魔界至少還有萬餘忠於我母后的妖魔以及七萬藥人,他們人單勢薄,若回了魔界,恐怕才踏上魔界地界,他們便會丟了性命。”
“竟是如此……”柳纓雪說罷抿緊了脣,似也有些苦惱。
錦熠微嘆一聲,淡然說道:“我母后所爲,僅是針對仙界天界罷,待過一兩日,我便送你和晗笙她們回人界罷,此次免不了有一場大戰了,我不想殃及池魚。”
柳纓雪見錦熠下了逐客令,心下一慌,立馬想出無數說辭,急急說道:“錦熠姑娘莫要如此,纓雪與鏡殊仇深似海,此番纓雪萬不能置身事外,而且……纓雪猜想,催命閻羅她們定也是這麼想的,錦熠姑娘即便將我們送出仙界,我等亦會想盡辦法趕回的……”
說到此處,柳纓雪忽然咳嗽不止,幾近咳出了血,錦熠幫她順下氣,便立即起身緊鎖眉頭道:“身子可有不適?我喚涼瀟來吧。”
見錦熠要走,柳纓雪顧不得氣血淤塞,一把便拉住了錦熠的袖口,眼見錦熠眸底詫異神色,她又紅了臉,笑了笑,說道:“纓雪這副身子也便這樣了,時不時是會如此,錦熠……錦熠姑娘若不嫌棄,再陪纓雪說說話罷。”
錦熠定定看着柳纓雪,見她一臉的懇求,再也無法冷言拒絕下來,只得淡淡的坐下,陪柳纓雪有一句無一句的閒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