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路上椒荔一直板着臉,看也不看我一眼,彷彿我是個透明的人一樣。我知道她是在嫉恨我了。
此後的生活其實沒什麼不同,只是太太和姐姐們看我的眼神愈發厭惡些,倒也沒有其他動作。父親偶然看到我眼中便多了些深思的意味。
倒是靡蕪很是興奮,不停追問細節,又問帝追和驚刃、均蜇哪個更美觀些。我無奈地道:“差不多吧,他們是兄弟,長得都很像。特別是驚刃均蜇長得一模一樣的。”
靡蕪嚮往地以手托腮,在窗邊暇想:“惋惜我沒福氣看他們一眼,不然也不枉活這一生了。”
唉,我倒希望我未曾見過他們。
誰也料不到驚刃竟會有這麼快的動作,轉天便派人來提親,唬得父親也變了色。
可不就是均蜇,他還是那般俊秀,那般邪氣,只是眉宇間多了些憂鬱。
均蜇道:“帝追已經迎瑟菲爲後,娶椒荔爲妃,你父親已貴爲國丈了。”
我冷笑:“關我什麼事呢。”
均蜇笑道:“當然關你的事。現在,帝追和驚刃都已成婚,沒人再來和我搶你了。”
我仍是冷笑:“你不知我已爲人妻了麼?”
均蜇大笑道:“那個小吏,他怎配!”他將我抱至立刻,翻身上馬,笑道:“現在,你是我的。”揮鞭催馬,竟將我就此帶離小城。
均蜇的府邸一如他的人氣勢囂張,處處透着霸氣。自此,均蜇日夜守在我身邊,時時與我纏綿得顛倒晨昏。情濃時,他在我耳邊低語:“奈何,初時我只是和帝追賭氣,他想要的我偏也要。可是,再多看你一眼,我便連魂靈都被你吸了去,竟是非要你不可了。你可知你有多誘人?就像最純最清的一滴天池水,縱然緊擁你在懷裡也時時怕你突然化掉。”
當日他送我的玉牌現在已掛在我脖子上,掖在衣內,不許輕易見人。
有均蜇的照顧,我日漸豐腴起來。一日正閒坐窗前賞雪,忽見一人推門出去,皇冠王袍,可不就是已登基的帝追?
我呆了,竟不知起身跪拜。
帝追和當日一般的溫和,真奇異,三個人中倒是身爲皇帝的他最少那種王者的霸氣。
“想不到你當真在這裡。”帝追道。
我回過神來,盈盈下拜:“奈何拜見皇上。”
他伸手扶我起來,手指觸及我腕上夜明珠,一時失神,道:“當明天下,除太后外,我只許你一人見我不必跪。”
我幽幽地道:“我怎配。”
帝追以手輕撫我臉,忽地含淚,道:“奈何,怎的你我當真就無緣麼?”
我咬着脣道:“皇上有瑟菲椒荔相伴左右,還會想得起我來麼?”
帝追道:“太后說我既爲皇帝,當有母儀天下之人方不違禮。我想她們是你的姐妹,自然也有相似之處。誰知,竟是半點也不像的。”
我一時難以忍耐落下淚來,道:“當日我被人強送出城,你竟也由得。”
帝追擁我入懷,嘆道:“我又何嘗不想救你。只是,我雖身爲皇上,卻比你更不得自由。我倒寧願我不是皇上,或許我倒可與你在一起。”
一言提醒了我,一把將帝追推開,道:“現在我已經是均蜇的人了,你倒來找我。”
帝追神色蒼白,道:“你,你愛的人難道是均蜇?”
我哭道:“愛與不愛,你不要問我。只是當日是他將我從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救出來,我在外面也是沒有容身之所,你叫我怎樣?”
帝追一咬牙,道:“奈何,你放心,總有一日我會與你長相廝守。”
我哭道:“這些話你再不要用來哄我。”
帝追咬牙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是認真的。”一忍心,轉身去了。
我一直哭到均蜇回來,他急趕忙忙地問我:“我聽說昔日帝追突然來了,怎麼回事?你爲什麼哭?”
我捶着他的胸,哭道:“你說,他怎會知道我在這裡?爲什麼又巴巴地尋了來?”
均蜇急了:“我怎麼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他,他現在是皇上了怎麼可以不顧體面,還來找你?”
我推開他:“我知是誰安的好意?看我清靜就不行麼?非要弄出事來折磨我。”
均蜇急道:“我曉得了,一定是驚刃乾的壞事。除了他再沒別人這麼鬼崇。你別哭,明兒我就求太后去,我要娶你過門,斷了帝追的荒唐念頭。”
我大哭:“又胡說,我在家的時候太后就不許我嫁你,現在我已是別人的妻子,太后又怎麼能許你娶我?讓太后知道你強搶人妻入府,只怕還要治你的罪呢。”
均蜇發誓道:“我不管,太后若不依我,我寧可死在她背後。我現在就去找太后。”竟賭氣去了。
嬋媛一頓足,道:“我只嫌她髒。”
驚刃悠然道:“我卻不嫌。”
嬋媛神色大變,怒而離去。
我看着驚刃,道:“你何苦激她?”
驚刃一笑,道:“你若清楚我心,不至淪落至此。”
此後,驚刃夜夜在我身邊入眠,卻是從不曾動我。
一日,我突然作嘔,驚刃搭我脈膊良久,忽地一笑,又命人傳郎中出去替我看病,郎中恭喜道:“稟王爺,如夫人有喜了。”驚刃含笑,道:“確是喜事。請勿張揚。”
送走郎中,他突然問我:“孩子是均蜇的,還是帝追?或是那個小吏的?”
我擡手在他臉上打了一掌,縮回手忽又後怕。
驚刃也不惱,點點頭,又是詭異地一笑。
某日,我喝了那碗碧梗粥後,忽覺腹痛如絞,從牀上跌到地上,只痛得滾來滾去,大叫救命。自覺有熱熱的液體從腿間流下,竟是汨汨如泉難以遏制。甦醒之前我彷彿聽到嬋媛在窗外的冷笑聲。
醒來的時候,我看見帝追着急的臉,他見我睜開眼睛,不由喜得流下淚來,道:“我只當你就此舍我去了。”
我勉強發聲道:“你怎在此?”
帝追道:“有人在你飲食中下毒,只有宮中秘製的藥才能救你,驚刃便抱你來求我。其實,何用他求,我只恨不能代你受這痛苦。”突然臉又一紅,低聲道:“只是,只是你的孩子,沒有保住。”
我不語,保不住也罷,我本也沒有想過留下他。
帝追只當我憂傷,道:“你放心,我定然查出是誰害你,叫他償命。”
我閉上眼。
不久,便聽說不知何故嬋媛懸樑自盡,臨死前對人道:“我只恨奈何那妖孽沒有死在我前頭。”
又些時候,聽說太后因病去世,有人說她是被我氣死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曾經在良吉宮大宴時見過太后,似乎是個很嚴厲的老婦人,相貌倒也模糊了。
我便住在宮中調養,其間父親和太太進宮來看望過我,兩個蒼老的身影遠遠地跪在地上叩拜,父親的頭髮已全白。從前我對他的懼怕,不知怎的已全然無蹤,我只是覺得那個口口聲聲自稱老臣的女子很是生疏。聽他稟道靡蕪已代我嫁給那個小吏爲妻,夫妻倆倒也相敬如賓。
我忍不住問道:“我的生母……是怎麼回事?”
良久,太太才抗聲道:“她目無尊上,身爲侍女卻勾引主人,還懷了你。是我逼她投井的。但我也允諾代她養育你長大。事隔多年,嬋媛又已死,就算是我們還了她一條命。請不要再追究了吧。”
我默然。不知從何來的寒氣令我止不住地發抖。從太太的聲音裡我聽不出一絲愧疚,也許在她心中一個侍女的生命卑賤如草,不足掛齒吧。更何況她確實遵守諾言養我長大,心中當然更不必感到任何抱歉。
只是,我那沉在井裡的母親,你此心何甘?
又是盛夏,我身體已痊癒,閒坐在花園裡吃茶。聽身後一人冷笑道:“你終究有什麼狐媚功夫,也教教我吧。”
我安靜地站起身,深施一禮,道:“皇后和貴妃怎有空來此?”
瑟菲冷笑道:“不知道你是福大命大,還是妖術驚人,百轉千回的竟讓你入得宮來。真是信服信服。”
椒荔只是一臉茫然地看着我,半晌道:“嬋媛是你逼死的麼?”
我道:“她想害死我是真。”
瑟菲冷笑,待要說什麼,突然一拉椒荔,急步走掉了。帝追走來,道:“剛纔是誰?是瑟菲麼?她來找你費事?”
我道:“不是。”
帝追沒有多問,坐下來,拿着我的半碗茶喝了,眉頭緊鎖。
我道:“怎麼?”
帝追嘆了口吻道:“奈何,你知道麼?其實該做皇帝的不是我,而是驚刃和均蜇。”
我詫異。
帝追道:“驚刃和均蜇出生時,因爲是雙生兄弟,怕日後引起繼位上的諸多說法,本要按規矩溺死其中一個,留下另一個做太子。但先皇不忍心,他們的生母皇后又諸般央求,先皇便下令免於他們繼承皇位的權利。恰巧,不到一個月之後,貴妃便生下了我,於是先皇便封我爲太子。所以,驚刃和均蜇不是沒有怨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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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追握我的手,微展愁眉,道:“這一生有你,我也不枉了。”
忽從我頸間墜下一玉牌,上面赫然鐫着一個蜇字。帝追臉上變色,道:“你還把它帶在身上,你還忘不了他?”拂袖而去。
叫我如何解釋?無論如何,均蜇待我的情意我今生不能報盡,可是帝追,你已擁有了我的人我的心,難道連這一點歉疚和回想都不能容忍嗎?
不久,均蜇竟發兵攻打京都。帝追向我道:“奈何,這一次事關天下事關百姓,我不能再聽你的話饒過他了。”
我寓居深宮,自是不知宮外如何血流成河民怨深重,但從帝追越來越緊鎖的眉頭和瑟菲的冷言冷語裡也能體會一二。我知道人們把這場內戰怪在我身上,如果沒有妖女奈何穢亂宮廷,不會有這場戰爭,不會有那麼多人喪命那麼多的家庭完整。一切只因有我,一切只因我令兩個可以掌控天下的男人反目成仇。
終有一日,帝追的軍隊擊潰了均蜇的叛軍,均蜇被賜毒酒。
雖然這一役是勝了,可是帝追在百姓背後再無威嚴,不日,一直袖手旁觀的驚刃聯同朝野官員逼帝追退位,將他囚於束雲宮。
驚刃登基。
帝追的后妃都已被一同關入束雲宮,竟沒有人來動我,我仍留在內宮。
一日驚刃喚我去,他穿了皇袍果真比帝追更具威嚴。我默然而立,不跪不拜。
驚刃微笑道:“我新修了一處所在,帶你去瞧瞧。”
一座大殿,中間是深深的一個洞,一側高高的設着龍椅,滿殿的燭火映得如白晝一般明亮。我扶着椅前的欄杆,向洞內望去,簡直嘔了出來。那洞裡糾纏翻滾的竟是數不清的毒蛇。我忙退後幾步,已驚得一身冷汗。
驚刃微笑着將我拉至他身旁坐下,道:“奈何,我見過的女子中唯你最是出衆,當日在良吉宮,獨你衣衫簡樸,卻如蒙塵珍珠誘人注目。虧得有你,令帝追、均蜇鍾情,我只在其間少少挑撥,便得已成就昔日大業。真是多謝你。”
我別轉了頭,不願看到他那張和均蜇一模一樣的臉。
驚刃道:“昔日給你看個新鮮的。”
向左右招呼一聲,侍衛便拖出三個人來,一個便是帝追,仍是昂頭挺胸傲氣不減,但一看到我,臉上頓時變色,向驚刃喝道:“你左右不過是要我的命,何必牽連奈何?”另一人滿身血污,神情恍惚,聽見帝追的話,便向我哭叫:“奈何,念在我昔日對你的情份,放了我吧。”正是椒荔。最後一個人雙腿已斷,血淋淋地拖在身後,仍勉強擡起頭,叫道:“奈何,我已是座上客,你何苦還不放過我?”
我掩住口,嚥下將脫口的驚叫,纔不叫驚刃得了意去。
驚刃道:“帝追,我怎忍心傷害奈何呢?我還要娶她爲後呢。”
帝追頓足罵道:“禽獸,你還想怎樣?”
驚刃悠然道:“片刻你便知道。”
又向我道:“你從前在符家吃了不少苦,瑟菲是你的姐姐,卻從不好好對你。昔日我給你報仇雪恨。”一揮手,侍衛將瑟菲拖向蛇窟。我不由發抖,明明是他想稱心自己畸形的慾望,爲何卻要假借我的名義?瑟菲拼命掙扎,叫道:“帝追,救我!”又罵:“奈何,我作鬼也不饒你!”我聽到她在蛇窟裡的慘叫聲漸漸止息,閉上的眼睛纔敢緩緩睜開。殿內一時沉寂得簡直讓我疑心自己聽到了蛇羣咬齧瑟菲身體的嘶嘶聲。
早已嚇呆了的椒荔見驚刃的目光轉向自己,嚇得瘋狂地掙扎起來,尖叫:“不要!我不要!奈何,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
我何嘗不想救她,但我知驚刃要做的事沒有人能改變,更何況我自身難保。只得轉過頭不去看她。
椒荔見我別轉頭,絕望得破口大罵:“奈何,你這個妖孽,你今生欠我,來世我要你償還。你逼死嬋媛,害死瑟菲,你這個惡毒的賤種!”突然掙脫了侍衛,一頭撞在牆上,頓時腦漿迸出,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