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溯滿身是汗地驚醒,深色窗簾透出來的一角窗戶上,可以看得到外面暗青色的天空,和幾顆稀疏的星星,實驗室旁那棵巨大的香樟樹此刻垂了半樹樹梢在陰影裡,斑駁可愛。
葉溯茫然呆滯了很久,才失魂落魄地翻身下牀,總覺得頭暈胸悶,臉上粘溼溼的。他走到洗臉池前,不知怎麼的,心裡冒出一個想法:不知道這水龍頭還能不能出水。
嘩啦,他擰開水龍頭,清澈的水流如涌泉般汩汩而下,葉溯愣住了。
好像在炎熱的夏日午後睡了長長的一覺,睡到夕陽正好,晚霞爛漫,人卻忘了今夕何夕,恍若隔世。
對另一個世界來說漫長的記憶,在這裡,不過是一個夢的時間。那裡早已遠去,這裡不過才一輪月亮走了半程。
葉溯洗着滿是汗水的手心,想到十年前第一次去大學時,從北方來的室友說:你們南方啊,就連水都要軟一點。
葉溯捧了一把柔軟的水撲在臉上,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
終究只成了一場遙遠的夢境,他再也回不去了,韓業在他不可望不可即的另一個世界。
所幸,那個世界再也無需韓業去犧牲了。
活着吧,好好活着吧,我用餘生懷念你,你用餘生思念我。
葉溯對於化學的貢獻隨着他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卓著,對新能源的探索和能源可持續使用方面他作出了曠古絕今的貢獻。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尊稱他爲教授,因爲聆聽他的指導而倍感榮幸。
葉溯將從星際世界學會的化學知識和自身所學所研究相結合在一起,成了化學歷史長河中一顆不滅的星辰。然而,他最重要的貢獻遠遠不在於化學方面,他對星際時代的開啓有着蜚聲千年的里程碑意義。
地球上的人類和系外文明逐漸接觸,瞭解了系外文明的風土人情。在系外文明整個星球中,發生的鬥毆事件極其至少,似乎每個生命都親和友好,心思單純。也正因爲他們不熱衷於爭鬥,身體、武器等方面相對於人類都比較落後,又因爲對事物真理的不斷探索的欲/望,他們的信息波技術又遠超於人類。
系外文明的坦率讓地球文明開始反思,並開始於系外文明建立友好的關係。系外文明高度發達的信息波技術幫助人類開拓了視野,對宇宙瞭解得更加清楚,這才知道,宇宙中的危險遠比人類想象中的還要多,以人類現在的知識儲備遠遠不夠征戰星際。於是人類和系外文明結成了同盟,系外文明給予人類技術支持,人類則充當護衛的責任,保護武力落後的系外文明。
葉溯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超前的星際航海意識一度讓系外文明驚歎不已。葉溯也在系外文明的輔助下,以蟲族戰場六年的實戰經驗,建立完善人類的星際軍隊模式,雖然目前的科技還不能使軍隊模式成功運行,但給後代提供了一個完備的套路,不必再辛苦摸索。不求征戰四方,只求能自保無恙。
距離那與蟲族母蟲同歸於盡的一晚,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葉溯四十九歲了。
如葉溯所預感,他再也沒有再回到星際世界。他幾乎將自己的生命獻給了科學,以此來安慰自己。只是有些個夜晚,總是迷迷糊糊地夢到那個世界的人,全是模糊的臉,模糊的記憶。
又一次,葉溯從這樣的夢裡醒來,夢裡的韓業看不清楚,醒來後,他的模樣卻清晰深刻地浮現出來。
看到一地月光,葉溯忽心有所感,他時日不多了。
葉溯的身體在進入中年之後就一直不太好,醫生說是過度勞累,再加上整日接觸一些化學劑,多多少少會感染一些毒素。葉溯卻覺得,是精力耗得太多了,上天給了他穿梭兩個世界的能力,總得要收取代價了。哪有白得的好事。
已有老態的葉溯在白得通透的月光下起了身,拿了一張信紙,在伏案寫字前,他看了眼窗外的月亮,一輪彎月,但月色卻離奇的美麗,更甚月圓。
“此生已活四十餘年,無憾矣。”
這段話應該做遺言的開頭,但葉溯寫完,卻覺得就此結尾也很不錯。葉溯一笑,扔了筆,伏在書桌上,在他的等身著作投下的影子裡沉沉睡去,二十一克的重量悄然消失。
葉溯的住宅是國家提供的一處幽靜的小別墅,裝飾極其簡樸,這是葉溯慣來的作風,除了必要的生活費,他研究得來的錢全部捐了出去。名,他無法拒絕,但利,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別墅裡只有一名女傭,其實也算不上女傭,她是葉溯曾經資助過的一名農村大學生,學護理的,自願來照顧葉溯,葉溯拒絕不了,也就隨她去了。
清晨日光潑灑,女孩看了時間,葉溯的作息十分規律,到了葉溯該醒的時候了,但葉溯的房間遲遲沒有動靜。又等了半個小時,女孩不放心,敲了敲門,“葉教授。”
無人應答。
女孩着急,拿了備用鑰匙,推門見葉溯趴在書桌上鬆了一口氣,才走兩步,看見他已無生氣的臉,女孩悲號一聲:“葉教授!”
網絡媒體、電視廣播同時插播了一條新聞:化學巨擘葉溯教授於今日凌晨三點去世。
舉世哀痛,聯合國降半旗致哀,無數人流下悲痛的眼淚。
到處都在懷念葉溯,他一生的經歷與成就被製成視頻合集,在電視節目和網絡上播放。他在化學上的赫赫成就與堅持慈善的行爲,讓他更加富於魅力。各種各樣的視頻介紹中,都不會忽略葉溯曾說過的一句話:也許你現在幫助的一名聾啞兒,會在十年後成爲另一個肖邦;也許你資助的大學生會成爲你公司最得力的助手;也許你路遇不平出手相救的人,會在某日救下你落難的親人......如果這些都沒有,不妨登上你的大廈,俯瞰城市,看看這個世界如此美好安寧,如果其中有你貢獻的一部分,豈不是很好?
在葉溯去世後,他曾說過的另一句話也被翻了出來:如果你用了我研究出來的理論或技術,不要感謝我,去做一件善事吧,我們都欠前人的,那就還給世界。
葉溯在很早以前就簽下遺體捐贈,他的大腦將供國家研究所研究,從生前生後,葉溯都在身體力行地做着慈善。只是葉溯一生都不曾娶妻生子,讓不少人感到遺憾。
計微常聽到葉溯的死訊,停下了手上翻閱的文件。他在大學期間用了不正當手段擠走葉溯的參賽資格,後來被暴露他也無顏繼續在學校待下去,跟着父親學習經商。雖然他的父親常說他沒有經商的頭腦,但當他仔細去學時,也體現出了敏銳的商業意識。如今,他已經成了一方鉅富。只是,在葉溯眼裡,金錢早已不能成爲一種衡量的標準。
看着電視裡葉溯的中年照片,腦海裡浮現的卻是二十多年前,他年輕氣盛的模樣。計微常愣怔了半晌,才從旁邊一疊文件裡翻翻找找拿出一份文件,原本是提升企業形象而做的面子慈善工程,計微常在資金那一項劃線要求修改,添了兩個零。
這個世界,因爲愛,變得很好。
葉溯走得很安詳,在去黃泉路的途中也很安詳。雖然他信奉科學,卻對死後前往陰曹地府沒有表示出懷疑,畢竟死後是什麼樣子,活人永遠沒有資格下定論。只是走着走着,葉溯發現不對勁了,哪裡是什麼黃泉路,這裡是星空,星辰急速地運轉,流光溢彩。
星辰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葉溯眼花繚亂,卻漸漸看到了一些遙遠但清晰的畫面,像是時空亂流攜帶了過去與未來的時光來臨。
葉溯看到了地球人類與系外文明的關係越來越牢固,相互取長補短,積蓄了厚重的力量後,纔在某個時機開始了星際航行,走向廣袤的未來,並帶回來豐富的能源和關於宇宙的知識。也逐漸遇上宇宙中的其他種族,有不少種族嘲笑身體弱小的人族爲“蟲子”。
人族不以爲意,以實實在在的實力爲自己正名,當有部分人提議人族改名爲蜚族即說明非蟲時,當時的執政者怒斥道:人族有實力護身,哪需要改名來逞強!
葉溯震驚得如同天翻地覆。
時空亂流再次混亂,出現另一個畫面,葉溯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同樣被計微常搶走參賽名額,但他沒能再在夢裡進入星際世界,他靠着自己的研究也得到了李弘厚的青睞,在比賽中取得很好的名次,但遠遠不夠驚豔,他無法再參與到主和派和主戰派的鬥爭中,主戰派取得了操控權,對系外文明發動了戰爭,人類慘勝,但卻因此自信心膨脹。在地球能源無法維持人類生存時,一部分人類開始征戰宇宙其他文明,另一部分人類留在地球和系外文明的星球等待好消息。但宇宙文明何其之多,何其之繁榮,人族只能淪落爲弱小的任人揉捏的蟲子,於是人族走向了蜚族,走向了蟲族......
這是!葉溯不可抑制的驚恐後怕。這本是原先的發展軌跡,是因爲葉溯纔出現了轉機,歷史在葉溯生存的期間,出現了兩種結果,分裂成兩個平行時空。
畫面再一轉,留在地球上的人類正苦苦等候着前往宇宙開拓疆土的同伴回來,但他們不知道同伴已經陷入了征戰的狂潮裡,遺忘了他們。人類一直等待着,直等到地球枯竭,等到系外文明的星球也枯竭,他們再次派出星際軍隊,也毫無蹤影。留守的人類絕望了,在星球末日來臨之前,將人類的細胞冰封保存,希望能在遙遠的未來,在冰河世紀或火山岩漿氾濫的時代之後。能從新的星球海洋中,人類細胞再次煥生,從單細胞生物再慢慢發展,從海洋中走到陸地,長出脊椎和勇氣,學會雙手擁抱學會愛情,長出人類的心。卻沒想到,這些保存下來的人類基因在下一個宇宙文明階段成了新的人族,繁衍出周斯將軍,繁衍出韓業,繁衍出羅成,和蟲族勢不兩立。
難怪蜚族的精神體首先出現在人族領域,首先迫害人族,他們記不得自己的身份,但卻對人族的直覺更爲敏銳。
葉溯又看到時空亂流涌動,他看到遠古時期,一名着漢服的男人在半夜驚醒,惶惶不可終日,原來他的精神力發生異變,思維運轉速度足以讓他穿越到了未來,但他在未來只能以精神力的形式存在,無實體,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人類造下罪孽,又看到人族自食其果,不僅自己在蟲潮前受盡苦難,也連累了整個宇宙!
那人痛苦驚懼之下,決定必須要爲人類做些什麼,於是司南被髮明。還有更多的其他人在葉溯眼前閃過,有東方有西方,在半夜驚醒,他們無一步驚駭痛哭,於是八卦被髮明,也有人不重器物而重精神,於是有了仁愛學說,有了清淨無爲,有了博愛,有了信仰......
更多的時空畫面滑過,葉溯淚流滿面。
他自己原本也該像那些先人一樣,只有精神能進入未來,沒有身體根本無法從星際學到任何東西,但陰差陽錯之下,他的精神經過了一心星,上面開滿了一心花。
生命力極其頑強的一心花堅守了身爲一朵花的使命:那就是開花。然而植物的終極目標自然是進化成生命,一心花也向往着這樣的目標。但是它們的個體太渺小,只能另闢蹊徑,以集體的能量進化!在葉溯第一次去往星際時,也正是一心花孤注一擲決定進化生命的時候,但是終究功虧一簣,它們積蓄的能量還不夠,眼看着,一心花的使命即將落空。
沒想到,葉溯的精神力帶來了大量的能量,一心花和葉溯在那一刻相互吸引,相互呼喚,葉溯的能量融入了一心花,成就了一個新的生命,一個有身體可以在星際實際生活的葉溯。
葉溯成就了一心花,一心花也成就了葉溯。
他們,挽救了人類。
人類的命運以葉溯爲節點,分成了兩個平行時空,在另外一個和諧的時空,也許不會有韓業,就算有,他也無需承受過於沉重的責任,會活得幸福美好。
那那個既定時空的韓業呢?母蟲已經死亡,蜚族已經死亡,只剩下一羣小的蟲族而已。
韓業,韓業!
葉溯如夢初醒地在時空亂流裡奔跑,但他找不到路,星辰渺渺,宇宙茫茫,葉溯去哪兒尋找一個微不足道的屬於韓業的時空?
忽然,葉溯感覺到了若有若無的牽絆,像一根根絲線拉扯着他。這是韓業的思念!是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葉溯的心情!
就在那裡!葉溯的視線模糊,他也無需靠着眼睛,他只要遵循韓業的思念就好,他只要朝着那個方向奔跑就好,宇宙再大,大不過愛。
星際世界,已過十三年。
母蟲死後,萬族的壓力大爲緩解,對剩下的不成氣候的蟲族展開了反擊戰,十年功夫,蟲族就得到了遏制,到了如今,蟲族的數量已經很少了,在前線,只需要很少的軍隊防守,就可保安全。再也沒有蟲潮肆虐了!宇宙所有生命都可以安心地生活!
萬族在激動欣喜的同時,也深深記住了十三年前犧牲的那位人族勇士,每年,都有無數生命前往葉溯犧牲的地方進行弔唁,感謝他爲萬族爭取來的和平美好。
那次戰役遺蹟就在人族邊緣,仍舊是一片空洞的黑,絕對的寂靜和黑暗,但卻不讓人感到害怕,反而充滿了玄妙的活力。這塊地方被稱爲葉域。
於是有一則傳言:如果你想要自殺,就去葉域看看。
看到葉域,感受那裡無數生命爲了生存所做的努力,感受勇士們無畏的勇氣,感受萬族的生死存亡,你會覺得,你遇到的那些跨不過去的檻,真的不算什麼,好好活下去,是對自己的尊重,更是對死去的那些人的尊重。
今天,一名風華正茂的女郎進入了葉域,出來後痛苦流涕,想要自殺的心再也不剩分毫,她要好好活下去,活出最漂亮的樣子,給那個拋棄她的男人看看。
女郎又前往了那顆純白的星球,因爲在傳言之後,還說,如果你決定活下去,就去一心星,從守星人那裡買一顆一心花的種子,種下去。代表將過去的灰色往事掩埋,來日,會開出燦爛的純潔的花,這是新生,是美好的未來。
一心星已無人居住,到處都開滿了一心花,比十三年前更爲繁茂蔥蘢,只在港口位置有一間四角石房,那是守星人居住的。
女郎在看口停下,走向那名守星人。她不免好奇地端詳這人的面孔,堅毅俊朗,只有四十歲左右,正是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紀,但他的眉梢卻略顯沉重和憂鬱,似乎有着傷心事難以釋懷。
每天都能看到葉域,還有什麼檻邁不過去呢?女郎不解地想。
守星人知道女郎的來意,指着旁邊裝滿了一心花種子的盒子,說道:“價格隨意。”
女郎立即困窘:“我原本不相信葉域的歷練,是來打算自殺的,沒帶錢。”
“沒有錢,拿往事來交換。”守星人又指向另一邊的櫃子,上面擺滿了筆記本,每一頁都有一個人寫下的讓他們求死的往事,或大或小,但現在,都沒了意義,因爲寫下這些往事的人都還活着。
女郎走過去,拿起不符合星際時代高科技的紙筆,寫着寫着,又默然哭泣起來,和那個男人相遇相識的一幕幕透過筆再次血淋淋的表露出來,女郎哭得不能自已。
然而,寫完後,哭完後,女郎覺得心情真正地放鬆了,“我不愛你了,我愛自己。”
女郎換了一枚一心花的種子,小心翼翼地種下,“你就是我,爲我開花,不爲取悅任何人。”
新生的女郎離開,偌大的一心星又陷入寂靜,守星人望着花海,與之一起沉浸在思念裡。
不知過了多久,斜過去的恆星投下了一個人影在守星人面前,腳步聲逐漸靠近。
守星人依舊望着花海,指着種子說:“價格隨意。”
“我沒錢。”那個來人說,“我也不想用往事交換。”
因爲,往事裡,有那麼多值得懷念的人,有那麼多寶貴的記憶。
守星人忽然怔住,緩緩扭頭,看清來人,眼眶瞬間溼潤。這是歸人。
葉溯在一片發光的花海中微笑,白色花瓣在他周圍飛舞,又融入他的身體裡,讓他的身體逐漸變成實質,這正是植物轉變成生命時的徵兆。
葉溯看着那張熟悉的日日夜夜思念的面孔,抿着脣,強忍着眼淚,笑着說:“但我有一個叫做葉溯的人,我用他來換怎麼樣。我不僅要換種子,還要換花,還要換一個叫韓業的人。”
韓業站起身,難以置信又狂喜,葉溯的面孔依舊年輕,但眼神卻深邃成熟,好像這十三年葉溯並沒有死去,而是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成長。
“好,成交。”韓業說,兩三步跑到葉溯面前,將他緊緊地抱在懷中,這個人是真的,不是夢,不是幻想,是真的葉溯,他愛的葉溯,屬於他的葉溯。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我什麼都不要,有你,就夠了。”
“這句話該我說。”
葉溯笑:“好,你說,我聽。”
“我什麼都不要,有你,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