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挨着寫字檯,是個立式衣架,掛了一件軍服和一頂軍帽。沿軍服領有一圈淺淺的油漬。男人啊。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伸出一個手指,在那油漬的領上撫摸了一下,又嗅了嗅那根手指。似乎這可以證實,清俊文雅的男孩似的站長,男人得十十足足。有聲音倏然從身後傳來,她忙縮回手,扭臉,金鑑已站在門口。她像頭次在鍋爐房見他那樣,羞怯成了股輕微疼痛。女人總是對最不易接近的男性懷着癡心妄想。從第一眼見到這高中生似的年輕軍官,她便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感覺是熬煎她內心的,是不甜的,苛刻的,時時跳到局外來挑剔她的姿態、她的笑,或不笑,它總是嫌她那笑太熱絡,同時嫌那不笑太呆板。她沒有一個表情不給它挑剔,沒一副模樣讓它認爲是還說得過去的,還算美麗的。她從來沒體會過如此深的自卑。

她像個乖女孩那樣規規矩矩對他笑笑,說,想來跟你說一聲,明天我搭車走了,謝謝你對我的照顧。他也微笑一下,說:哪裡有什麼照顧。聽說倒是你幫了我們一大堆忙,幫炊事班做了好多事。兩人都客套得到了頂點,她感到空氣中的氧氣更進一步地欠缺了。金鑑倒了杯茶,端給她。她想他這是何必,她一分鐘也不會多待。便受寵若驚地去接,動作是慌的,手跟手碰上了。似乎都怕摔了杯子,他們就那麼手挨手地僵了一瞬。然後,她低下頭吹着水面上的茶葉。茶的氣味一點也不青不綠了,是陳舊枯黃的味道。等她擡起頭,發現金鑑正從她臉上抽回目光。就像她從他軍衣上抽回手。她眼睛裡有八歲那樣的膽怯。你是川北哪裡的,他總得找話。說了你也不曉得。小地方。你是重慶人吧?離重慶還有一段路,也是小地方。她沒料到他會那樣笑。金鑑的笑憂鬱得令人心動。人們一眼能看出他是個內斂憂鬱的人,可直到他笑人們才能證實他的憂鬱果真如此天然。他問她這次可是回家,她垂着眼睛,笑一下,未置可否。現在的鄉村肯定都變了,我有好久沒回家了,上軍校時回過一次。我們縣城邊上的鄉村都變了。她聽他跟自己講着。她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多話。她不知道一個內向的男人偶爾會在一個女性——往往是不相干的女性那裡變得很感慨。她便也說起自己。她一下子活潑起來,她也不知是怎麼了。她說她們那兒的男孩女孩都早早輟學。爲什麼不上學呢?不上學做什麼呢?他皺起眉頭,顯出操心和輕微的憤怒,現在的文盲率在大幅度回升,再過幾年,簡直不敢設想,中國鄉村的人口有一半是半文盲,十分之一是文盲,咋了得!你也輟學了?嗯。上到初中?上到小學五年級。五年級?!嗯。和我一樣的女孩那陣都不上學了。不上學你們年紀輕輕做什麼?有時晚上跟着大人上山,幫着砍樹。砍樹?嗯,砍了樹打大衣櫥、五斗櫃,送到縣城去賣。那就是偷伐森林是吧?不是啊,大家都去。林子都承包給個人了。那也是偷!國家是不準私人亂伐森林的!全國的很多山區森林都遭到破壞,破壞面積快到整個森林覆蓋率的百分之四十了!一些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知不知道森林被伐的惡果是什麼?是土地沙化,土質流失,洪水,氣候惡變!生態環境惡變!你們不想想你們的下一代?!九億農民在斷自己子孫的活路!

她看着這個高中生一樣的年輕軍官一點文弱都沒有了,激烈地站在她對面,削瘦的臉上有了種仇視和輕蔑。他的一隻手在空中劃上劃下,她沒想到自己會把他惹成這樣,把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惹得這樣暴戾。他手停在了離她面孔兩尺的地方:這也是惡性循環,跟自然生態的惡性循環差不多——你們先是拒絕受教育,選擇無知,無知使你們損害自己的長遠利益,長遠的利益中包括你們受教育的權益,包括你們進步、文明的物質條件,你們把這些權益和條件毀掉了,走向進一步的無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無法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沒有教育越是會做出偷伐山林這樣無知愚蠢的行爲!他形狀標緻的脣間噴射出晶亮的唾沫星子。她畏縮起來,不知怎樣才能替自己挽回一個已在他眼中變得愚昧的形象。她覺得他隨便講講就比報紙上的文章還有水平,她第一次碰到如此認真地把什麼“生態平衡”之類的事作爲日常思考,作爲個人憂慮的人。他這一頓劈頭蓋臉的譴責使她頓時感到:不行了,她對他五體投地了。

他見她蠢裡蠢氣地瞪着他,似懂非懂是肯定的。她只是把一張臉端出個很好的角度,輕輕點着頭。他一下子沒勁了,她是個沒什麼腦子的可愛女孩,他對她吼什麼?他把她吼得那樣懼怕,把她貶低得那樣徹底,她都輕輕點着頭:對愚昧無知點頭,對半文盲也點頭,她全盤接受他指責的罪過。他有點不忍起來,拎起暖瓶替她杯子裡添了些開水。她卻放下杯子,說不打攪了,站長。金鑑突然想到那撞進他視覺的粉粉一條****。更是一層愧意上來。嘴一張,出來一句:以後還會來這裡放蜂嗎?他惱自己在這時還去戳穿她的謊言做什麼。從兵那裡聽來她的全然不同的來頭:有說她去青海找工做的,有說是相對象的。她扭過臉,身子和臉成了個很好看的矛盾。後來金鑑對這個不尋常的女子的淺淡記憶中,她的這個身姿是惟一清晰的記憶符號。她突然說:我扯了謊,我不是來放蜂的。她一個肩斜抵門框,有種柔弱無助的感覺出來了。金鑑說,我知道。她一狠心說:你知道啥子?知道我是給人拐賣出來,拐賣給一個牲口一樣的男人。金鑑把目光移到她臉上,恰看見兩顆淚珠骨碌碌從她澄清澄清的眼裡滾出。他鎮定地看着她兩顆淚變成了四顆、六顆……她咬了會兒下脣,下脣發着青白抖顫起來:不是一個牲口,是,是兩個牲口。兩個牲口樣的男人。金鑑看着這豐圓的小女人,社會的墮落和黑暗滋養了她愚蠢的美麗;她這份美麗和愚蠢完美的結合是專門供奉給那墮落和黑暗的,她已是滿面淚水:我是虎口逃生的。金鑑不再看得下去,回身從臉盆架上取了他自己的洗臉毛巾,遞給她。除此,他沒有別的安慰可以提供了,她也不懂自己怎麼會對這陌生的年輕軍官傾吐。或許剛纔他的激昂、他的憤世嫉俗、救度天下的書呆子式的胸懷,那大而化之的悲天憫人情緒,使她瓦解了。亦或她心裡那太非分的愛慕只是種純粹的折磨,不如對他講出實情,讓她自己根絕完全無望的對他的戀想。現在他知道了,她是被糟踐得所剩無幾的一條很賤的性命,他可以有的只能是充滿嫌惡的憐憫。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便更大地拉開,足夠大的距離讓她的心死得踏踏實實。好了,看你還敢癡心妄想。她不知她淚汪汪的樣子如何地楚楚動人。金鑑冷若冰霜的臉柔和下來。低聲說:怎麼會有這種事。他還拿眼睛追究着她,要她細細講出始末。她用毛巾捂着面孔,緩緩搖着頭。無從說起了,什麼都太晚了。金鑑又以更撫慰、更不平的語調說,報上偶爾讀到拐賣婦女兒童的消息,今天才知道真會有這麼惡劣的事。她還是沉默地搖着頭。他又說:你該早些告訴我,我們軍人有責任保護你這樣的受害者。學生腔來了,她卻給這孩子氣的正義弄得心裡更是一陣溫熱,更是一陣暴雨般的淚。她卻一直緩緩搖着頭。他深吐一口氣,高一個音調說:假如你覺得,和我們這些兵待在一起,能……能有些安慰、起碼養養傷散散心;你要願意的話,就在這裡多住幾天。我瞭解過,大家都很歡迎你。他正義的化身似的,不帶明顯感情這樣說了。她不再搖頭了,從他的毛巾上抽出紅紅的一張臉。在最沒希望的時候和地位,升起愛的希望,這有多麼悲慘。

兩人都沒防備,一個人已到了跟前。劉合歡急煞住腳步,疑惑地看看淚人兒和據說不近女色的站長。他誇張地做了個給他倆造成極大不方便的抱歉臉色,又做出立刻要知趣撤退的姿態。小潘兒卻飛快地轉身走去,手裡拿着金鑑的毛巾都沒來得及丟手。

劉合歡的笑鬼裡鬼氣,他盯着金鑑,意思是你也不那麼君子嘛。金鑑壓抑住反感,劉合歡那副“正撞上好戲看”的表情很讓他討厭。兵們說劉司務長是賣油郎獨佔花魁,要給兵站娶個司務長太太。他此番表情自然是把金鑑作對手的,他怎能會去做他的對手,除了飲食男女,這人還有什麼心胸?就是飲食男女,他也從來玩不出高品位來。金鑑這樣想着,微皺了眉問劉合歡明天的伙食可安排好了,堵在兩頭的汽車部隊已積壓下很大的人數,免不了要開十來餐飯的。劉合歡仍是笑眯眯的,心想站長你別往正事上打岔,剛剛那齣戲你對我還沒個說法呢!他掏了根香菸,萬寶路,金光閃閃的打火機清脆地一彈,噴出一火舌來。他從香菸的煙霧後看着小鬼頭站長,要他明白我劉某來琢磨你這麼個小鬼頭,可太不難了。他嘴裡應付着金鑑的每一項提問和指示,說你放心站長,別說十頓飯,我一天三十頓飯也開過。忽然轉了話鋒說:小姑娘跟你掏肺腑之言吶?你可得小心——女人在男人面前笑,沒大事的;女人要在一個男人面前掉淚,事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