覲見趙佶之後,大概也如蕭唐所預料的那般,但凡是正經國事,和這個恣意隨性慣了的大宋天子基本也說不到一塊去。
只是關於蔡鞗在臨夏城死於亂軍之中這件事,來龍去脈,趙佶仍然免不了要向蕭唐問個分明。當時養尊處優慣了的蔡鞗被慘烈的戰事嚇破了膽,擅自要率軍逃竄出城險些連累的臨夏城被夏軍攻破,反而被吳玠趁亂一刀宰了,吳玠隨後又因要掩藏擅殺上官的真相,而連殺軍中同僚與那命不該絕的裴忠等人滅口......蕭唐雖然對吳玠正邪複雜的性情,出手果斷毒辣的手段頗有微詞,可是接連與夏軍浴血奮戰也少不了吳玠的全力輔佐,彼此當時也能說是同生共死的過命交情。
再者,吳玠是終將在力抗金軍入侵之際能夠大施拳腳的絕世名將,蕭唐也不想他提前斷送了性命,便向趙佶虛報當時戰事緊迫,被一彪夏軍衝破城頭上宋軍將士阻隔,蔡鞗躲閃不及而被敵軍在亂陣中殺害。趙佶聞言也是喟嘆感慨,說甚麼蔡愛卿盡忠爲國、歿於王事,而蔡公相也痛失愛子,朕也甚感痛惜,必當追封厚賞,體恤蔡愛卿拳拳報國之心云云......
然後趙佶仍是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至於他對蕭唐的說法到底信是不信,當日吳玠連殺蔡鞗、裴忠等人的目擊者也只有蕭唐、花榮、蕭嘉穗等數人,實情如何,也只有他們幾人知曉而已。
只不過蕭唐也很清楚就算能夠瞞騙得過趙佶,蔡京那邊只怕也未必能輕易罷休。
席宴間能讓趙佶放下手中酒盞,略作沉思狀的事宜,還是涉及到此番宋夏戰爭末期蕃王察哥趁勢率大軍向宋境大舉反攻,而童貫卻隱瞞戰敗的真相,方向朝廷報說其抵禦住夏軍的猛烈反攻,甚至彈劾劉法不遵帥令擅自出兵,而致使宋軍大敗的爭論上。
蕭唐率部馳援劉法,並且率衆硬生生截擊住夏國幾處監軍司集結的大軍,這件事權傾邊庭的童貫也無法輕易顛倒黑白,當時宋夏戰爭已經進入尾聲,兩邊送還俘虜的戰俘也是常例,是以蕭唐就算私放察哥而換回康炯等被夏軍俘虜的將士,乃至數千宋民百姓的性命,這對於趙佶而言並非是甚麼大事。
所以童貫也只能按照他最初算計的那般,去構陷在趙佶心目中並沒有甚麼地位,可是在西軍權鬥中卻又是自己眼中釘、肉中刺的劉法。
蕭唐自然還是將他的所見所聞原原本本向趙佶說個明白。既然已經決議爲劉法這個遭童貫算計的國之良將從中翰旋,蕭唐也不能再任由童貫仗着當今天子的寵信、隻手遮天的權勢而繼續歪曲事實、混淆是非下去。
且說良醞署進酒、珍羞署造食,周圍又有無數宮人侍從進進出出,蕭唐向趙佶直訴劉法確實是受童貫脅迫出兵的時候,他也能感覺到周圍似有數雙目光向自己投射過來。在後宮之中自妃嬪以下童貫都用財物結納,在趙佶身旁的護衛、宮女、伴當、僕圉......恐怕其中有許多人都被那媼相買通,蕭唐當面向趙佶揭發童貫欲構陷西軍宿將,還僞報戰功之事,想必很快也將會傳進他的耳中。
左右現在已經算是與童貫徹底走到了對立面上,蕭唐當然也不必再瞻前顧後,擔心再將那童貫得罪狠了。言之鑿鑿,只求無愧於心!
可是趙佶聽蕭唐娓娓說罷,也只是略作沉吟,便又淺呷了一口酒,旋即搖頭笑道:“愛卿進用於國,在邊庭率部死戰,力抗夏賊而救下我朝數萬百姓,真英雄也!只不過...若說童愛卿威逼劉經略出兵,才中了夏國大軍的埋伏......此事也並非蕭愛卿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又怎能認定童愛卿便是閉塞賢路、飾詞矯情?兩位愛卿都是與國家出力,爲朕分憂的忠臣良將,自當各竭誠義,若是彼此有甚麼間隙誤解,也還須早些冰釋前嫌爲善吶......”
聽趙佶如此說罷,蕭唐便已明白針對於他與童貫各執一詞之事,趙佶只打算以和稀泥的法子從中調停。既然你們兩個同爲朕的“愛卿”,就都是爲有功之臣,彼此也別再鬧出甚麼紛爭與岔子,而教朕再爲你們心煩。
看來敗軍喪師這個黑鍋,就只能由劉法來背了......
蕭唐雖然還打算繼續據理力爭,可是他又分明覷見平素向來言語輕佻,形骸放浪的趙佶雙眸似有精光一閃,並意味深長的又對自己說道:“愛卿盡忠報國、建功立業,朕也自當體恤忠臣......只不過似愛卿恁般年紀在朝堂中資歷還是淺薄了些,便是少壯年紀便已功成名就,也須不矜不伐,蔡公相、童愛卿、高愛卿.....也都是朕的體己近臣,蕭愛卿合當移樽就教,多與朝中尊長虛心叨教纔是。”
趙佶言語中暗含敲打之意,蕭唐自然也能聽個明白。當初自己在汴京與高俅明爭暗鬥,趙佶大概知個原由,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如今蕭唐再接連與童貫、蔡京結下樑子,只怕面上看似隨性隨和,實則經常打壓出頭臣子的趙佶也是嫌蕭唐有些鋒芒畢露了。
事說到這已不投機,蕭唐也知道再力諫下去,只怕自己便會如鄭居中、張商英、王黼乃至蔡京等權臣一般,因爲犯了趙佶心中的忌諱而也要被敲打警告了,只不過按朝中黨爭政鬥相互攻伐時“趁你病,要你命”的習慣,失了聖寵的蕭唐屆時再面臨蔡京、童貫、高俅等權奸的奸計構陷,恐怕他的下場比起劉法只會更爲悽慘。
眼見蕭唐躊躇不語,趙佶反而轉了個話頭,又大談起風花雪月,品竹調絲乃至一些閒常時聽聞的風流韻事。蕭唐又熬了小半個時辰,便以出征時日甚久,家人始終不得團聚爲由向趙佶請辭告退。
至於趙佶又說甚麼愛卿與邊庭將士爲國效死,朕必當論功厚賞之類的場面話蕭唐聽得麻木了,現在也只是聽過就算。自己真正想要的,這個國家真正需要的,似趙佶這種就算被金軍擄掠至塞北苦寒之地,也只是悔恨道“社稷山河都爲大臣所誤”的昏君,他永遠都不會明白。
當蕭唐走出了宮闕,他長舒了一口氣,又擡頭向天空望去。只見鉛灰色的烏雲密佈,讓整個天際看起來迷迷茫茫、混混沌沌,沒有一絲陽光能夠穿透烏雲照射下來,使得人就算仰望蒼天,內心也不由得十分壓抑。
天子無道、王法不公,倘若真是老天瞎了眼、王法不濟事,那世間的那些不平不公事,也仍要由我與綠林中的兄弟們來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