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慕遠心情複雜,來回踱着步眉頭已擰成個川字來。再想起此來的目的,更是叫他難以啓齒。
當年他先祖崔致遠來到華夏神州,在風雨飄搖的大唐末世做到三品的官銜後榮歸新羅,可之後的仕途一波三折,遭人排擠後大徹大悟,辭官歸隱。而後歷經時代變遷,崔致遠的後代慶州崔氏一脈開枝散葉,成爲高麗國內的一支名門大族。
後來慶州崔氏還有諸如受勳位爲上柱國崔承老、守太師兼中書令崔沆等名臣輩出,可傳到獻宗、肅宗時佛教在高麗全國大盛。睿宗王俁即位後又與北面女真大動刀兵,漸漸使得兩班文臣一派的崔氏家族勢力銳減。
崔慕遠本對國內政權爭鬥看得極淡,趁着高麗王俁頻頻向大宋示好,他一心只想效仿先祖崔致遠,至中土求學後像當時崔氏三傑崔致遠、崔承祐、崔仁滾那般“一代三鶴,金榜題回”。可沒想到剛至宋境這密州市舶司沒幾日,便鬧出這等事來!
本來金直比試拳腳輸給蕭唐,直感覺受了奇恥大辱,甚至動了想叫手下暗地裡下手偷襲蕭唐等人的渾心思。
處事相對冷靜些的李芳立即勸止住了金直,他們這時身居宋地,別說與人鬥得狠了吃虧的只能是他們,大庭廣衆下願賭卻不認賬,這些倨傲慣了的兩班花郎也丟不起這個人。
可高麗國內以都統元帥尹瓘爲的武人一派,一門心思的想蕩平曷懶甸女真部,甚至奢望逐步蠶食北面疆土,將女真諸部盡數吞併或驅逐。
然而以完顏部統領的熟、生諸女真聯盟彪悍善戰,連番惡戰下來將高麗生生打怕,使得高麗國內求和的呼聲已越來越高。
這次與人慪氣賭輸事小,但若讓他們的父親翊衛司大將、水軍僉節制使以及尹瓘大人得知.....金直和李芳這纔想起這一路都沒瞧在眼裡,卻似乎與那可恨的宋人能說得上話的崔慕遠來。
崔慕遠聽金直和李芳好說歹說,只求他與蕭唐說和,能否寬限些時日,日後在密州市舶司來往時再做償還。崔慕遠是個宅心仁厚的,也不忍見同胞受辱難堪,躊躇一番後也答應了。
但這筆爛賬算在自己頭上,又怎好與人開口?“海內誰憐海外人,問津何處是通津。本求食祿非求利,只爲榮親不爲身.....”崔慕遠忽然想起其先祖所作的詩來,如此境遇下倒也應景,想到此他也不由得苦笑着搖了搖頭。
“這位相公,我們東家已回,請隨我來。”就在這時有個蕭唐手下的鏢師向崔慕遠報道,崔慕遠聽罷整了整衣襟,長嘆口氣,便隨着那鏢師去了。
蕭唐大概能猜出崔慕遠此行爲何事而來,便只留下文仲容、崔埜兩人做通譯,選了間商鋪內僻靜些的臥房,見崔慕遠進了門起身抱拳道:“閣下造訪,不知有何事相商?”
崔慕遠的思緒在腦中轉了幾轉,打定了主意恭敬地向蕭唐回個禮,坦誠布公道:“我們不識英雄,冒犯了虎威,這纔有今日的教訓。只是這批商貨另有用處,容不得有絲毫差池。”
蕭唐冷笑道:“可這添彩頭與人爭氣放對的卻不是我們罷?與閣下同行那兩個若懂得半分人情世故,又哪會鬧到這般無法收拾?”
崔慕遠面色赧然,文仲容和崔埜的神色也甚是不齒,當時仗勢凌人何等氣焰囂張?到了這時卻又輸不起上門央求,這也忒過卑劣無恥。
蕭唐見崔慕遠神情窘迫,嘆了口氣說道:此事本與閣下無關,你又何必替他人受辱?”
崔慕遠聽蕭唐說罷,他長長吸口氣,坦然地說道:“我等既爲高麗同胞,正是榮辱相生、休慼與共!又哪裡算是替他人受辱?今日之事確實是我等唐突冒犯在先,還望閣下海涵!”
說罷崔慕遠站起身來,折腰打拱,又向蕭唐深深的施了一禮。
蕭唐暗暗點頭,他心裡對崔慕遠不由又高看一眼,雖然這個崔慕遠不過一介文弱書生,卻比金直、李芳那兩個紈絝有擔當的多。明明是代人受過,卻又是這般毅然坦然。
蕭唐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他說道:“我欽佩崔兄的爲人,有意與崔兄結交。既然崔兄將這筆賬算到自己頭上,我也不願向崔兄討要,不如索性都免了罷!”
“呃?”崔慕遠、文仲容、崔埜三人齊刷刷望向蕭唐,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白硾紙、松煙墨、百年高麗蔘這些都是在大宋的緊俏商貨,折價少說也要十幾萬貫錢財,到了蕭唐這輕飄飄一句話就全給抹了?
“少主,又何必便宜那廝們?...”文仲容正欲勸道,卻被蕭唐揮手打斷。
崔慕遠怔怔望着蕭唐,說道:“閣下...可是說真的...?”
蕭唐點頭笑道:“當然是真的,不過我在此新開商鋪,日後有意與貴邦多做生意往來,到時還望給個折扣。只是我雖樂意與崔兄這般人物多打交道,至於與崔兄同行的金、李兩位花郎就算了罷!”
十幾萬貫錢財對於尋常百姓而言卻是是一筆天文數字,可蕭唐在大名府金風玉露樓一場的收入就不止這些,更有楊序經手打點,鏢行酒肆、銀鋪勾欄等諸般營生,雖說眼下還沒到富可敵國的程度,可又何止是日賺鬥金?
蕭唐也並非就想做冤大頭,從女真人與高麗的敵對關係,還有將來如日中天的女真族將會肆虐大半宋土的原因考慮,現在蕭唐既然有機會與高麗搭上線,也不想和他們關係鬧得太僵。
位於朝鮮半島的高麗國正處於女真勢力南部接壤,雖然當女真人的鐵騎將大遼大宋這兩個國力最爲強盛的大國踏在腳底蹂躪時,高麗國正處於外戚把持朝政,貴族間矛盾激化最爲嚴重的時期。
可高麗人一直對爲女真諸部聯盟所佔的朝鮮咸興九城區域望眼欲穿,與高麗國內打下關係,在將來面對氣運達到頂峰的女真人南侵時,絕對會派的上用場。
崔慕遠哪知蕭唐這般心思?他只覺得中土豪傑果然氣概豁達,對蕭唐頓時心悅誠服,他驚喜道:“那是當然!鄙人在國內識得不少欲與貴國做海商往來的商賈,閣下如此慷慨大度,鄙人感激不盡!往後接引洽談之事,儘管包在鄙人身上!”
又攀談一陣後,滿心感激的崔慕遠連連稱謝,一步二回三叩的去了。崔埜仍心有不甘,說道:“少主贏下的彩頭,取他貨物天經地義!少說十幾萬貫的商貨如此輕易抹去了,也太便宜他們了罷?”
蕭唐哈哈一笑,說道:“我還差他那十幾萬貫?瞧那崔書生是個言而有信的,等商號海路一開幾筆買賣做下來,所得之利又何止這些?”
文仲容和崔埜面面相覷,都不由嘆道:“也難怪少主把持諸般營生,似我等江湖上漂泊打踅的,哪有這般眼界?”......
又過兩日,海貿商鋪打點事畢,蕭唐、花榮、蕭義等便準備返回大名府,臨行前蕭唐又向蕭安勉勵道:“楊管事對你的一番指點可要謹記於心,現在又有文仲容、崔埜兩個兄弟幫襯着,可別辜負了我和楊管事對你的信任。”
蕭安連連點頭道:“少爺放心,我蕭安知道好歹。定會將這幾家商號打理明白,好教少爺和楊管事寬心。”
蕭義聽了,嘆聲道:“往日吵嘴嫌你聒噪得緊,可想到你要留在這密州板橋鎮,我倒又覺得冷清起來。”
蕭安笑罵道:“夯貨!又不是以後再也見不着,你倒是被罵的皮癢了?”
衆人又調侃一番,便備車馬上了路,蕭唐等來時是由宗城縣蕭家集出,經高唐州入齊州、淄州、青州而到的密州,返回的路線則是從密州諸城出,經沂州、兗州、鄆州入河北東路返回大名府。
定下如此路程其一是因爲正好可以將豪傑輩出的京東兩路州府走個大半,其二則是花榮也有意經過鄆州鄆1城縣時,去探望他視若恩兄的宋江。
及時雨宋江......這個水滸裡的第一男主角,也是時候和他見一面了。蕭唐心裡也存了這般想法,這個梁山泊第一把交椅,又在後世充滿着爭議的宋公明,到底你是何等人物,只有眼見爲實了。
蕭唐一行人出了密州,剛入沂州地界不久,到了一處村落向本地鄉民問了路徑,才知這裡是沂水縣百丈村。
沂水縣百丈村......這不正是黑旋風李逵的老家?也不知那個天殺星現在是不是已打死了人後逃匿,一路流落到江州在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手底做了小牢子。
那個一面天真爛漫、坦率莽撞,一面殺人如麻、兇殘成性的李逵。蕭唐捫心自問,就算有機會將這黑旋風收至麾下,可以李逵的性情他也很難駕馭。
雖然李逵有些順毛驢的秉性,可他做事又全憑率性而爲,蕭唐在大名府留守司任職,可禁不住那黑廝三天一小禍、五天一大禍的折騰,就連讓李逵一向服服帖帖的宋江哥哥,若是與他黑旋風內心的原則相悖,他也是二話不說揮斧頭就要剁人的主。
又有不計其數條無辜的冤魂死在這李逵的板斧下,可以說梁山好漢中,蕭唐對於這個黑旋風的態度最爲複雜。
蕭唐正想着,忽聽不遠處傳來陣陣喝罵起鬨聲,他一蹙眉,再向那邊望去時,就見有三四個蠻漢圍着個農戶毆打。那農戶抱着頭連連討饒,只有護住腦袋任由那羣莽漢拳打腳踢。
蕭唐一行人中鄭天壽見了,面露鄙夷道:“那村漢恁地窩囊,被人辱到頭上來也不敢還手,白長了那副身板!”
眼見那幾個莽漢下手越來越狠,花小妹花蓉見了不忍轉過頭去,而花榮則皺着眉頭說道:“不過是鄉間爭執廝打,何必下如此重手?要將人打死麼?”
這時圍毆那村漢的一個莽漢忽然高聲罵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家鐵牛打殺了我兄長,那殺千刀的畏罪逃了,你也不過吃通板子,我兄長卻仇不得報,死不瞑目!哪有這等便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