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唐與趙福金,久不曾相見,一時間相對無言,心中已是感慨萬千。
畢竟與當年初見時比較,兩人的身份也都已有了巨大的變化。蕭唐不再是須在趙福金的父皇趙佶面前扮出副低眉順眼狀的朝中臣子,而是起先扭轉朝廷眼見要被金虜外寇滅亡覆滅的命運,如今卻又被宋廷視爲勢必要誅戮剿除的心腹大患;而趙福金也已不再是深宮內苑當中不諳世事的籠中金絲雀,她已拋卻宗室皇女的身份,而選擇親身感受這個她以前從不曾真正瞭解的世界。
蕭唐當然也明白趙福金與趙嬛嬛如今不但已十分清楚宋境民間絕非是她們當初所以爲的太平盛世,各處宋民百姓受朝廷盤剝壓榨,慘遭外敵入寇苦難深重,她們一直所敬愛的父皇趙佶,以及如今在位的皇兄趙桓正是促成這一切的元兇。本是身嬌肉貴的皇室金枝玉葉,直到險些被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寇韃虜擄去爲奴爲婢玷污了清白,那種從天堂樂土一下子被打入地獄深淵的噩夢經歷太過於刻骨銘心,遮莫趙福金如今攜與她最是親近的妹妹決議趁亂出走,也仍舊不肯深居簡出,而是盡己所能幫助他人,這恐怕也是趙福金下意識的出自於爲她那昏君老子贖罪的心理......
而蕭唐雖然通過燕青轉說,也已然知曉趙福金對於當初自己那父皇趙佶爲圖苟且偷生,竟然默許將她與趙嬛嬛推去侍奉金軍主帥完顏斡魯補以討好外寇韃虜。本來慈愛和善的父皇、皇兄,也使得教她感到無比的陌生,那種鏤心刻骨的背叛感終於讓趙福金決議脫離原來自己熟悉的生活。可是蕭唐如今順勢而爲,所要做的依舊是要造宋朝的反,倘若大業得成,便是斷送她趙氏皇族迄今爲止一百六十多年的基業。那麼以趙福金的立場而言,蕭唐雖早已得知趙福金攜着她妹妹趙嬛嬛離開汴京內宮,反而一直是在自己勢力的庇護下安居過活,然而視他蕭唐爲心腹大患的,也畢竟是這位茂德帝姬的父兄至親,想必她也不免兩相爲難。既是如此,也就不如不見。
但既然如今是宋廷再也按捺不住,不惜撕破臉皮也不可再教蕭唐藉着宋廷帥司藩鎮的名義壯大勢力,彼此之間戰端一開,對於此趙福金到底作何感想,以後又打算何去何從,也有必要當面向她問個明白。趁着能言善道的燕青暫且將趙福金的小跟班趙嬛嬛給支開,良久過後,蕭唐先打破了彼此間的沉默:“方今官家也已下令攻打我奪還回的諸路州府。雖說先前因金人外寇大患,我與朝廷暫能求同存異,可是如今戰端一開,彼此便也再沒有甚翰旋的餘地了。而朝廷那邊,眼下雖然尚未昭告天下,可是大名府這邊鄉民百姓大多也已聽覷見風聲,想必你也已然知曉了吧?”
聽蕭唐嘆聲問道,趙福金也不住悽然一笑,並微微頷首,說道:“我的確已經曉得了,此事非同小可,市井街坊間也多有百姓紛紛議論。然而...民心惶惑之餘,大多百姓卻仍是盡罵皇帝昏聵糊塗,朝內多有奸邪作歹,非但教良民飽受塗炭、不得聊生,又懦弱無能,置失地悽苦黎民於不顧,而任由着金虜外寇禍害流毒家土家園...也是說你率領諸路抗金義勇驅逐韃虜,致力於教尋常百姓有衣穿、有飯吃、有去處安身、有生計尋覓...這又有甚錯的?怎的就不能被朝廷所容?這也盡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可笑我父皇、皇兄,本應是得授天命,造福治下黎民的九五之尊,但如今至少僅我所見,得民心所向的,卻是你這個被我父皇與皇兄視爲犯下謀逆大罪的‘亂臣賊子’......”
蕭唐見說長嘆一聲,說道:“無論是方今恁般時節,亦或是歷朝各代的盛世末世,其實黎民百姓也都想過得是平穩安定的生活,他們甘願做皇帝官家治下的順民,倘若君王治國有道,能教天下黎民安居樂業,再是野心勃勃的亂臣賊子有甚謀逆的心思也斷然不能得逞...可是你雖然不願再於宮中做個不諳世事,而更不知天下百姓疾苦的帝姬公主,但無論怎麼說,你畢竟與方今官家血脈相連,非只是如今早已受過了災禍苦難的尋常百姓,我既只得與你趙氏宗室勢不兩立,你卻又如何作想?”
趙福金聽罷心中更感五味陳雜,她緊緊的抿了抿嘴脣,終於還是鼓起了勇氣幽聲說道:“我雖不才,但也知君無道、國災亂,切身歷經種種,我也早已曉得全因父皇、皇兄的過失,致使宋民百姓深受莫大的苦難,而你也是因此便深恨我父兄昏聵無道,而早已打算要斷絕我趙氏宋朝國祚?也唯有將我趙氏宗室國君拉下皇位取而代之纔會甘心?”
“時局如此,若倘若到了現在我若說只圖勘定天下禍亂,而並無半點謀朝篡位的心思,那也無疑是欺世盜名的訛言謊語......”
蕭唐長聲說着,旋即又道:“而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起事於風雲際會的亂世時節,當中有許多英傑雖然矢志要有番建樹,可未必就是打算稱王稱霸,甚至有闢元建國做皇帝的勃勃野心。可是天下有多少大事是順勢而爲,倘若時勢將他們推到那般位置,也由不得他不從。別的不說,譬如另先祖宋朝開國皇帝,他當初便早已生出稱帝的野心了麼?彼年五代亂世時節,掌權將帥時常擅行廢立之權,甚至廢立一國之君也形同兒戲。而太祖皇帝當時手握重兵,早有趙普、石守信、高懷德等心腹意欲另立新主,畢竟周朝先帝英主柴榮早逝,儲君繼位時年紀尚還不過七歲,當時諸國列強紛爭,又有契丹遼朝、北漢南唐等對周國虎視眈眈,尚有疏失,也未嘗不會斷送了先主柴榮創業造功,治理得佔據中原的周朝國富民強的基業。是以早生出推舉太祖皇帝立下從龍之功的周朝重臣大將意圖擁立新主,也實屬常事。
無論當初令先祖開國皇帝當初有無篡位之心,半椎半就得朝中重臣大將擁戴代周立宋,的確也是順勢而爲。而另先祖雖也是欺周朝孤兒寡母而奪皇位,的確也是繼承英主柴榮基業,勵精圖治,東征西討,也終於改變了四分五裂的亂世局面,穩定天下黎民百姓的生路前程,而能夠安居樂業的朝廷。只可惜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令尊令兄,的確治國無道,就算我無取趙宋代之的謀逆之心,另先祖打下的江山基業,也終不可能千秋萬世。非是我深恨你父皇、皇兄昏聵誤國,既然宋廷已是糜爛如斯,就算不亡於敵虜外寇之手,大勢所趨,早晚也仍要傾翻覆滅,與其如此,令尊令兄眼中的心腹大患、叛逆大惡,不如便由我來做。”
親耳聽得蕭唐坦誠布公,直言他的確或早或晚,所謀大事終究還是要篡趙宋宗室的皇位,但十分蹊蹺的是,趙福金心中卻絲毫沒有生出半點敵意。因爲當初自己曾情之所繫,也曾求換回她趙氏所有宗族子女的諸路義軍首領所言那句話又說的錯了?然而自己心裡饒是提不起半點恨意,可是趙福金心說自己就算從汴京後宮中潛逃出走,卻又怎能徹底背叛自己的血脈族親?
心緒愈發的複雜,趙福金也愈感惶然無助時,驀的她卻聽蕭唐又長聲說道:“...我之所以前來與你敘話,是因爲如今既然令尊令兄有所動作,我也不再是受朝廷破例欽命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你們姐妹兩人,畢竟是宗親皇女、金枝玉葉,如今卻是陷在我等‘反賊’的手裡,倘若你甚感處境尷尬,我也自會發付人手將你姐妹二人護送至京畿路地界,再與當地宋廷軍司交涉知會,交託陪護你們返至東京汴梁去......但是你若仍肯留下,也休論公主帝姬的身份,你們姐妹仍於我治下得照護看覷,凡事也一如既往,只看你心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