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蕭唐在河東路境內的這一場會戰,銀可術本來是抱着勢在必得,且必須要勝的態度。然而如今與蕭唐先後調兵遣將,彼此殺伐對持時戰事膠着,這本就使得他的心懸着而沒有底,全然不似以往征戰縱橫時的從容沉穩。
在彼此戰力大致對等,甚至從目前的戰況來看還是對方隱隱佔得些上風的情況下,忽然又殺出十萬以上的敵軍援兵...這不但將使得蕭唐所部大軍士氣高漲,對己方兵馬軍心又會產生何種影響,銀術可當然也很清楚。
可是這一場仗,某家恐怕卻退不得......
銀可術面色猙獰陰沉,他一對招子仍舊死死瞪視向前方廝殺依然慘烈的戰場。菩薩太子完顏斡魯補死在了蕭唐手上,金軍東路大軍潰敗,這已然打破了女真人所向無敵的神話。然而銀可術自也明白,是宋朝漢人、遼朝契丹安逸的時日太久了,享福得久,那兩個龐然大國卻又攤上趙佶趙桓、耶律延禧這幹昏君禍害得本國朝政腐爛、軍事怠懈,而女真諸部卻由完顏阿骨打那一代雄主率領着世代遭受欺壓奴役,生活環境雖險惡困苦,而最能吃得了苦受得住熬的族民,女真倘若能連滅兩大帝國吞併其江山國土,並非是匪夷所思,這一切也都是順勢而爲的。
然而女真諸部這江山若是做得安穩,傳下幾朝幾代,銀可術也很清楚安逸得久了,後世女真子孫也未嘗不會似宋人、遼人這般,愈發得貪圖安樂也不再似祖上那般能夠開疆拓土、坐穩江山。
攻侵河北兩路再渡過黃河,除了零星幾場小規模戰事過後,其餘宋軍大多未戰既潰,西路軍這邊雖然有河東路太原等死守抵抗的州府,可先後來援的宋軍主力幾乎也都被按着頭打得慘敗,其餘潰將弱兵望風而逃,遭被女真無敵的威名所懾,本來合當是兩路大軍勢如破竹的南下至大宋國都東京汴梁會師。然而卻偏生多出蕭唐這個足以扭轉天下大勢的變數,倘若西路軍這邊也是大敗虧輸,而教那蕭唐鼓動起南朝人口多過女真百倍不止的宋人心氣,再要南下侵宋恐怕愈發困難,而金軍連敗也勢必會引起國內新附未久的諸族民心動盪......
而從個人考慮,銀可術深受完顏粘罕重用,完顏斡魯補是一死百了,可倘若自己敗退逃了,一世縱橫的威名不但毀於一旦,而又如何向吳乞買皇帝、粘罕勃極烈交代?
銀可術到底也是一代名將,他心思轉得極快,旋即立刻又對那就謀克問道:“先前我軍兒郎既然南下至侵佔至隆德府地界,也探覷得南朝禁軍的幾路援兵,還有蕭唐馳援河東的兵馬聲息。宋人又有十萬大軍之衆,也絕不可能是從天而降,憑空殺來而先前不曾探得半點軍情。那一路兵馬又是從何處來?此時距離太遠尚有多久的路程?”
那謀克聽罷,也立刻報道:“宋人那一路大軍,似不是南朝官軍路數,先是救援得陝州得手旋即合兵北上,甚有可能是從南朝澤、淮、衛州聚集的兵馬,末將探覷得那路兵馬雖多步軍,而若只遣快馬疾馳,也只半日的路程!”
銀可術陰沉着臉,又點了點頭,心想河東路南面萬山環列、易於哨聚,而那一路大軍不似南朝禁軍,多半也是受蕭唐統領的一路伏軍,卻不料如此人多勢衆!分撥抄取陝州後路的兵馬被殺潰了,由某派出的奇襲截斷蕭唐後路的部曲雖也並非只有耶律馬五等軍將,可是倘若那支大軍也如太原城下蕭唐親率的兵馬如此難纏善戰,也必然抵敵不住......也難怪蕭唐此子如此託大,直取太原城下要與某家立決勝負,他還能招聚得如此軍力的兵馬,也當真出乎某家的意料之外!
腰間挎着的寶刀被緩緩抽出,銀可術一聲沉喝,催使戰馬開始仰蹄前行,他迎着周圍一衆金軍將官詫異的目光,忽然厲聲喝道:“當年某家追隨阿骨打老皇帝興兵反遼,大小征戰,屢次以少勝多!護步達岡一役,遼朝大軍,又何止多出我女真兒郎數十倍?無論人數多寡,沙場上殺得敵軍亡魂喪膽,歷來是我們女真兒郎的榮耀!而在此集結的契丹、渤海、漢家......諸族將士,你們也合當是隨我女真征服南朝的大金猛士!
蕭唐賊子,不過先搶佔得些勢頭,卻不知這場戰事也不過剛開始罷了!以往兇險萬分的戰事,哪一次卻不都是我大金能耐熬苦戰至最後,殺潰了一切敢擋在我們面前的敵人?這一次某家也與衆多勇士一併上前,殺潰眼前那些宋人兵馬,以延續我大金所向無敵的榮耀與威名!”
時年五十六歲的銀術可,仍不甘於就此卸甲享受名爵安樂,然而隨着年事越高,他也以爲自己只會做爲統軍的將帥指揮調度,繼續侵掠與征服爲女真後世子孫建下世代基業。而如今銀術可卻改變了與蕭唐對持殺伐,磨耗到對方軍心崩潰的策略。既然敵軍又多出了十萬援兵這一有生力量,他也立刻判定久戰反對己方不利,然而就算趁着這半日的功夫反是自己孤注一擲,立刻又亮出所有底牌與蕭唐立決生死,可銀術可情知如此統軍作戰欠缺穩妥,他也依然確信麾下所統領的女真兒郎依舊是接連殺得遼軍宋軍的剽悍猛士,仍是當今世上最爲強悍的軍隊!
只是片刻過後,金軍當中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呼應聲,急促的號角聲響徹雲霄,遮天蔽日的旌旗自金軍大陣當中洶涌向前,軍旗下方一撥撥馬步軍列隊匯聚成一股洪流滾滾而前,連接成密集嚴整的隊形,大多士卒眸子中仍流露着嗜血的殺意。大陣前列、左右兩翼無論是休整歇息,還是蓄勢待發的騎兵也都列成軍容壯觀的陣型,渾如浩瀚的汪洋,數以萬計的戰馬鐵蹄敲碰在地上的響聲漸漸急促起來,直震得太原城下引發出似天地崩塌的轟鳴!
眼前敵軍絕大多數兵馬匯聚,形成排山倒海也似的聲勢場面固然萬般震撼,義軍大陣當中有些馬步軍頭領見到這般陣仗雖不至震驚惶恐,而臉上也不禁微微色變。然而在銀術可這邊聞得軍情有南面有敵方大軍來援的急報,蕭唐這邊也已有來往傳報的快馬報說韓世忠、牛皋統領太行山、忠義保社會合陝州李孝忠所部的官兵與義軍,半途又曾接引得姚平仲這員西軍大將一併疾馳來援的消息。是以當蕭唐覷見金軍這時便要發動全面猛攻,試圖儘快與己方兵馬決出勝負之際,他也立刻預料到了金軍主將銀術可的打算,手中綽住的鏨金大槍又被緊緊攥住,蕭唐口中也悠悠念道:“從現在的戰局看來,你銀術可終究還是沉不住氣,是啊...也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