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意外突入敵軍後方的真空地帶,充當官軍敢死隊頭目的騎兵指揮使,便沉浸在一種不可思議的狂喜之中,除了圓滿的完成了此次偵查任務,他還知道,恩官有救了。
作爲最早跟隨王煥落草那批心腹干將的直系後人,父輩沒能熬過招安前那段黎明前的黑暗,若是沒有王煥一路提攜,絕對不可能有他的今天。
常言說得好,人以類聚,物以羣分。一個正直且富有人情味的主帥,手下必然會聚集起一羣知恩圖報的熱血男兒,是以當高俅在招募前來探路的斥候時,他自告奮勇的接下這個九死一生的差事。
眼見不遠處的樓車之下,就是關押恩官的所在,指揮使收回目光,強忍住胸腔中的熱血,將手指放在嘴邊,吹了一聲響哨,出人意料的放棄了朝樓車方向殺去,反而是筆直朝前方疾馳而去。
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取捨的。憑他從軍多年的經驗來判斷,梁山軍絕對不可能單單隻在陣後一側留下空門,但若要證實這個猜測,他還需要再冒一次險來換得答案。雖然這是一場押上性命的豪賭,但他已經別無選擇。因爲只要探明梁山大陣的空門,立馬便會有數萬精騎蜂擁而至,撕開這個由自己親手找出的缺口。而屆時,恩官也能虎口脫險。
不過說到“虎口”二字,他心中難免又浮現出一絲蔑視來。
以他專業的角度來看,敵人的箭雨顯得雜亂無章。完全沒有形成有效的覆蓋。雖然時不時會有中箭落馬的斥候證明他們不是田埂上的稻草人,但說實話,這種倉促且凌亂的防禦措施,毫無疑問是沒有多少力度的,加之他們從頭到尾根本未曾有效組織起騎兵進行阻擊,這種極其業餘的反應,讓突入後陣的大多數斥候。成爲命運的幸運兒。
作爲領隊,指揮使沒有時間來思索,到底是因爲對方根本就是一夥烏合之衆,還是毫無道理的對自己網開一面,他此時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從賊人大陣的另一頭,殺開一條血路。
“幹!頭領恁般拽地,手下士卒卻如此稀鬆平常,這就是傳說中的梁山泊?老子越來越看不懂了!”回望着如入無人之境的己方斥候。張開目瞪口呆,不由望向王煥道:“老哥,你手下皆是常山趙子龍不成?”
王煥對這種反常也是感到匪夷所思,一時未及接話,反而是項元鎮接住張開的話頭,“三兩年裡弄出這般大陣勢。招攬了三五萬嘍囉。哪裡有精力來一一整飭?哥幾個都是綠林的祖宗,想咱們落草的時候,如何見過這般弄法?估計這王倫蠱惑百姓有一套,對練兵卻不在行!”
“罵了隔壁的!我們幾個老了老了,卻落得個晚節不保!事到如今,莫非咱們還得靠高俅來搭救!”王文德顯然和項元鎮看法一致,認爲梁山軍發展太快,導致良莠不齊,根基不穩,此時空門又被官軍查探出來。覆滅只在旦夕之間。
“咱們此番要能脫險,就是天大幸事了,還分怎麼出去的?你莫不是閒得慌?高俅再是不堪,也是代表朝廷和官家的三衙太尉,說出去倒也不打緊!若是哥幾個覺得心裡不得勁,回去大夥一起在官家面前請辭,告老還鄉便是!”
梅展倒是保持着一貫的良好心態,反正這個位置咯得屁股疼,他心裡早有急流勇退的打算。
“一幫老糊塗!”
八十萬禁軍都教頭丘嶽低頭聽了半天,早在心中腹誹不已。這幾個老傢伙只怕是被梁山賊人打得疼了,見了一根救命稻草便開始拼命找補起來。別的不說,只說這王倫落草幾年,林沖就跟了他幾年,別人不知道林沖這個禁軍槍棒教頭的能耐,他還能不知道?此人若是隻能訓練出這幫烏合之衆來,也配太尉親自設計害他?梁山賊人素來狡猾,眼前的事情哪有看上去這般簡單?
“前輩們那裡,好生熱鬧呵!”
許貫忠將目光從樓車下收回,對王倫道:“哥哥,看來咱們要執行第二套方案了!這仗即便咱們再如何不願打,也得打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王倫不知爲何,心中冒出曹植這句五言詩來,依照他內心的想法,是不準備跟高俅動真格搞甚麼大決戰的,可事態發展到眼下這個局勢,高俅怕是不會放過這個置自己於死地的好機會。
若王倫只是和田虎之輩一般的眼界,對於朝廷的禁軍,當然是殺得越多越好,最好是血流成河,這樣才能安心割據嘛!可偏偏王倫的志向並不侷限於這一隅之地,是以當他跳出一個山大王的侷限性,再看待這些與梁山敵對的官軍時,心中又多了一份別樣的想法。依他的見解,不管哪邊,只要是人死了,到頭來傷的都是漢人的元氣。
可惜,這世上的事,往往是計劃做得好,實踐時總難避免會打些折扣。一支強悍的敢死隊,讓王倫寄予厚望的第一套方案,落在空處。此時他難免有些落寞,只是面對刻不容緩的局勢,最終還是做出決斷:
“令王進接管右翼步軍馬隊指揮權,馬勥接管左翼步軍馬隊指揮權,其他按咱們商量好的第二套方案辦罷!”
許貫忠會意,回身落實起王倫的軍令來,一時間樓車附近旌旗飄揚,軍令頻發。沒過多久,包括中軍親衛營在內,騎兵的七個方陣頓時被激活,兩翼戰力最爲強悍的林沖、楊志營,開始作爲迎敵主力,調頭開往大陣後方兩側。
之所以兼顧左右,是因爲圓滿完成任務的官軍斥候,讓高俅的攻擊計劃臨時做了調整。原打算摘桃子時再放出的捧日、龍衛兩支精兵,也在此時加入戰陣。高俅對他們的要求是雙管齊下。叫梁山軍退無可退。
此時高俅身邊,只剩下了六個營的捧日軍護衛,若不是心腹孫靜再三勸說,他還要加大突擊林沖方向的力量,用他的話來說,本帥的殺手鐗就要趕來會合了,還留這許多人在此作甚?可孫靜不知何故。一反常態的強勸高俅,這才最終留下三千馬軍護衛左右。不過高俅還是把荊忠、李從吉手下的四千騎兵,調配在東京禁軍方向,爲官家的御林軍充當先鋒。
“活捉王倫,東京請賞!生擒王進、林沖,賞銀千兩!捉得梁山任意頭領,無論死活,賞銀五百兩!”
軍官們爲激勵部下士氣而發出的叫喊聲,很快被萬馬奔騰的巨大聲響給淹沒。
但見匯入洪流的各色戰馬。四蹄翻騰,長鬃飛揚,壯美的姿勢宛若這世上最爲壯麗的畫卷。此時洪亮的馬嘶聲彙集成一首衝鋒的讚歌,反襯着秋風的蕭殺。
象徵着帝國威嚴與力量的戰爭機器,終於在水泊湖岸邊開動了,海潮怒濤般勢不可擋的碾壓過來。勢要將攔路之敵無情的碾碎。
相比之下。梁山“弱小”而“稚嫩”的騎兵隊伍,顯得是那麼的單薄可笑。在大多數老行伍眼中,雖然他們的攻擊目標也勉強可以稱作“騎兵”,但這六七千騎在馬上的農夫們,腿上的泥巴只怕還沒褪乾淨,如何能夠與馬軍這個光榮頭銜劃上等號?
何況就在此時,梁山軍中還出現了十分奇怪的一幕,那就是他們的“騎兵”面對己方鋪天蓋地、氣吞山河的衝鋒浪潮,居然認慫一般,並沒有殺出來迎戰的舉動。
誰都知道。靜止的騎兵無疑失去了他們最大的優勢之一:衝擊力,這種行爲直叫不少官家在肚裡暗暗恥笑:草寇就是草寇,哪怕給他配備足夠的馬匹,也脫不下身上那股子“土氣”。
正因爲如此之類的原因數不勝數,再加上人數上幾乎佔到以二敵一的懸殊程度,衝鋒的官軍們信心爆棚。先前鬥將失利的巨大恥辱,在這種絕對優勢面前,逐漸催化爲雪恥的強勁動力。慣於揣摩人心的高太尉,使出的這招一石二鳥之計,終於顯現效應。
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
楊志部終於動了。
作爲梁山泊開山馬軍第四營的老資格,兩千多能征慣戰的勇士當仁不讓的成爲了迎擊官軍的箭頭,開始沿着湖岸呈加速度奔跑起來。
梁山馬軍直到這個時候纔開始出動,並沒有在官軍騎兵心理上造成甚麼不利的影響,反而被他們看作建功雪恥的墊腳石。無論是在感情上,還是在理智上,他們都不認爲戰勝這樣的對手,有什麼難度。
“有我無敵!殺!”
楊志很清楚,第二套方案能否順利的實施,自己這一側的重擔,全壓在自己身上了。畢竟隨後而來的王進,只是初次領兵上陣,人馬又是由四營步軍湊起來的,能發揮出多少水準,實在沒有把握。而殿後的花榮,雖然個人武藝沒有話說,但他手下那一營新兵,比起王進的臨時部衆,只怕都難企及。
不顧越是滄海橫流,越顯英雄本色。只見青面獸楊志打起百倍精神,率先殺入敵陣,身後的將士見主將都不惜死,如何不拼命?
這一支是高麗戰場下來的得勝勁旅,那一夥是身經百戰綠林前輩,但見兩股洪流,生硬的撞到一起,頓時激起萬千餘波,但凡意志稍微薄弱的人,一個不小心,已經被浪潮捲到地上,淹沒於馬腹之下。只是事到如今,兩軍將士皆無退縮之輩,在槍尖和刀刃上,比拼着男兒的勇氣。
在居高臨下的高俅看來,梁山大陣此時就如一個底部漏氣的透明蹴鞠,被一股黑氣從漏洞處侵入,只要等鋪天蓋地的黑色染上這處賊人自己挖出來的墳場,便算大功告成也!甚麼林沖,甚麼王進,還有徐寧、魯智深,包括王倫、柴進這廝們,一發都在今日,作個了斷!
“恩相,韓節度歸來也!這事說來也巧,他正好遇上咱們後面趕來的大軍,生擒了呼延灼這賊!”孫靜接到援軍到來的消息,立馬轉陳高俅知曉。
高俅興致勃勃的關注着對面的戰事,連一直期盼的殺手鐗趕來會合,並呼延灼被擒的重磅消息,也只是“哦”了一聲,便不再言語了,孫靜見他表現出少有的全神貫注,也不敢打擾,只是揮退前來接洽的軍官。就在這時,忽聽陣後傳來一聲大叫,好似韓存保的聲音,只聽他歇斯底里的爆吼道:
“高老二,快走!”(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