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當。叢林法則乃是弱肉強食的道理,物競天擇、優勝劣汰,弱者只能屈服於強者。人與人之間尚難有長久情義,更何況國與國之間呢?國家是千萬人的意志凝聚體,就算是天子,亦不能違背了百姓意志。”
“那金國的完顏皇帝或許對宋國素有仰慕之心,願以和平友誼相處,但其麾下臣子,兒輩子孫和金國百姓可不會這樣認爲,他們眼中看到的只有宋國的富裕和軟弱,送到嘴邊的肥肉不吃,那是有違天理。”
胡翼之聽了,皺眉道:“最多再有一個檀淵之盟而已。”
張林沉下臉道:“若先生當政,也是要以中原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這怕不是儒家所講的禮,而是懦弱罷了。”
“若能以區區錢絹免去百姓兵災之禍,或也值得。待得宋國整軍備武,早晚可以宰狗雪恥。”
“先生此言差矣!就憑喜好花石綱的宋微宗,就憑那羣只知道強田貪腐的奸吝朝臣?我張林雖不才,卻也看得到民不聊生的慘況,把希望寄予這羣貪圖享樂的人身上,先生不覺得是個笑話嗎?”
一開始的印象就不怎樣,幾句話談下來,張林發覺此人也不過是個理想主義者罷了,有些失去了談下去的興趣。
胡翼之沉默許久,忽而起身彎腰行了個大禮,道:“多謝將軍教誨,點醒學生,卻是我自以爲是了。”
張林面色稍緩,伸手虛禮請他入座,道:“正如先生所言,就算再有下一個檀淵之盟,在遊牧胡人的欺壓下,也不過是給那趙家子孫和朝廷奸吝們作威享福、魚肉百姓而已。儒家行中庸之道,可不是讓千萬漢人當懦夫,當狼嘴裡的肥肉。”
“將軍所言甚是。”胡翼之點點頭,道:“學生第二個問題,乃是將軍文章中所說的‘依法治國’“以器治國”,似乎頗爲推崇法家和墨家之學?”
這個疑惑張林前些天被本地的儒生質疑很多次了,一直懶得回覆,今兒心情還算不錯,他也就耐着性子給胡翼之解釋一番。正好讓陸餘旁聽,稍後撰寫在《民知報》上算作迴應吧。
“孟子說‘人之初,性本善’,荀子說‘人之初,性本惡’,先生以爲人性之初是善是惡?”
“先人聖言,學生不敢妄議。”
張林笑笑,毫不客氣地道:“非是妄議,而是你的謙虛之態,或者說你也弄不清楚孰對孰錯。”
胡翼之不服氣地道:“那將軍又知孰對孰錯?”
“我也弄不清楚。”張林輕端酒杯呷了一口,緩聲道:“小童無知貪玩,玩火點了房屋,那便是惡。乳兒初出母胎,與同胞兄弟姐妹爭奪母乳,不知謙讓,也是一種惡。有惡霸爲禍鄉里,被仗義之人所殺,其人於鄉村是善,但若人人如此不尊朝廷法度,擅開殺戒,那便是大大的惡。”
“我雖不知孟子和荀子說錯誰對,但卻可以用律法來限制人作惡的念頭,如果每個人都會害怕作惡後受到重刑懲罰,那作惡的膽量就不足,無形中也就降低了犯罪的案例。歷朝歷代都會頒佈律法,此乃人人皆知的事實。”
說到此,張林頗爲感慨地道:“撥雲霧而睹青天,世人皆把爲官清正廉潔當作是一種高德良品,卻不知這本該就是律法的作用。就如士兵責任本就是保家衛國,當官本就是安民治下,世人迷濁,把人的德行凌駕在律法之上,又何嘗不是一種悲哀呢。依法治國,而非以人治國,聖君明主不常有,但法制卻可以隨着時代變遷而健全。”
胡翼之用力地一點頭,又道:“那以器治國何解?”
張林指着花苑中牆角擺着用於剷土的小鋤子,道:“你說我府上的丫鬟們爲何不用手去挖土,非得用那個鋤子呢?”
“鋤子剷土方便。”
“那士兵們打仗,爲何不用雙拳互毆,非得拿刀劍弓弩上陣呢?”
“刀劍弓弩殺傷力大,可輕易取人性命。”
“莊稼漢收割麥粟,爲何不用手拔,而要用鐮刀呢?”
“鐮刀鋒利,割莊稼快。”
“對嘛。”張林笑道:“正如你出門在外,趕路要騎馬,帶東西要用包袱,天氣冷了要加衣服一個道理,器是爲了讓人生活的更好。一個人出生要用到女紅針線製作的襁褓,老死要用到匠人制作的棺材,生病要吃大夫研發出來的藥,睡覺要躺匠人制作的牀。發展更實用更便捷的器,可以武裝士兵讓膽敢覬覦我漢家的敵人膽寒,可以每畝地收穫更的糧食,可以讓漢家的傳承香火永不熄滅。”
“其實在我心中,儒家也罷,墨家和法家也罷,只要能造福於民,便可納之以用。黑貓白貓,能抓老鼠的便是好貓,你說是不是?”
胡翼之細思會兒,長嘆一聲:“聖言道,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將軍雖不通文墨,但卻懂得真正的治世大道理,非學生可比。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朝問道夕可死,在下這趟南下千里路值得了。”
“呵呵,先生謙虛了。”張林問道:“先生既是關中人,可曾聽說過橫渠張載。”
胡翼之回憶了會兒,道:“未曾聽說,不知此人是誰?”
張載也算青史留名的大學問家,既然胡翼之這個關中人都沒聽過,那想必還未出世或者是還未名揚天下。
宋朝的名人,張林知道的不多,心中有印象的文人也就王安石、三蘇、蔡京、張載、程朱之輩,武人也就岳飛、韓世忠這些。
原先他想的是儘可能把能碰到的歷史名人都招到手下做事,但現在當家後才發覺根本不必如此。
很多原先不出名的或者說是很普通的人,在歷練後也能獨當一面,就如陸餘、鍾濤、林守成、陳良、馮海之輩,爲新政權的穩定發揮積極作用。
而且,他也終於感受到了筆桿子的威力,後世毛偉人手中的筆桿子勝似千軍萬馬,他如今也深有體會。四篇文章一出,的確是給他漲了無數人氣,連北地都有人仰慕拜訪。
席間,胡翼之得到答案後,便主動跟張林介紹起自己的家世和心中抱負。
張林這才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的男子家世不凡,祖上胡遵還做過晉朝的車騎將軍,世代顯赫,家中還曾出過兩位皇后和太后,另有三公九卿及將軍、太守十餘人。只不過胡家近幾十年沒落關中,再無光輝罷了。
再談一陣,張林也發覺胡翼之此人才思敏捷,某些思想甚合自己的胃口,不禁有了招納心意。
“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學校。聖人之道,文武兼用。禮義仁智信者,舉而措之天下,能潤澤斯民,歸於皇極。將軍行大道,明體達用,頗有聖賢之風。”
張林笑笑,頗爲認同地道:“我不反對禮義仁智信,但覺得這個信字需得置之首位。常言道:民爲水,君爲舟,水以載舟。君爲民謀福,民奉君爲主,互惠互利,乃是一個信字。爲官者,食朝廷俸祿,治下安民,也是一個信字。農夫種田,出多少汗水,地裡便有多少收穫,俱是信也。信在先,方可禮義仁智。違信者,當受酷法懲治,先生以爲如何?”
胡翼之道:“亦不失爲儒家大道。”
張林懶得跟對方糾結什麼儒家還是法家的正統,寬聲道:“既然先生覺得有理,何不留身在此一展胸中抱負?”
找到一個能聽懂自己的理念,並且認同自己價值觀的文人很難得,張林覺得這個人還可以深造一番,即便此刻籍籍無名,未來也必然能發揮出光和熱。
胡翼之靜坐沉思中,忽而拂袖起身,恭敬地鞠躬作禮,朗聲道:“胡媛,願爲主公效犬馬之勞,看一看那漢家榮耀的開平盛世!”
“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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